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黄林树村三面环山,村口紧靠嘉陵江。
江畔的石磨声像一首古老的童谣,在我记忆的海洋中飘荡。
嘉陵江千里蜿蜒,生生不息。盈盈江水傍村而过,江边一大块∩型缓坡蹲着将近二十座低低矮矮、错落不齐的茅草房,靠近山体一侧的那座草屋就是我的家。我家侧旁的低缓处有一个面江而开的岩洞,宽敞平整,可容纳七八十人。洞里安放着三副质地粗砺、双扇相叠的石磨,沉稳而笃实,古朴而安详。石磨运转,研磨粮食,咀嚼着乡村人家清雅贫困的生活。
记忆中,我儿时的热天或快要过年的腊月间,是石磨最繁忙的季节。经常是村庄还笼罩在微明的曙色里,沉静的嘉陵江就被轰轰轰的石磨声拂去了睡意。石磨声响中,人语嘈杂中,晨雾弥漫江面,慢慢儿被朝阳驱散。旋转不停的石磨旁忙碌着多户人家的女人,当然还有我的妈妈。大家相帮互助,齐心协力操作石磨操持生活。
从岩洞顶上放下的三根粗壮麻绳,不高不矮平吊起三个丁字型木架。木架的长端勾住石磨把手的孔眼,一个或两个女人平伸双手把握丁字型木架的横木,一推一拉地用力运行木架,促使石磨转动。上扇石磨孔洞中灌满的稻米、小麦、包谷、豆子等五谷杂粮,随磨旋转源源不断注入磨体,在研磨中粉碎;细面皮屑或粉浆汁液被吃饱喝足的石磨吐出,飘飘洒洒抛向磨盘;伺候在石磨身边的女人们,用竹笤撮箕或瓢勺桶盆,迅速将磨盘之物收集,倒进箩筛或纱兜,轻快地摇筛过滤,面粉、豆浆等之类,在勤劳精巧的双手中像变戏法一样生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的石磨声咏怀村庄艰辛而又实在的日子。努力劳作的村民有时累得喘息叹气,而大多时间是欢声笑语。他们兢兢业业耕耘播种,乐此不疲追求希望。战天斗地,汗水赢得春华秋实;勤恳研磨,心血换取盘中美味。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跑过石块铺成的小路来到石磨旁,在女人中搜寻妈妈的踪影。妈妈穿着淡蓝色的衣服,显得轻盈而又美丽。“妈妈!”我立马跟上去。妈妈转过汗淋淋的脸,腾出手理理我的衣领,扯扯我的衣袖,明静温和的眸子溢满慈爱:“起来这么早做啥子,多睡会儿嘛。”我说:“磨子轰轰响,睡不着,我要推磨。”妈妈放下手中的活计,俯下身子抱起我:“你还小,推不动,走,回家去,锅里给你留了两个鸡蛋,回家吃蛋蛋。”
时光荏苒,而石磨声依旧。为了给子女缴学费,妈妈有时将磨好的面粉或精制的豆腐、凉粉背到街上叫卖,家里紧缺的口粮就更加紧张了。为了让我们读书娃填饱肚子,日夜劳苦的爸妈督促我们快快吃完饭上学去,我们走后,他俩就煮些蔬菜充饥。
在妈妈围绕石磨经营全家生活的时光里,我懵懂着童年的梦景,憧憬着少年的怀想,怀揣着青春的希望,在村里乡里县里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有一天,我穿上了军装,告别了故土,离开了亲人。
石磨声声,送儿奔前程;妈妈操劳,为我打行囊。
再见了,嘉陵江畔的石磨声,我青春的光彩,由中越边境的红河涛声接续渲染。
部队训练间隙,我来到红河岸边,望着被热带绿风掬起的一朵朵浪花,默默地想:我的长大或许是个错,我的长大,换来了妈妈粗糙开裂的双手、斑白稀薄的头发、褶皱枯黄的皮肤;我的长大,加重了石磨的份量,累弯了妈妈的脊梁,消逝了妈妈的韶光;我的长大,不得不疏远嘉陵江畔的石磨声,而那鸡蛋大小的磨眼里,填进了妈妈多少如花似玉的年华和美好如春的梦想!将功补错,我发誓一定要积极上进,辛勤工作,用志气和业绩回报妈妈的深恩。
妈妈妈妈,为我引航人生;石磨轰响,促我奋力前行。
如今,我老家新建的楼房退离江边几百米,嘉陵江畔的茅草屋和岩洞、石磨早已不见踪迹,一条宽阔的沿江公路将它们埋进了流逝的岁月里;村民与石磨相伴的贫苦日子,也随着浩荡的嘉陵江水悠悠远去;而故乡江边的石磨声常常在我耳旁在我心底在我灵魂深处鸣放,唤起我怀念故乡不忘来时路,激励我奋发有为抒写新篇章。有时,这声音还升腾起嘹亮的歌唱,给我人生之旅以信心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