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有想过我不会失败,不会摔跤。但是摔倒了,站起来包扎好了伤口,还是得继续走。尽管慢一些,但仍旧可以继续往前走。”
第一次搭车是在泰国,为了去一个叫美斯乐的地方,而教会我搭车的是一个韩国的女生,她叫阿英。接连在东南亚几个月的旅行已经把她的皮肤晒成古铜色,她背着两个背包,一大一小,她一笑起来脸上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由于旅行的淡季难以凑齐八个人,并且我们一致认为两个人包车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所以最后采取了一种我只曾经听说过的方式前往美斯乐,这种方式便是“搭车”。
站在马路边上,伸出手,立起大拇指,还有微笑。她先拦下了一辆摩托车,随后没多久,我也拦下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司机是当地村落里的一个少年,我们之间完全无法进行交流,但他听懂了“美斯乐”这个地名,就这样一路将我送到了进入靠近美斯乐的一个山口卡口处。
海拔在渐渐升高,太阳躲进了乌云里。四周只有连绵不断的山脉,山脉上是没有缺陷的绿色,风的声音和摩托车发动机的的声音夹在一起,仿佛这世间只剩下这样一种声音,重重复复却又熟悉的声音。
2
"又失败了吗?"
六月的夏天,他盯着液晶显示屏,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他在等待的结果却像个难产的孕妇一直没有跳出来。
索性,他躺到了床上,闭上了眼。
他的不甘心已经成了一种执念,紧锁着他。他曾经所有的付出如今变成了一个在讨债的债主,每天都在不停地敲打他的门,把他几乎逼到崩溃的边缘。他突然之间好似一个坠落在悬崖边上的人,紧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的树枝,可现在这根草却短了。
他显得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天真地以为付出便会有收获,以为努力便会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可他现在脆弱得却好像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只能在现实的角落里蜷缩着颤抖。
"你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坚持你自己心里的选择,往前走便是了。"
3
"唰"的一声,滂沱大雨倾盆而降。
这一年,尼泊尔的雨季来得有点儿早,比以往都早了一些。喜马拉雅山脉脚下的加德满都在雨季中多了一份清凉,外面仍旧漆黑一片时,我已经起了床收拾好了东西。打开水龙头,少不了的仍是消毒水的气味。
小哥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我裹上外套,背上包,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旅馆。
清晨五点,我和姑娘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才等到了来接我们的人。那是一个中年的男人,身材瘦弱。他淋着雨绕过巷子后走进了院子,然后领着我俩走到了街上。我们站在屋檐下,大雨靠着脚边滴落而下。男人用不流利的英文说了好几句话,但我大概只明白了其中的一句"中国和尼泊尔是兄弟"。
天未亮,车已至。
那是一辆吉普车,车上塞满了人,清一色的中国人,每个人都赶着正午前回到西藏的樟木口岸。
"这车已经满人了,还能坐得下吗?"
"可以的,可以的。"
我和姑娘两个人就像临时加塞的行李,最后你不得不一只膝盖跪压在行李箱上,然后费劲地把拉链拉上。不过事情总有意外,拉链还未拉上,别的行李又蹦了出来。
"我说你们这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好了我们付了那么多钱,只坐六个人吗?"女人的声音已经在愤怒的边缘,她推开门下了车,"你们这样我就不坐了,把钱给退我!"
最后,我们两个人又回到了路边,望着吉普车在雨中渐渐消失。中年男人在一旁不停地道歉,不停地告诉我们下一辆车很快就会来。
车来了,天也亮了。颠簸的道路,破旧的吉普车,坐着并不舒适的椅子,我还是睡了过去。
4
他如同在这个社会长大的每一个孩子一样,背负着无数的期望和禁锢,走在前面铺好的路上,去成为那个每个人都希望他成为的人,好孩子,好学生。如同工厂里加工出来的每一个一模一样的器械,也好似按着模型烤出来的一模一样的饼干。
他明白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好学生,只是在他看清楚自己心底的阴晦和黑暗之前,他选择了隐藏。隐藏自我,在主流的意识中去成为一个每个人认为他该成为的人,去接受人们所教予的他的一切的是与非,对与错,白与黑。
他现在看着镜子,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曾经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在他成长的过程里变得支离破碎。
"你回单位来上班吧,所有的都帮你安排好了。"
"我不去。"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默,他走回房间,关上了门。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这个字变得这么沉重,他原以为安全的堡垒现在却好像一座千疮百孔的屋舍在摇摇欲坠。他企图得到的理解仿佛在背道而行,将他推向深渊,推向毁灭,成了别人眼里难以理解的异类。
他问他自己:"我是谁?我想要的是什么?"
5
我睁开眼,车停了下来,打开门,地下是泥泞的路,雨还在稀稀疏疏地下着。不远处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木屋敞开着门,徐徐白烟腾空而起。
司机用了早饭,我们喝了奶茶,随后便又是匆匆赶路。
海拔在升高,路也变得更加坎坷。车子沿着峡谷边上狭小的凹凸不平的道路前行,仿佛雨再大一些,随时都会将车辆冲下峡谷。
"前几天有两辆车子从这里掉了下去。"司机的话音刚落,我们的车也随之而停了,因为车子抛锚了。
我走到峡谷边往下望去,嶙峋突起的孤石和树木依傍而活,在这阴郁的天气里显得冷漠无情。
司机修好了车子,顺利将我们送到了樟木口岸。前面等待着我的是318国道的第一段路程,直通拉萨。过度饥饿的我吃下几碗米饭后,肠胃开始不舒服,不过这只是前奏。我们上了一辆崭新的商务车,前方是数不清的检查站,还有越来越高的海拔。
入夜之后,星空漫天,空旷,荒芜,孤寂,冷清。前方除了走不尽的路,什么都没有。
温度在夜间骤降,我在发抖,寒意从脚底蹿到心头,我知道我发烧了,额头是一阵滚烫,我紧裹着单薄的夹克,全身如触电般阵阵发寒。
"你抵抗力也太差了吧。"对于一路安然无恙搭车进藏的姑娘来说,眼前的我也只能让她感慨。说完,她打开背包找出剩下的一件冲锋衣盖到了我身上。
我睡着了,又醒了,我不记得这样断断续续的状态持续了多久,我只记得那个夜晚很漫长。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看到一丝血红在远处撕裂了开,只有半轮红日垂在一无所有的大地上。
"你还好吧?"
"没死就好。"
回到拉萨,天已经亮了,告别了姑娘,住进了朋友的客栈里。
"还好你没有感冒,前些天有个哥们刚刚肺出血送了医院,吃了药就赶紧睡会吧。"
我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吃了饭,躺下又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客栈里的人似乎都趁着晴朗的天气出去了。我昏昏沉沉地走进洗手间,眼前一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我走回房间,还是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眼睛多了一道不浅的伤痕。这么一歇,便在拉萨歇了半个月。
6
春节往往都是最热闹的时候,长辈们习惯性的讨论中永远少不了晚辈的事情,学业,事业,婚姻。他可以看得出父母脸上曾经的骄傲变成了如今的难堪和尴尬,只能勉为其难地笑着。
他明白,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第一次这么厌倦自己,厌倦到他想把所有的谎言都撕破,但他却只能无力地沉默他感到这样疲惫,期望好似越滚越大的雪球,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和朋友走在熟悉的街道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中是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的奇特的气味。
“其实他们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为我好不应该是把我不喜欢的东西强加到我的身上。”
“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不是现在这样的东西,我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你真的很固执,你知道吗?”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也许他们会开心很多。他们家里会有一个听话的小孩,去走他们安排好的路,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停了一会,自嘲地笑了笑,“但我现在像一个误入歧途的邪教分子,再也回不了正道了,家里偏偏出了我这么一个怪胎,也是种悲哀。”
他明白他欠了他们太多,多到他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无法还清这所有的债,但他却还是一样的自私,自私到无法把他的余生完全交出。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自己,他的固执,他的任性,他知道不好,但他却没有办法改变它。因为这是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少了它们,他想也许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
所以,在这个二十出头碰上了冲动和任性的年纪,他选择了远行。
7
到了离开的那一天,静姐开车把我送到了离开拉萨的路口。
“这路口是最好搭车的。”
除了我,路边还有好几个和我一样的人,他们或是一个人,或是两个人,有人举着牌,有人伸着手,举着大拇指。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没多久就拦下了第一车,一辆小皮卡,两个藏族的中年男人。老板娘看着我上了车才回了市区里。
我开始了三一八国道的第二段旅程,也是最后一段旅程。
车子只搭到了墨竹工卡,很快又拦下了第二辆车,那是一个开着类似拖拉机的完全不会说汉语的藏族男人,他给我腾出位置,搭我到了十多公里处的一个小镇子。
运气总是很快用完,后来我没有再搭上任何一辆车。
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很久,雨,开始下了起来,车子一辆一辆地在身旁飞驰而过。我执拗得像个孩子,心里却溢满了害怕,远处的天在越压越暗。雨水打湿了眼镜,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一辆咖啡色的SUV停了下来,在我前方五十米不到的地方。我即刻跑了上去,司机拉下了车窗,一个四川的男人,留着光头,圆脸,小眼睛。
“师傅,你去哪呢?”
“八一。”
“我也去八一,可不可以载我一程?”
“上车吧。”
离开了八一,时而下雨,时而晴天,搭了几辆车,最后还是一个人。刚到拉萨的时候,走上两公里都感到气喘吁吁,现在在海拔三四千的高原上,每天十几公里的路,渐渐地却也成了习惯,只是却依然无法习惯心里背负着的无数疑问。
我看过了叹为观止的鲁朗林海,走过了雨季里最艰难的通麦天险,也到过了幽兰深邃的然乌湖。在我跨步离开然乌的一瞬间,天空突然放了晴,万里阳关穿射如飞箭直穿层层白云直照我的双眼,我回过头,远处的冰川如同整齐排列的冰淇淋摆在面前让我挑选。
天空离我似乎只有咫尺之遥,蓝得让我心里发慌,蓝得不近人情。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么内地的年轻人,我去过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比这地方好多了,可你们却偏偏爱往着又穷又危险的地方跑,每年还有不少遇上天灾死在路上的,真是搞不懂你们。”
“也许我们自己也不懂吧。”
渐渐地,走着走着,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我走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前面是开阔的道路,放眼望去是无尽的山脉还有唾手可得的蓝天白云,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奢侈而不真实。
那天,我们搭乘一两破烂的拖拉机,两个司机是几乎不会说汉语的藏族人,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走过了海拔五千米的东达山。拖拉机沿着蜿蜒的直路缓缓下山,转身望去,阳光毫不羞愧把景致渲染到了极致,仿佛人生所有的光景都停留在了那一瞬间。我想,也许那一瞬间,所有的辛苦都已经值得了,那是一种满心喜悦地由心底油然升起的自由,无拘无束,无所畏惧的自由。
不过晚上还是没有能够搭车按照目标顺利到达目的地,只好赶着夜路住进了防哨站旁的小村子里。唯一的一家旅馆破旧非常,长时间没有清洗的被褥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异味,脏得像个乞丐的我澡也没洗地就躺了上去。
回忆似梦,缠绕着我,我问我自己将我自己推向这样的境地,经历的所有的这一切的苦难和折磨,为的到底是什么?
8
四月的西贡热得不像话,俨然直接略过春天过渡到了夏天,范老五街里的热闹和喧嚣从来都没有停止。小巷里横七竖八的电线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把每一个人的心跳连结在了一起,一刻也无法安静下来。
他遇到了一群有趣的朋友,他们几乎把这一间旅社的唯一一间十二人的宿舍间给包了下来。欢笑和吵闹,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他一样苦恼的人,苦恼着他们这一代人头脑里那种难以被人理解的观念。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
天渐渐黑了,对面酒吧的音乐声已经响了起来,嘈杂却完全融入了粘腻的汗水中。路上开始摆出一张张塑料椅子,人们坐在椅子上,喝酒,聊天,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没有人在意你是谁,也没有人想知道你的过去。在这一刻,需要的仅仅只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狂欢。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你赶紧回来吧,工作都已经帮你安排好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现在订机票马上飞回去吗?”
“那当然啊,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很多人想要都没有的。”
他站在顶楼的阳台上,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起初他心里带着喜悦,迫不及待想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和父母分享,可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继续下去,好像他原以为已经敞开了门其实那后面却还锁着另一道门。
“你干嘛呢?赶紧下来,我们要出去了。”
他挂了电话。他想,也许他们从来都不曾,不想,也不会理解或者给予他心里所需要的信任。
日子似乎一下子到了头,离他回家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近。他坐在库塔的沙滩上,眼前的浪潮汹涌澎湃,一阵又一阵地冲向沙滩,如同前赴后继的英勇的士兵,当它们退回海里时却又好像成千上万条海豚在海里奔跑,奔向已然绯红的水平线尽头。
他多想海浪将他带走,像一只漂流瓶一样飘向没有人知道的远方。他意识到自己多么害怕回家,就像一个打败了仗的士兵,只能苟且偷生地逃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所以他最后订了一张机票,带着责问,疑惑和迷茫逃向那个嬉皮士们曾经的天堂 --- 加德满都,叛逆,自由,大麻,吉他,啤酒和堕落。
“八零后,真TMD是垮掉的一代,但这不一定是坏事,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吗?”
“你真的,知道吗?”
9
后来前行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把所有曾经让我震撼不已的景致通通丢到了脑后,那时的我只是想早一点回家,早一点回到家。我回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熟悉而真切。唯独有些话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你回不去了。
脱下破烂肮脏不堪的衣服,洗了澡,打开衣柜,换上干净整齐的衣服。出了门,坐在公交车上,我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我,就像这座熟悉的城市一样冰冷。
车停了下来,前面是交通拥挤的道路。我回来了,但是前方的路才刚刚开始。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走过那一段苦涩的路的意义,它让我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什么,让我找到了自己。我们曾经所寻求的理解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因为在人和人之间观念上的差异永远都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在现实面前,也没有人需要听那么多的解释。要做的事,做便好了,要走的路,走就是了,所有这一切其实和其他人并无太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