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有两个词语让我感受很深,一个是宗教,另一个则是死亡。在我去印度之前,朋友一直在不停地告诉我这是一个又脏又乱又危险的国家。可我还是去了,也许因为我是个爱折腾的人,也许因为那里曾经是唐僧西天取经的终点天竺国,也许因为那本名叫《深河》的小说,也许,我真的不知道。
二零一二年,我一个人在泰国华富里,顶着烈日走了十多公里去找一座叫做 “ WAT PHRA BAT NAM PHU ” 的寺庙,那是一座收留因为感染艾滋病而准备离世的人的寺庙。黑色的飞虫在树丛间飞舞,四周静如一座空坟,昏暗的博物馆里陈列着完好的遗体,森白的骨骼,圆秃秃的窟窿,还有一句让人很难忘记的话"死亡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并不可怕"。
医院里的空气就像结了冰一样凝结在一起,每一个曝露在空气中的人行动都变得迟缓而僵硬,浅蓝色的帽子,白色的布鞋,急急忙忙,慌慌张张。药液沿着透明,扭曲的塑料管子,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地往下漏。最后一滴在半空中悬了很久都没有落下,仿佛就像隔一个世纪般久远,而人生只不过一场匆匆而过的幻影。
尽管它最后还是滴了下来,可是他的心跳已经跟着一起停止了,白色的大褂,黑色的眼镜,摇着头,挪着脚。只剩下她一个人木讷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跪倒在了地上,终于哭了出来,只是无论她哭得再大声也传不到天上,甚至传不过那扇愚蠢而厚重仅留下一小块玻璃的门。
我真正意义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刚刚好的年纪,不会如幼童般对这个词语感到陌生和遥远,也不至于如成人般对它感到熟悉和沉默。在这个从幼童向成人过渡的时间里,死亡显得神秘,晦涩,却又有一点暧昧。那时候我只是安静望着那口棺材,黑沉沉的木头,安静,或者说是接近于毫无气息般让人窒息的寂静。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它伴随着我人生的一路成长和思考。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走过堆满了灰尘的长廊,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个人望着那部早已破碎了的挂在墙上的琴,堆积在我心里很久的情绪才终于涌了出来。
“我去试一下 BLUE LASSI,据说很出名。”
“去吧,不过你要小心一点,如果有人问你要不要试一下 BHANG LASSI,你可千万别理他们。”
“我在 JAISALMER 的时候已经试过了。”
“你疯了吗?”
“亲爱的,没事的,那是合法的,我朋友喝了杯高剂量的也没什么事。”
“那东西很危险的。”
“好啦,知道啦,我出去了。”
在瓦拉纳西的小巷子里我几乎转晕了头,每个寺庙门口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长的队伍。我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继续走向深邃狭小的巷子里,问了五六次路才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 BLUE LASSI。LASSI 是一种类似用酸奶制成的甜品,BLUE LASSI 的 LASSI 会混入香料和水果装在满满的一个小瓷碗里,一碗大概几块钱人民币。而所谓的 BHANG LASSI 则混入了大麻而制成的一种品种,大麻的剂量又分成了四种不同的等级,据悉在 JAISALMER 的古堡附近是唯一一家合法的店面,在其他地方有些游客因为误食非法的 BHANGLASSI 而导致了不少事故发生。
BLUE LASSI的店面并不大,收拾得尚算干净,墙壁上贴满了世界各地的游客的照片和涂鸦。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那碗几乎满到从边缘不断溢出的 LASSI 时,一行人行色匆匆地从门口抬着架子跑了过去。我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老板似乎若无其事地告诉我那是具尸体,他们在抬去烧尸的路上,烧尸庙就在旁边不远处。
我安静地吃完了那碗甜品,然后便走了过去看烧尸。
对于初到印度的人,走出瓦拉纳西火车站那一瞬间看到的混乱就像炸开了锅的热油一样,你会想马上退到一个地方躲起来。仿佛自己突然间从一个有序的世界被丢进了蛮荒之地一般感到不自在,但这只是一个表象,一旦你拨开了最上面那层像熬汤时产生的废渣一样,你会发现其实所有的一切并不是真的那么混乱。瓦拉纳西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也是印度的七大圣城之一,这里没有孟买的高楼大厦,没有德里的匆忙,也没有加尔各答的繁华,这里不像比卡内尔般荒芜,也不如 RISHKESH 那般僻静,有的更多的是宗教意味深长的叹息和死亡每天擦肩而过的呻吟。瓦拉纳西在印度教里被认为是吉祥的往生之地,在这里死去的灵魂可以在轮回中得到解脱,它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对整个印度典型的一个代表,爱它的人会爱到发狂,厌恶它的人会对它嗤之以鼻,充满不屑。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恒河边上,《深河》里的片段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幽暗,破旧,窄小而且堆满了牛屎和狗屎的巷子里蜷缩着随时倒地的穷人,他们是社会地位最低下的贱民,他们千辛万苦地临死前也要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可以死在恒河里,洗去罪孽,祈求来世的幸福。作为一名基督教徒的大津在欧洲因为泛神论被教会遗弃了之后,他一个人来到了印度。他住在瓦拉纳西破旧而沾满了病菌的妓院里,穿着破旧的袍子,每天奔跑在这座城市的大大小小的巷子里,将这些死去或者即将死去的人背往恒河边上,在对肉体无止境的折磨中试图寻找他心中笃信的真理。美津子他们一行人跟着旅行团来到了恒河边上的瓦拉纳西,每个人背后都背负着不一样的故事,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无法释怀的过去,在流畅了千年的恒河便面寻找心灵的救赎。
烧尸庙位于恒河边上,台阶上的那堆火据说三千五百多年来从来都没有断过,几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焚烧都在不间断地继续着。我刚想拿起相机,一个黑皮肤的少年便过来打断了我的动作。
“这里是不可以照相的,这也是为了表示对家属的尊重,你站在旁边观看便好,昨天有个日本人就是因为照了一张相片差点出了事。”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
我把相机收了起来,走了过去,和大部分人一样,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将包裹好的尸体放在架子沉入恒河里浸了浸,然后抬了起来放在搭好的木架子上,由已经换上了丧服而且剔去了头发和眉毛的男性至亲来完成接下来的仪式。火,烧了起来,没有哭泣,没有悲伤,每一个人都只是沉默地呆望着火苗越烧越旺,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人,他们爱的那个人在死亡中得到了解脱,不再需要承受现世的折磨,而来生也将获得幸福。白烟升了起来,芒果木的气味遮去了所有其他的气味,尸体开始变得焦黑,然后血红的肉一点点地绽裂开来,就像烤焦了的牛肉,已经烧得模糊的身体依稀可以辨认出圆突突的头骨,因为肌肉紧缩拉伸而张大的下颌露出森白的牙齿,显得有些狰狞,有些骇人。
在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经过恒河边上其中一处烧尸的地方,然后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我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仿佛这个曾经在我熟知的记忆中显得禁忌的字眼变得这么真切,就像人们把这些本来私密和隐晦的东西毫无预兆地赤裸裸地推到了你的眼前。你来不及想,甚至连恐惧都变得迟缓,你会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了神,可这一瞬间的事情化成了一条解不开的绳索,紧紧地钩住了你的大脑。
我一直在想,死亡是什么?是一种解脱?是我们不愿面对的沉重?还是一种蔓延不止的悲伤在回忆中不停地拉扯?
加尔各答是我在印度呆的最后一座城市,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去 MOTHER TERESA`S MOTHERHOUSE 做义工所以才把这里作为了终点。当中又分为七个不同的义工中心分布在加尔各答不同的区域,每个地方的工作内容也存在一定的差异,在他们问我要选哪里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地就选了“垂死之家”。“垂死之家”类似于一个收容所,收留的都是准备离世的人,或者一些疾病的重患者,在这个布满了穷人的城市,为那些濒临死亡的人提供最后的一点关爱和尊严。在进入大门之前,贝卡一直在不停地和我说,这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后来我很快便理解了她所谓的艰难。
第一天到达后便是在洗衣池边上帮忙洗衣服,大家都是选择性地沉默,只有一些间断性的谈话,而更多地伴随着我们的是隔壁房间里不断传出来的刺耳而痛苦的尖叫声。洗完了衣服,我和每一个第一天到达的人一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房间里坐满了病人,深绿色的病服,空洞的眼神。我们走了上去,坐在他们旁边,试着和他们说话,试着帮他们做一些最基本的按摩,整个氛围异常地压抑,在两个完全不会同一种语言的人之间,交流显得苍白无力,如果我曾经多学一些印度语,那么这时的我便可以更多地理解他们心里埋藏的思绪。我现在我只能呆望着他们呆滞的双眸,眼里仿佛被人挖空了灵魂,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光亮,你今天见到的人,也许明天你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后来修女让我到顶层的阳台上去帮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觉得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到了楼顶,明媚的阳光,阿翰搞笑的表情和吐槽,虽然要爬到圆顶上清理各种鸟屎,但心里却舒畅了很多。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在死亡到来前那种漫长的等待就像一支燃烧殆尽的蜡烛,你却无法一下子把它吹灭,只能慢慢地等待着微弱的火苗一点点地被黑暗湮没,一点点地被永无止境的冰冷所包裹,那是一种煎熬,一种比恐惧更可怕,更阴暗的煎熬。
那时,我想,他们可曾后悔过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可曾后悔所有的一切就这么沉寂地结束了?
我怀生命这几年里经历的所有的一切,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路,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活到了现在,医院依旧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在那种静得常常只剩下液体滴落和心脏跳动声的走廊里,仿佛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心头爬过,让人不得安宁。死亡让我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害怕时间在骤变的思索中一下子白了头,害怕在徒增的年纪里留给自己的光阴变得越来越少,可却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如果以后有一天当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会不会也后悔曾经选择了余生这么过?以后当我到了不得不去面对死亡的那一天时,我只是希望它来得直接一些,干脆一些,让我这一生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般,没有悔恨,没有伤痛。
在加尔各答的日子里,这座曾作为英属印度的首都的城市住宿价格高昂,所以我住进一间破旧的廉价旅馆里。吱吱作响的木楼梯,摇摇欲坠的屋顶,四处可见的鸟屎还有邹巴巴脱完了皮的公共浴室。不过楼顶的阳台上却是布满了各五颜六色的涂鸦,当中又以中文,日本和英文占了大多数,上面好像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在加尔各答,我们学会了爱与被爱”。
我把这句话补了一下:在加尔各答,我们学会了爱与被爱;在死亡面前,我们重新理解了生活的意义;学会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珍惜你在过的每一天,这才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