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扇面,好似园林里的漏窗。人文书画与古典园林本就相得益彰,你看那一匾一楹一联,皆是造景时的点睛之笔,心领神会之际开始触碰园林的脉搏与心事。漏窗是园林里的小构建,多不加辞藻修饰,流连其间,移步换景、层次跃然,更觉豁然舒心。
漏窗得景,介于幽旷之间,似隔非隔、似隐似现。透过漏窗,光影流转、时空变换,但更多的可能只是见到一处树石小品。夏日游园,最喜漏窗那一侧简单的一丛绿植,两三秀石,绿意盎然,又微风习习。
怡红快绿,红了樱桃、海棠,绿了芭蕉。樱桃、海棠花开一时。芭蕉却常绿常新,且与园林最相宜,所谓“芭蕉分绿与窗纱”。小轩四面开窗,窗外数本芭蕉,蕉窗听雨,小院深深。园林用石,太湖石为上。计成在《园冶》中评太湖石“性坚而润,有嵌空、穿眼、宛转、险怪势”。
漏窗那一侧刚好有一丛芭蕉,倚着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好一处精致的树石小品!我想到了一幅扇面,念起了一位高士。何为高士?你看“蕉下不生暑,坐生千古心。抱琴未须鼓,天地自知音。”高士何人?就在画里,长洲沈周也。
沈周,明代书画家,明四家之一,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有意思的是,沈周及其他吴门书画家的文人画里一般都会出现作者本人,不过仅淡淡勾勒几笔,或策杖而行,或临渚送别,或小舟闲坐,或居家会友,让我们得以一窥明代文人的风采。
这次先生蕉下抱琴,若有所思。夏木阴阴,暑气渐消,顿生超然物外之感,天地也成了知音。好似王维《竹里馆》的意境,“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经历过大繁华后,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朵开在山中的花,开始回归生命的本质,开始与天地对话。
与王维又不同,沈周实则一生未应科举,悠然地隐于阳澄湖畔,布衣蔬食,吟诗作画,优游林泉,平淡却享受着精神上的极致自由,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古人度夏自然少不了那团团绿荫,沈周亦喜爱着,对了,那副扇面就叫《蕉阴琴思图》。
先生抱琴未鼓,琴是五弦?“坐盘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抑或七弦?“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不尽然,“琴思”两字甚妙,先生静坐,发思古之幽情,可能想到了“归去来兮”的陶潜,他刚好有一把无弦琴。
“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陶潜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毅然写下《归去来兮辞》,成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陶潜善鼓琴,却畜素琴一张,“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名士风流尽显。
先生引陶潜为知己,想必怀抱的也是一把无弦琴。无弦者,弦在心中,人琴合一,弹奏出的必是天籁之音,比如芭蕉叶上潇潇雨。沈周有《听蕉记》一文,雨落芭蕉,芭蕉承雨,静雅空灵,而韵味十足。“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然蕉何尝有声,声假雨也。雨不集,则蕉亦默默静植;蕉不虚,雨亦不能使为之声。蕉雨固相能也。蕉,静也;雨,动也,动静戛摩而成声,声与耳又能相入也。”
听蕉最宜还是在园林。又是一年江南雨季,爱恨黄梅天,撑伞游拙政园,应该是欢喜多一分。拙政园中部花园有一座听雨轩,轩外庭院北与海棠春坞院墙相隔,西邻枇杷园,独得一片清幽之地。听雨轩闹中取静,专为听蕉而设,芭蕉环翠、绿意透窗,潇潇暮雨而至,伞闭,闲倚蕉窗,清凉可喜,“晚庭消尽暑,浑无热。”
夏日游园,或读画;轩窗听雨,或蕉阴思琴。何以消暑?蕉下不生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