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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龙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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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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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矶西畔问渔船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描绘了一个世外桃源的理想居所,人人心向往之。自东晋以来,寻访桃花源成了一种传统,一种情结。比如唐代的张旭,有《桃花溪》诗曰“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渔船、桃花、清溪,是典故,也是线索,串联起这头的现实与那头的憧憬。张旭全诗,妙在一个“问”字,所问何人?渔船上的渔人,那个容易会被忽略的《桃花源记》的主角,那个陶渊明选定的通往桃花源的唯一媒介。

陶渊明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职,官职都不大,世间的蝇营狗苟、争名逐利却见得不少,最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毅然写下《归去来兮辞》,隐居田园,成了“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里并没有琼楼玉宇,让我们念念不忘的正是寻常的田园风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对于心中所向,陶渊明应该也“问”过自己,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再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已然知晓他的答案。那个《桃花源记》里的渔人,也便有了陶渊明自己的影子。

渔樵耕读,代表着农耕时代基本的生活方式,也是隐逸高士向往的化身。渔者,渔人、渔夫、渔父,江河湖海、一蓑烟雨、无拘无束。晋代之前,有几个典型的渔夫形象。

东汉严子陵少有高名,与刘秀既是同学,又是好友。后来刘秀称帝,多次延聘,希望能辅佐自己。但严子陵不慕富贵、不图名利,反而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垂钓终老。让后世的范仲淹感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还有屈原放逐期间遇到的渔父,及他的沧浪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和渔父,一个不愿同流合污,一个俨然世外高人,一场经典的对话,引一汩沧浪之水,想必流进过每一个贬谪失意之人的心间,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便与此有关。庆历四年,苏舜钦因支持范仲淹的庆历革新而遭受重大政治打击。后被罢职,削籍为民。悲愤之余,苏舜钦带着受伤的心灵,离开开封,翌年流寓苏州。一座沧浪亭,是在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中做了一个诗意的选择;一座沧浪亭,让沧浪之水,源长流深。

渔夫的意向走进园林,需要山水画先过渡一下。中国山水画,形成于魏晋,独立于隋唐,成熟于五代、北宋,代表作有北宋郭熙《早春图》、范宽《溪山行旅图》等。

北宋,一个文人帝国,士大夫的乐园,很多耳熟能详的人物,如晏殊、欧阳修、苏轼等,既是政治上的名臣,又是艺术上的大师。进一步,俄冠博带、纵横捭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退一步,依然可以花间一壶酒,泼墨挥洒间,或诗词或山水,描摹出了比北宋更广阔的版图。

从魏晋到两宋,陶渊明也逐步被认识而推崇。殊不知,陶渊明的诗文生前并不被重视,从南朝鲍照“学陶彭泽体”、梁太子萧统编撰《昭明文选》收录其诗,再到唐宋时期,陶渊明的地位越来越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共同因素是科举制度的建立与成熟,无数怀揣梦想的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跨越阶层,给社会带来活力的同时,经济和文化日趋繁荣。

进一步与退一步,可以是仕途的风景,跨过的可能就是客厅与书房的边界,心情却迥异。那些在客厅正襟危坐时被压抑的真性情,在退一步的刹那间便尽情释放了,那时陶渊明的身影会跃然眼前。进一步与退一步,更多的是失意后的一次选择,无论是科举失意,还是仕途失意,不快乐的读书人又纷纷在陶渊明的诗文里寻找答案。

山水画有两大主题,旅人与渔夫。旅人骑着骡马,偶有仆从,在山水中行进,有一点匆忙,那一回首间有诸多留恋。另一侧,渔夫们从容地劳作,收网或垂钓,似有几声爽朗的笑声传来。旅人们好似不小心闯入了进来,他们仆仆风尘,他们略显疲惫。反观之,那些自由出入、不受羁绊的渔夫才是山水和江湖真正的主人。

从山水画到园林,是水到渠成的赏心悦目。旅人还是难掩倦意,一到园林便精神抖擞起来了,他们做回了文人,还成了园林的主人,叠山理水是可以想见的得心应手。在一方山水里恣意徜徉的文人这时又念起了渔夫,于是山水画里的两大主角又在园林里相融了。渔夫的意向或隐或显,大隐隐于市里的世外桃源影影绰绰,无数人多了一片心灵的归处。

沧浪之水,清兮濯缨,浊兮濯足。属于沧浪亭的沧浪之水,名葑溪,苏州城里一条极普通的河流。当初也应有会心的一笑,便悠悠然一起纳入园内,终成园林佳构。桥在园外,沧浪之水从园前缓缓流过,也不经意间“流进”了后来的其他园林。始建于南宋的网师园,在沧浪亭东,当时叫“渔隐”。后乾隆年间光禄寺少卿宋宗元居此园,因欣慕渔父的超然洒脱,以“网师”名园,园内现有一座濯缨水阁。还有“拙者之为政也”的拙政园,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退思园,或多或少都被沧浪之水浸润过。

还有后世的历代园主们,章惇、韩世忠、文瑛、宋荦等,他们怜爱且呵护着曾经也若有所思过的沧浪之水,传承下来,让现在的我们还可以触碰一座宋代的园林。何其幸哉!文瑛是比较典型的一位,他不忍见着一座宋代的园子继续破败下去,于是在嘉靖二十五年复建沧浪亭,并邀请文人好友归有光另做了一篇《沧浪亭记》。“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归有光称他为沧浪僧。怜爱与呵护,亦是一种寻访,他们都是心有桃花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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