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旧时称桃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从《诗经》开始,三月的桃花一直被偏爱。因为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唐朝诗人崔护更是被封为三月桃花花神。我喜欢杜甫的“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还有苏轼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我印象中江南三月的风景,尤其在城郊乡野。桃花不多,一簇三两枝,掩映粉墙黛瓦间,还有三两游鸭,稍远处是成片的油菜花海,一起悠然惬意在明媚的春光里。
“桃月”一词是素未谋面的曾祖父教会我的。年前母亲在家大扫除,发现厨房间一把拆迁前从老屋带过来的凳子背面有字,晚饭时便跟我说“我们家那只矮凳快有一百年了,上面有你老太太写的字”。饭后我走进厨房,把凳子翻个身拿起,就着灯光看到灰褐色的木纹理上一竖排浅淡工整的繁体毛笔字“民国拾陆年桃月置周興記”,仔细看时“桃月置”三字略小些,还另起了一列。我是查阅了才清楚“桃月”的含义,一阵民国十六年的春风扑面而来。民国十六年,即1927年,可不快一百年了。
记得小时候农村的器物上都会留有文字,方便婚丧嫁娶办酒席时邻里借来借去,不至于搞混,一般都是写家里长者的名字。曾祖父的毛笔字让我看到的却不是约定俗成,而是一种讲究。为了纪念添置的一件物什,留下了文字,那是一种文化人的讲究。后来我把这件事说给朋友,朋友说那另起的“桃月置”三字是一种自谦。我猜想曾祖父应该是上过私塾的,练就了一手毛笔字,最后由于种种原因留在了农村。可以做个文书吧,闲时帮乡亲写写书信,再年长点村里红白喜事,被请过来誊记账册。这在村子里是很受尊敬的。
我好想回到民国十六年的那个桃月去看看。那个春日,曾祖父起了个大早,到乡里集市上去逛逛。一篙点开,舟子穿行于江南乡野的油菜花海里,见着在庄稼地忙碌的熟人,互相打招呼。靠岸了,乡里的早集最是热闹,琳琅满目的各种水产湖鲜、家禽时蔬、柴米油盐、服饰配件,还有一些自己做的家具小件。曾祖父看中了一把小矮凳,刚好灶屋里一把坏了,讨价了两三回决定买下。回到家,研墨提笔,写下了那个桃月最美的文字。
家里人很少跟我提起曾祖父,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名字由来与他有关。我出生于戊辰龙年,祖父帮我起名字时想起了他的父亲,便在曾祖父的名字周兴当中嵌了个“龙”字,带点望子成龙的希冀。现在祖父也离开我有十多年了,他住了一辈子平房,没等到拆迁,和他待了一辈子的老房子,以及那个生养他的村庄,一起渐行渐远。那会儿我刚读大一,买了第一部手机,因而我的相册里保留了属于我的村子最早的影像。存的照片不多,好多张也是在桃红柳绿菜花黄的三月拍的,成了回忆的一个起点,我时不时靠着这一些照片拼成的路回家。
春日斜斜,炊烟袅袅,祖父在灶屋里做起了晚饭。灶台上三口大锅,从东往西,依次烧菜、煮饭和烧水,各有分工,一般只有到了过节忙不过来时才串着用。农家土灶台,小户人家,都是烧麦秸稻草,家家墙边上堆着草垛。平时会先取一些折成草把,这样好塞进灶膛里。折草把也是技术活,我看祖父三两下一个就折好了,我照着折却又慢又别扭。
都准备好了,灶膛口前面通常会放一把矮凳,方便烧火。坐上那把小矮凳,小时候我会帮着祖父照看灶火。江南的冬天很是阴冷,我就更爱在做饭的时候蹭上来坐坐,暖暖的。一些草把上还有尚未脱尽的穗粒,刚添一个草把进去,噼啪一声,一个小小的爆米花窜出来了。忙用手接住,塞进嘴里嚼嚼,甜甜的。这是我对曾祖父桃月里置买的那把凳子的一些回忆。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看着手上的这把凳子,瞬间有了一种亲切感,它像是曾祖父给我的一封信。一件简单的木器,三两工整的毛笔字,体味从前日子里的讲究、温存与感动。一些或长或短的文字,算是一封回信吧,捎带上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