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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龙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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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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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塘

水长路远山高,古人的出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漫长且艰辛,所以离别是一件大事,送别才那么郑重。此去,水一程,山一程。归期?君问归期未有期。那一腔离愁别绪该如何倾诉呢,纸笔已备好,于是浩瀚的诗词歌赋里多了一份脉脉别情,绵长又真挚。

水一程,春水悠悠,相约南浦,执手相看的是尚才情满满的江郎江淹,“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山一程,长路漫漫,宴酒长亭,豪饮送别的是还未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南浦和长亭,逐步演变成专属的送别地,从烟雨南朝直到纷扰近代,成了一种独有的送别文化。

我的心底也有这样一种所在,一段悠悠的水路,也平添过几份离愁。只是落在了诗画江南,更多了一份灵动与婉约。也有一些诗词来定格当时的那种心情,很自然念起了范成大的《横塘》,“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古诗里也有南浦,我却更倾心于横塘。

范成大,南宋名臣、文学家,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并称“中兴四大诗人”。晚年致仕隐居石湖十余年,筑石湖别墅,吟《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成为一段佳话,遂世称范石湖。

中兴四大诗人里,陆游和杨万里诗名最大,范成大次之,却仕途最顺,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绍兴二十四年那场科考,年岁相仿的三人都参加了,最后范成大和杨万里登进士第,陆游却因为宰相秦桧的构陷而落第。他们自此初相识,也转眼便分离,其中陆游的仕途最为坎坷。后来范成大统帅蜀,陆游为参议官,二人虽是上下级关系,但以文字结交,可不拘泥于礼节,人们讥笑他们颓放,却不知颓放背后共同的拳拳抗金报国之志不得施展的那份无奈。

一份相知相遇,注定了以后的时常相聚,他们的老家苏州、吉安、绍兴彼此都不远,可似乎他们更愿意往石湖来。到了石湖,他们可以暂时不议政事,做回文人,诗酒酬唱,好不快活。秀丽的山水宽慰了那些稍显疲惫落魄的灵魂,石湖是那个年代对于有志之士的一个温情的避风港。但相聚总是短暂,可能是又一封急匆匆的公函,催促赴任谪贬的他乡。临行前再三叮嘱不必送行,主人说这怎么行,再三推脱,那就送到横塘吧。

横塘,意为水堤或水塘,在水网密布的江南一带,是个极普通的地名,一不小心又在哪里听说过。可能打江南走过,都会遇到一个横塘。我的横塘,在苏州,在宋代的诗词里。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江南好,留恋江南的理由很多,应该会有一首宋词吧,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是我珍藏心底的一首宋词。一份丁香似的邂逅,绽放在春意融融的横塘。可能是一个擦肩,一次不经意的回眸,她出现了,曼妙的身姿、轻盈的步伐,小小地惊艳了横塘。只可惜片刻温存,转瞬便只能无奈地目送,渐行渐远。

佳人已去,心中的涟漪已荡漾开来,一颗闲情的种子已生根发芽。本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一份闲情生一份闲愁,无端无谓,刚刚好。若要问这份闲愁有多少,就像春日江南,遍地芳草、满城飞絮、黄梅细雨,那样无穷无尽。

这是对佳人的留恋,亦可以是对江南的,好似一笺情书,写下了浓淡化不开的眷恋。一长一短,短短长长,宋词的结构、韵律正适合写情书,眼底心上,能不忆江南?

一个脉脉含情、灵动温婉的江南跃然于横塘之上。好友黄庭坚赞曰“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贺铸字方回。也因为这首词贺铸世称贺梅子,人以词名,横塘描了谈谈的一笔。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诗词中令人神往的横塘跟苏州划上等号。怦然心动在翻阅宋词时多看了眼下面的一句注解,“铸有小筑在姑苏盘门外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于其间”。好巧,那正是石湖的方位,那里有范成大的横塘。

诚然生于斯长于斯衣食于斯,我生活中却很少听过横塘,即便偶尔的一二次,那也只是一个地名,跟风景无关。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熟悉的风景,上方山、石湖、唐寅园,都属于现在的横塘。温山软水才子,现在的横塘依然很江南。我这样想着,从前现在,一千多年的时光已悄然流逝,却总感觉缺少一个维系的纽带,直到遇到横塘驿站。

苏州的风景,可入诗入画。宋代的诗词,得配明代的书画。明代的苏州,书画蔚然成风,出了明四家和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吴门画派,典型的代表是沈周和文徵明。他们既擅长大尺幅的山水巨制,也兼花鸟风光,隽永且生活气息十足,像极了晚明的小品文。北京故宫博物院现藏有文徵明《横塘图》、《石湖图》与《明贤姑苏十景册》,都是苏州的风景名胜。其中单列横塘和石湖,可见文徵明的喜欢。文徵明游览石湖和横塘的时候,先贤范成大会时不时会闪现脑海,然后点头会意,回来把范成大的诗文画成了青绿山水。

石湖和横塘相距不远,串联起的是一条古运河,让迎来送往成为可能,更加便捷。大运河由北往南,从望亭入苏州后第一个大的拐弯,便是石湖。从石湖再溯北而上十来分钟就到横塘了。

横塘原应是大运河畔的一条古堤,随着岁月流逝,古堤早已漶漫,然后留下一座古驿站。全国现存的古驿站少之又少,横塘驿站属于其中的一座。说是一座,也仅剩下破败的驿亭,在胥江与大运河交汇处,落寞寂寥,龙钟老态,一幅被时间遗忘的模样。但她可能是现世间最接近诗词里名叫横塘的那处风景。

我曾于数年前摸索着寻访过这座驿站。只有一个大致的方位,在地图上看是一个河口三角洲,算是记忆中该有的样子。在名为“横塘”的公交站台下车,相继走过新建的居民区,破旧的厂房,废品回收站。当听到越来越响的大型运输船的汽笛声时,我想就在眼前了,最后还得跨过散种的一畦畦菜地。有一座古朴的石板桥,一侧连着一家大工厂的大围墙,无路;另一侧延伸到只一间简陋的古建筑,我想那便是心心念念的古驿站遗迹了。我是当时唯一的一位访客。

运河是古代劳动人民智慧与辛劳的产物,幸亏有一条条人工运河,在交通不怎么发达的从前,让此岸到彼岸,不再力不从心。总有一些故事,引发一个动机,然后一道命令,召集了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故事可能是荒诞的,但老百姓是淳朴的,也不敢违抗,既然没得选,就索性把他建成造福千秋万代的工程吧。大运河就是一个例子。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大运河,在横塘驿站。感受是扑面而来了,扑面而来的隆隆汽笛声,扑面而来的空驶的大货轮的船头,扑面而来的对岸高耸的商品房。这一层层的扑面而来,叠加起来有了一种压抑,一种历史照进现实的压迫感。曾经的驿舍几百间,现只剩驿亭一座,连着后面的荒草、衰败的厂房,感觉快要一起被卷进并淹没于时间的荒原里。还好有一座石拱桥,连着对岸,稍微拽了一把。还好不远的远方还有青山含黛,那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驿亭两旁有一幅对联,“客到烹茶旅舍权当东道,灯悬待月邮亭远映胥江”。寥寥数语勾勒出车水马龙,迎来送往,那是渐行渐远的辉煌的运河时代的景象。一边是大运河,一边是胥江,大运河沟通着南北,胥江连着城里城外,横塘驿站自然成了水路要隘,成为出入苏州城的主要通道。大运河入城还可以经枫桥、过寒山寺,唐朝诗人张继便走了这一条。

驿站为古代传递官府文书以及往来官吏中途歇宿之所,我能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新任命的地方官沿着大运河船行数日甫到苏州,先在横塘驿站稍事休息,第二天再风风光光地进城。这里面有代表性的是唐朝的白居易、刘禹锡和韦应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姑苏诗太守”。白居易为官一任,留下了七里山塘,一首带不走的唐诗。临别苏州,苏州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几乎倾城而动,沿着大运河十里相送。《别苏州》有诗曰,“浩浩姑苏民,郁郁长洲城”,“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

作为出入苏州城的主要通道,我更惦记起了当年的那些文人。出去为了功名仕途,可最后总免不了失意,科举失意、官场失意,那就回来吧,选一块宅地建自己的园子,继续做回文人。他们的失意,留给后世的苏州无上荣光,横塘驿站是一个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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