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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龙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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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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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静吟

沧浪亭,一座园亭,一处亭园,亦是一段可以遥想的心路历程。念起一个属于园林的夏天,念起一座时值盛夏的园林,心底有一份温暖。

我手边有一份打印清晰的《平江图》,《平江图》是南宋苏州的城市地图,《平江图》的令人赞叹在于你至今仍可以拿着它去做一次深度的苏州古城游。可见一座城市对历史的敬畏与传承。宋代是苏州建园踌躇满志的时候,代表性的是《平江图》上两座著名的园林,当时著名,现在也著名。一座叫韩园,一座叫渔隐。按图索骥,刚好是现在的沧浪亭和网师园。渔隐是网师园的从前,从前的韩园叫沧浪亭,可见沧浪亭要长于网师园。

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园林正是沧浪亭,始于北宋庆历年间。关于沧浪亭的缘起,园主苏舜钦在《沧浪亭记》里有过记载,“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苏舜钦,字子美,北宋诗人,与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齐名,合称“苏梅”。庆历四年,因支持范仲淹的庆历革新而遭受重大政治打击。事情并不复杂,守旧派诬奏其以监主自盗,理由是在单位祀神时用所拆奏封的废纸换钱置酒饮宴,然后一封落款为御史中丞王拱辰的折子被送到了仁宗皇帝的案头。为人君,止于仁。说实话,仁宗皇帝天性仁厚,在宋代的帝王里心胸及脾气都是很不错的,且苏舜钦所做之事在当时都是依惯例而为,官家也心知肚明。但结果却是龙颜大怒,与会人士均被罢职,削籍为民。悲愤之余,苏舜钦带着受伤的心灵,离开开封,翌年流寓苏州。

仁宗皇帝不待见的是所谓的“朋党”,结为朋党,权利失衡,最后皇帝都得听你们的,这怎么行。所以在历代帝王心里“朋党”都是敏感之词,只是如何界定就见仁见智了,可悲的是宋代唯利是图、见风使舵、吹嘘拍马的肖小之人那么出类拔萃。范仲淹庆历新政,汇聚了大批有识之士,又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太惹眼,太可恨。守旧派无时不刻对其察言观色、咬文嚼词,生怕漏掉半点可以反击的“纰漏”,苏舜钦的欢宴是一个导火索。其人生遭遇不免让我想起后来苏轼的“乌台诗案”,那么的相似。事后,苏轼被贬黄州,开垦东坡,成了古今唯一的苏东坡;苏舜钦,扁舟姑苏,营建沧浪亭,做了自在的沧浪翁。都有点相互成就的意思。

黄州是贬谪,是判决,没得选择。苏州是他乡,是缘分,随遇而安。如果真有一种缘分的话,多半有范仲淹的影响。景祐元年,范仲淹调任苏州知州,有了苏州人主政苏州的美谈。范仲淹为官一任,踏踏实实为父老乡亲做了很多实事,且都润泽后世。苏州治理有功,范仲淹被调回京师。我想在京师的日子里,范仲淹会时不时跟同僚提起苏州,美滋滋他推荐他在苏州写的《苏州十咏》,那是一份自豪与得意。被范仲淹推荐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的苏舜钦肯定听进去了,也应是神往已久。庆历新政失败,看着这样一位才俊多少因为自己去职,不免感同身受,相互倾诉衷肠。临别时,再来一声温情的嘱托,去苏州转转吧。

初到苏州,时值盛夏,诗人的第一印象是“蒸燠”,惟妙惟肖。江南的夏天比京师开封要炎热的多,初来乍到,自然很不习惯。暂住的房子又通风不畅,加上心中郁积的忧愤,越发暑热难耐。来苏州,范仲淹亲手创办的府学自是要去看看的。一日拜访毕,忽然一缕清风从东面而来,放眼望去草树葱郁,土山耸立,水面开阔,有一条小径隐掩于杂花修竹之间,不觉引人入胜。缓步趋前,发现是一块荒地,方圆五六十寻,三面环水,左右密林相互遮蔽。好一处城市山林!

难得一处高爽虚辟之地,可舒所怀。诗人心生爱怜,徘徊再三,主意已定,花四万钱得之。在北面土山高处建亭,号“沧浪”,以定格那一刻的翘首,留住那一瞬的清风。亭者,停也。沧浪亭是苏舜钦人生旅途中一个停驻点,停在最美好的年华,停在最诗画的江南,停下来似有顿悟,开始享受清风明月。

北宋庆历年间那个夏天,我一直觉得是苏州园林里最美的夏天,沧浪亭也成了我心底最美的一座夏日的园林。我喜欢游玩夏日的沧浪亭,独自前往,或携眷而来,艳阳高照,或疏雨潇潇。从人民路闲庭信步而来,先是一座题有“沧浪胜迹”的小石牌坊,引出一泉活水,汇聚成溪,流动成河。徐徐东行,发现左手边有一座园林,右手边也有一座园林,好不欢喜。另一座叫可园,在宋代也是沧浪亭的一部分。

一座三曲石桥架于河上,串联起这边的可园和那边的沧浪亭。继续往前,水面越发开阔,一座园林在河对岸旖旎开来。抬望眼,亭台轩榭,茂林修竹,沧浪亭跃然于密林之上。沧浪生水,水生风,风潜入领口袖底,一阵清爽。游沧浪亭,还未入园,园景已赏了大半,暑意也渐消。这样的感受跟庆历五年的那个夏天相仿佛。

相比很多藏在深巷里的园林,沧浪亭要显山露水的多了。说是显山露水,其实正是沧浪亭的特色。当年园主在营建园林的时候明显是多看了一眼园外的一池清流,一个心领神会,也不用建围墙了,就着水岸的形态诗情画意地,这边添一座半亭,那边添一座轩榭,然后一段弯弯曲曲有着各式漏窗的复廊,连起两侧的半亭与水榭,也连起园里的假山和园外的流水。

新园落成,可喜可贺可成诗文。苏子美忙碌之余写了一篇《沧浪亭记》,详细记述了沧浪亭成园的缘起、经过及畅游新园的感受。有点迫不及待地,抄录了几份,寄给了昔日的好友们。如果说营建沧浪亭,诗人心中的忧愤已消解大半,那《沧浪亭记》及后续一系列诗文则是其心路历程的释放。

范仲淹的回信没等到,却先来了欧阳修的。还附了一句牢骚,你再不来信告知近况,我就要亲自来拜访啦。看把他急的。身为革新派干将,欧阳修也最终受到牵连,被贬知滁州。环滁皆山也,一篇《醉翁亭记》让我们记住了滁州,也记住了饮少辄醉、与民同乐的太守欧阳修。很显然,欧阳修也释放了。我不清楚孰先孰后,但他们都以一种文人特有的方式,寄情山水,雕镂文字,活出了自我,成就了属于北宋的气质。

“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沧浪有景不可到,使我东望心悠然。”欧阳修回赠了一首《沧浪亭》诗,有一份羡慕,“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祗卖四万钱”。更多的是惺惺相惜,及诙谐、调侃背后那一份真挚的倾诉共勉,“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也可见他们昔日情谊之深厚。

“新篁抽笋添夏影”,又一抹夏日的清凉被记住,这也是《沧浪亭》诗里的句子,我想欧阳修也爱着沧浪亭的夏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里不经意还点到了沧浪亭里的竹子,回应了“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这是苏子美的描述,这样的描述透露出一点造园行家的意味。你看园前那一泓青碧的打理还有点漫不经心、无心插柳,这里竹子的布局就变的有模有样、匠心独运、得心应手起来了。水与绿植的搭配,层次的堆叠,咫尺之境,无穷无尽。诗人又似乎偏爱竹,最后落到《沧浪亭记》里的文字那么优美,“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后来沧浪亭几经兴废,但后来的园主们都惦念着苏子美的竹子,于是留给现在的我们一间雅室翠玲珑。这应该是主人诗酒会友的地方,四周植有翠竹,室内又遍置漏窗,借绿饰景,是谓翠玲珑之名。置身其间,仍有绿意葱茏之感,风乍起,万竿摇碧、千枝争翠、夏意融融,浸着幽幽绿意的小屋是所有人的一枕好梦。

好友梅尧臣的信也来了,一首《寄题苏子美沧浪亭》,“闻买沧浪水,遂作沧浪人。置亭沧浪上,日与沧浪亲。宜曰沧浪叟,老向沧浪滨。沧浪何处是,洞庭相与邻。”庆历年间的苏州,因为苏舜钦,星光熠熠,蓬荜生辉。

诗文酬唱是古人的一种娱乐,也是文人的一种风雅。四万钱换清风明月,贵不贵?当然不贵,粗算下也就当时几个月的工资。殊不知,北宋倡导高薪养廉,薪俸在历朝历代都算是高的,士大夫的生活都比较滋润。所以仕途受挫,也就心里的坎有点过不去,经济生活问题不大。经济的空前繁荣,也必然孕育出灿烂的文化。北宋是士大夫的乐园,“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太祖的“秘密誓约”,北宋立国的信条,也渐成祖宗家法,文人由此受到极好的礼遇,整个北宋文风昌盛,一个文人帝国呼之欲出。

诗人、园主、造园行家,三种身份在苏子美那里随意切换,怎能不让人羡慕?文人参与建园也引领了风气,让宋代的苏州园林有了踌躇满志的从容与自信,这也给后来的园主不小的压力。明正德初年御史王献臣失意回乡,买了一块地也想建一座园子,那个急啊,最后拉上了文徵明心情方好起来。文徵明的到来,让明代的苏州园林意气风发。这都是后来的事,宋代的苏子美管不了,也懒得管。诗人继续浅吟低唱,嘲风弄月,把生活过成了诗。

春潮带雨,春睡迟迟。雨过沧浪亭,天刚晴,诗人醒了,诗兴也来了。一首《初晴游沧浪亭》:

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

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

又一日酒过微醺,闲庭信步沧浪亭,多了一份闲情,又一次想到了三闾大夫屈原,想他有点执拗,有点不识趣。对了,酒是“一曲新词酒一杯”的酒,于是留诗一首。《沧浪静吟》:

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

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

二子逢时犹死饿,三闾遭逐便沉江。

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醇醪不满缸。

沧浪亭名称的由来,正和屈原有关,语出《楚辞》之《渔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

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屈原和渔父,一个不愿同流合污,一个俨然世外高人,一场经典的对话,引一汩沧浪之水,想必流进过每一个贬谪失意之人的心间。

千年之后,同样是失意惆怅,风雅的苏子美听懂了,然后会心一笑,既然朝廷容不下诗化的低吟长叹,那么便随逐沉浮,找一个宁谧的地方建一所园子,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快意生活。一座沧浪亭,是在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中做了一个诗意的选择;一座沧浪亭,让沧浪之水,源长流深。

沧浪之水,清兮濯缨,浊兮濯足。属于沧浪亭的沧浪之水,名葑溪,苏州城里一条极普通的河流。当初也应有会心的一笑,便悠悠然一起纳入园内,终成园林佳构。桥在园外,沧浪之水从园前缓缓流过,也不经意间“流进”了后来的其他园林。始建于南宋的网师园,在沧浪亭东,当时叫“渔隐”,园内有一座濯缨水阁。还有“拙者之为政也”的拙政园,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退思园,或多或少都被沧浪之水浸润过。

还有后世的历代园主们,章惇、韩世忠、文瑛、宋荦等,他们怜爱且呵护着曾经也若有所思过的沧浪之水,传承下来,让现在的我们还可以触碰一座宋代的园林。何其幸哉!文瑛是比较典型的一位,他不忍见着一座宋代的园子继续破败下去,于是在嘉靖二十五年复建沧浪亭,并邀请文人好友归有光另做了一篇《沧浪亭记》。“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归有光称他为沧浪僧。

有了秀丽的风景自然会引来游者,沧浪亭众多游者中最出名的要数沈复和芸娘。一个最清闲的文人和一个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女人的女子,这是后世文学对他们身份的认定。现代的我们想着清代的他们经常去光顾一座宋代的园林,这是念起他们时的心情。串联起来的是一部《浮生六记》,那里有我们太多油然而生的羡慕。

《浮生六记》闺房记乐篇章里留有沈复为芸娘准备的一次沧浪亭之行。那时刚新婚半年,芸娘却还没有去过附近的沧浪亭。沈复便特意选在中秋之日,算作惊喜。先让老仆跟守门人说好不准其他人进来,多么体贴的细节。然后到晚上由仆人们搀扶并引导走进沧浪亭,将带来的毯子铺在亭中,大家席地环坐,烹茶闲聊,在一杯杯品茗中等待皓月初生。“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我的心灵也澄澈了。

园主们与游者们,他们走进沧浪亭而留下的故事,是有别于园林建筑风景外的风景,那是一座园林的体温。我们是后来的游者,我们也会为感受这样的故事走进沧浪亭。有了这样的风景,园林不单单是走马观花匆匆旅程中的某一站,她成了记忆深处一个鲜活的存在。我们开始读懂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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