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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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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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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七色光

南河水北岸,星罗棋布着七个庄子,镶嵌在道道黄土沟壑褶皱掩映之中。

距离河水最近的庄,从西往东依次是,前庄、西坪、前疙嘴、茹甲庄,距离河案稍远点的,分别是后沟、张甲庄、崔甲庄。西坪和前疙嘴,其实是张甲庄的两个分支。

七个庄,与北斗七星形状相距甚远。从空中俯览,则呈现出多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似乎隐喻着一个个曾经最稳定的村庄生活状态。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都叫南河人。因河而命名,村庄在河北岸,河流在村庄南面,久之便称之为南河。乡志记载,清新科才子落居新庄,对南面山凹中的河流命名南河。名称来源,大同小异,非名胜之地,无人考究。

这里曾经河水清淩,碧波荡漾,鸟语花香,土地肥沃,依山傍水,适居生活,生生不息。曾经演绎着多少惊涛骇浪,恩怨情仇,悲欢离合,喜愤哀乐,终是尘埃覆盖,复归于寂静的大地。曾经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时代的变迁的,不断消失于四周群山之中。

这里曾经生活着你的祖辈、父辈,曾经生活着你所有的至亲,曾经滋润着你的成长。无论你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里,都离不开南河水精心呵护的养育之恩。

人间恩情大于天,故土永远记心间。不知你可曾记得,孩提时嘻戏于河畔河水之中,那波光粼粼的七色光,或长或短或小或大或远或近,无数美丽的光影。可曾记得,随意捡起一块细碎的小石头,弯下腰,右手拿着小石头,朝着水面,用力的削出去,小石头贴着水面,犹如蜻蜓点水般,欢快地接二连三划出几个漂亮的水波涟漪,那水中的七色光,接连漾出一个个光圈。有时还会有几条欢快的小鱼儿,争先蹦跳出水面,或者穿过光圈,一溜烟不见了踪迹。

每个人都有难以忘怀的记忆,那记忆,始终温暖如初。

初心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真情在怀。

最初的记忆,是那些些愚人的遥远传说故事。

比如那河神巫婆的故事。老人们常常吓唬小孩子们,“不听话,就让巫婆把你送河神”。

传说这里曾经无数次发大水,给人们造成无数次灾难。都说是河神发威,要敬献河神,才能不再发大水。

茹甲庄是敬献河神的传说之地。小时候听到这样的传说是很害怕的,上小学时读到课本中的河神的故事时,内心里也很是发憷的。后来跟大人们去姥姥姥爷家必从茹甲庄经过,每次从庄上经过,幼小的心理总是打颤的。怎么会这样呢?是人们的愚昧无知,还是四旧没有破干净仍留有遗毒呢?总之觉得不可思议。

无数次的从这里经过,无数次的去各庄玩耍,才慢慢熟悉了茹甲庄的地形地貌。茹甲庄地处南河下游,南河水临近茹甲庄时河道由宽边窄,形成一个大大的落差,之后水势变得平缓。茹甲庄位于水势平缓之处河畔,庄外全是石头筑路护墙,俨然一幅坚固的石头堡垒。庄内土窑洞、石头房子、砖瓦房,还有那高大的木柱与砖瓦相结合的大牌坊,给人一种年代久远、饱经沧桑、数代人居住生生不息不断演绎变化的感觉。

六七十年代,南河水修筑拦河大坝。在茹甲庄向西回首,硬生生拦筑起一道雄伟的南河水库大坝,与河水南北两岸修建的抽水站等水利设施,以及两岸山坡上修建的数个蓄水池,成为那时南河水利建设的骄傲。大坝南岸十多米宽的泄洪道,上百米长的泄洪道尽头形成巨大的瀑布,美不胜收。

茹甲庄外西北角悬崖上是一处平坦之地上,矗立着石磨石碾。悬崖之下便是深深的河道,站在平坦之地,向西仰望大坝,直视水花四溅的瀑布,似历史早已湮没了传说。庄外石头护墙下一条由西往东南的石块铺就的道路,道路右边便是河道,对河水触手可摸。道路右边用石块砌起的石堎崖上,一排伸出石堎崖不足一米宽的石楼梯,一阶一阶由上往下呈斜坡状直达河床。进庄的路,石块铺就的道路的尽头,向东北方向斜坡而上,呈三十度的坡度,依然是大大小小的石块铺路,缓缓而上,有减缓洪水冲刷之意。

站在庄上的石头堡,有一种山凹间与河水为伴的壮美的感觉。站在庄外平坦之地看着石头道路以及伸向河中的石头台阶式楼梯,想想敬献河神的传说,仿佛传说中的人们在庄前的石头道路上虔诚跪拜着,石头楼梯上的一人缓缓地将一个盛放着隆重献礼的筐子轻轻放入水中,筐子在河水中荡漾,接着顺水流而去。传说中敬献河神是要献童男童女的。真不敢想象,这种愚昧的传说是在这里发生。这种传说令人恐惧。

更令人恐惧的是,再往下游的河道里,有一个叫鬼磨洞的地方,说是河神若对人们的敬献满意,鬼磨洞便寂静无声,如果不满意,鬼磨洞鬼哭狼嚎般,呜呜大哭,也有传说是敬献的童男童女们日夜撕裂般的哭叫,总之给人一种既恐惧又神秘的感觉。半山腰上还有个石头砌就的圆形状的石屋,里面残留着遥远过去烧过香的痕迹,传说也与敬献河神有关。

小时候理所当然的害怕,每次听到这些,总是紧紧的依偎在大人的怀抱中。渐渐长大后,才觉得,这种地形地貌和庄落的外在形状,想必真是大人们编故事哄小孩子的,应是人们口口相传故作玄虚罢了。

有一点那时没弄明白,关于巫婆的传说。小时候玩耍时,确实听人们说到茹甲庄有一位半仙老太婆,说是巫婆的后人,神仙附体,能掐会算,神神忽忽,很少抛头露面。但不知是真是假,想必也应是流传吧,也应是人们故弄玄虚,吓唬吓唬小孩子们,好让孩子们听话而已。

也许,越是偏僻的地方,越容易滋生玄幻的故事。南河里玄幻的故事还有很多,但不足为怪。眼见为实的,是各庄上那些粗壮、高大、遮天蔽日的树木,他们是活生生的,生长在人们眼前的不屈的生命。

茹甲庄上的一颗大树,起初不知是什么树木,只知每年到中秋节前后,只要从庄前路过,那一阵阵的果香直入心田。后来才知道,它就是农家人摆放在家里的,飘着香味,放的时间越久香味越浓的香果,果皮粗糙,呈不规则圆状,据说还有清於祛火解毒之功效,是一种难得的中药材,疗效甚好。高大的树冠,郁郁葱葱,翠绿翠绿。它是庄户人庇佑自身的象征,是祛除玄虚唯建清新清香地之,呵护庄人们妖冶身姿、曼妙生活的化身,寓意着秋收的香甜硕果历久弥新。多年来,只在老家县城的一家医院中、医院门前陡坡上一户人家的大门前,见过两颗同样的香果树。也有人说哪个村也有这树木,但终是未曾亲眼所见。物以稀为贵,中秋之际迎来香果,团团圆圆,香飘万里。

西坪庄上的古柏,魏然屹立于庄前的土崖上,在西坪庄呈雄鸡状的鸡头之上,迎四季之风,面向横跨东西的南河水库,似迎接四方来客的古柏,仿佛倾听着什么,诉说着什么,或期待着什么。崖头上,裸露的树根足有碗粗,牢牢抓着大地,深深扎根大地。碗粗的树根弯曲蜿蜒,悬在空中的部分,成为天生牛犊不怕虎的孩子们冒险耍乐的地方。苍松翠柏,那高大的树冠,呈巨大的伞状,为庄户人遮风挡雨,守护家的港湾。一幅始终在心底里挥之不去的图画,是这样呈现。一位白发苍苍、佝偻着身躯的老奶奶,粗布对襟上衣,裤脚裹腿,三寸金莲,右手用木棍支撑着身子骨,左手紧紧搂着幼小的孩子。一老一少,孤独地站立在庄头的大柏树下,树冠档着阳光,他们遥望着远方,等待着亲人的归来。这是一中凄美的图画。再看苍翠的古柏树,年轮已很长,年轮中一定深藏着许多不为后人知晓的生活。

陈甲庄上的古槐,那可是南河水北岸七个庄子中,最高大、最茂密的大槐树。它的树阴,足足覆盖直径达十多米的地方。都说门前不栽槐,其实不然,大槐树用意深远,避鬼神,佑子孙,材质坚硬,耐寒耐旱,易生长长盛不衰。它在南河水北岸沟壑之中,掩映着陈姓庄落的人们。巨大的树阴下,是天然形成的适合庄人们饭前饭后活动娱乐的最佳场所。那时候,一到吃饭时间,庄人们都端着饭碗在大槐树下,谁家的饭香,谁家又改善生活啦,大槐树就是最好的见证。后来庄人们各家各户的猪圈、牛圈等等,都是围着大槐树依次搭建,牛叫鸡鸣,孩子们嬉戏打闹,最原生态的生活,曾经是古槐树下无穷的乐趣。

只是时世变迁,寄托于生命的古老的树木,都早已灰飞烟灭。随着茹甲庄的消失,那一颗高大诱人的香果树,也早早消弭于大地之中。西坪庄上的古柏古槐,也在庄人们的迁徙和对大自然的改造中消亡。陈甲庄上的古槐,也早已干枯。因诱于时代变迁,寄托美好生活的参天大树,都早已复归尘埃。

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杰地灵的南河各庄,在艰苦的生活中,曾走出一大批仁人志士和才子佳人。南河的美谈,便是一个个鲜活生命追求美好的绚丽之光。

张甲庄被人敬仰的革命烈士,是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以一颗火红的保家卫国之心,一边在日伪中隐藏打探消息,一边将各种消息秘密送往县城八路军司令部,其中一次秘密送达的紧急情报,帮助县城八路军司令部成功躲避了日军的进攻。在一个寒冷的大年三十深夜,其悄悄回到张甲庄,不幸被日军尾随而至被捕,后被残忍的日军枪杀后,挂在日伪据点的碉堡墙头上。直至七十年代初,乡上村里敲锣打鼓送来平反后的革命烈士牌匾证书,人们在悲伤的回忆中再次肃然起敬。

集体化时期,人们被紧紧的束缚在田地上,哪怕是正在上学的青少年们,这边刚放学从学校回到家,那边队上就吆喝着去参加劳动,一人一担箩筐,挑粪送到田地里。一担粪达到七八十斤,才给记工分。队长在地头拿着秤,一箩筐一箩筐称重量。要是重量不够标准,那这一趟就算白挑了,不记工分。孩子们挑不动,常常与队长们斗嘴,家长们都有怨言,免不了与队长们发生口角。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凭借着努力学习,努力着在学业上出类拔萃,张甲庄、崔甲庄、前庄的优秀年轻人,有考上地区学院的,有进入学校工作的,有进入粮站工作的,有进入政府机关工作的。他们是那时庄上人们最励志的唠叨,谁家的孩子要是调皮捣蛋不学无术了,家长们就会说,不好好上学,你就只能挑大粪。

改革开放以来,南河各庄重视孩子们上学的风气氛围越来越好,寒门出贵子接二连三。崔甲庄的一户人家,家境异常困难,甚至一年置办不起一件新衣服,有时还要向庄人们借粮食才能过年,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其家孩子初中毕业时考上了省内一所中专学校,由此鲤鱼跳龙门。那时中专吃香,一个乡镇中学能考上的寥寥无几。学校还专门到庄上送喜报,这是孩子的荣耀,是庄户人的荣光,依靠自己的努力,从此改变生活的命运。前庄的一户人家,家境窘迫潦倒,做民办教师一年开不了一次工资,有时连续几年那一点点可怜的工资还要在村里的账上挂账,甚至有时村里是给些粮食来抵工资,仅靠家中的几亩薄地,生活十分困顿,就是在艰难的生活中,孩子一路学习聪慧,成功考取县城一中,并考上一所南方的名校,一举成为七个庄子中人人羡慕夸赞的最优才子。那些年,南河各庄走出了好些个大中专学生,他们用知识改变命运,走出了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靠天吃饭的寒门,他们通过勤奋努力学习,大放光彩,走出南河,走向了北上广深一线大城市,走向了省城市里县城,走进了教育、医疗、通讯、金融、房地产、科创、商贸等等诸多领域行业中,成为庄子里一个个耀眼的星星。

谁说南河陈腐没落,谁说南河各庄只配用愚人的故事吓唬人,谁说庄子里就是坐井观天,是又一辈的青年人矢志不渝,改变命运,奋力拼搏,冲出山凹。小时候常常听人们所说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越艰苦、越困难、越困顿的生活中,是一位又一位有心人,怀揣梦想,向着山外山天外天执着前行。

但南河各庄的伤痕,依然是人们心中永远的痛。

七十年代初,前疙嘴一位老实吧唧的庄户人,因为生活异常艰难,离婚了。

人生的悲苦就是这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女人襁褓中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刚出生不足百天,母子俩孤苦伶仃地坐在门前的石臼旁,大人孩子哇哇大哭。身旁是被婆家仍出来的粗布包袱、两只扁平木箱子嫁妆。苍天无语,怎会如此残忍,一个家就这样活生生妻离子散。是生活矛盾的累积、长久的压抑,还是夫妻之间的不合,究竟有多大的仇恨,要将还在坐月子的母子俩赶出家门。就算是家庭生活再揭不开锅,居住条件再差一家几口人在一个屋子里再怎么拥挤,生活总是要向前看,夫妻和睦共度难关才会有好日子。可叹,他们终分道扬镳,不问前程。女子抱着孩子,从上午坐到下午,苦苦等待,哭干了泪水,才被远道而来的娘家人接回家。后来的故事更令人唏嘘,更令人悲痛,女人自从回娘家后,逐渐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一阵子看上去荣光满面,在家里里里外外做家务,一阵子如同走火入魔,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哭爹喊娘。某天上午,女人一个人在家,竟然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塞进大蒸锅里在火炉上蒸了起来,活活祸害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过了一段时间,又传来女人死亡的消息。庄上人异常震惊,连连哀叹,真是造孽呀造孽呀。

还有比夫妻离异家破人亡更令人悲伤的是,陈甲庄一户人家的父子俩人同时双双殒命。那天下地回家后,老人下地窖里拾红薯。庄上人的地窖,一般都是在窑洞后墙根的地下向下深挖,挖到数米深处,再向四周扩展。对庄户人来说,地窖有诸多好处,秋冬时节储藏萝卜红薯等农作物,随用随取,不仅仅是越冬、过春的食物,更是生活最基础的保障。从地里回家后,身强力壮的老人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黄土,孩子们下学回家后肚子咕噜噜叫唤都等着吃饭呢,家人们能不着急吗。老人掀开地窖盖子,将荆条篮子丢进了地窖,手托着地面,双脚伸下去踩着窖壁上的能容半只脚的浅坎,急忙慌慌的下去了。这边儿媳妇急忙慌慌用火柱子打开煤火烧水做饭,听着男人栓好牛进了院子,随口叫着男人说爹下地窖拾红薯了好大一阵了还没上来你去看看怎回事。男人急忙慌慌的进了屋也下了地窖。生活就是这样,于不经意间,灾难便悄然发生。过了好大一阵,女人似缓过神来,急忙慌慌的进了屋在地窖口叫男人、叫爹,但地窖内寂静无声,女人叫着叫着就毛骨悚然。急忙慌慌跑出屋子跑出院子叫了邻居们。正值中午,邻居们呼啦啦挤进了屋子,在人们的手忙脚乱中,很快就有人点了煤油灯,用绳子拉着,缓缓的从地窖口往里放下去。很快,煤油灯突然熄灭了。把煤油灯拉上来,重新点燃,再放下去,煤油灯又熄灭了。数次反复后,燃烧着的煤油灯才顺利到达地窖底部。可叹的是,父子俩已直挺挺地躺在地窖底部的黄土上,鼻息中早已没有了呼吸。在这个中午,因为对封闭严实的地窖中产生的一氧化碳缺乏预估,活生生湮灭了两条人命。刚刚还是鲜活的大男人,顷刻间葬身地窖。纵然是哭天喊地,怎奈毒气夺命,在简单的科学常识面前栽了跟头,呜呼哀哉。

可悲的教训总是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中上演。那时庄户人都是用煤火取暖,虽煤气中毒的事情时有发生,庄户人总是习惯于夜晚睡觉前生了煤火后,将房门打开并掀起门帘用于通风换气,将煤气送出户外,有的还会在炉火旁放上一盆水。庄上有户人家,好不容易给儿子取了媳妇。都说一等闺女村嫁村,二等闺女嫁临村。庄户人谁家穷谁家富,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困难人家的孩子取媳妇时借用他人中山装衣服并早上借晚上归还的事例时有发生。生活不易,想尽所有办法,取媳妇结婚的大事总是能办过去的。这户人家两个儿子,早过了结婚的年龄,但取媳妇不易,好不容易临庄的一个女孩,在人们的说合下,嫁给了这户人家的二儿子。但天不作美,在结婚不久的一个夜晚,夫妻二人同时煤气中毒,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后及时将二人从家中抬出置放于院子里。可叹的是,这户人家的二儿子终是因中毒太深没能醒过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在人们的说合下,二儿子的媳妇,嫁给了这户人家的大儿子。人们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记住魔鬼才能远离魔鬼。的确,再苦再难,庄上人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不计前嫌,组成新的家庭,在太阳东升西落中,一切都能够苦尽甘来。

南河七庄,与土地为伴,始终坚守自强不息之道。

庄户人种田有了富裕的粮食,小麦连年丰收,张甲庄上集体化时遗留下来的废弃的库房配上了用场,有人购买了磨面机、碾米机、磨玉米疙椮机,办起了加工坊。机器轰隆隆响,几乎彻夜不息。人们吃起了白面馍馍,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一进腊月,家家户户早早的淘小麦、凉小麦、装到袋子里肩挑车拉的去往加工坊,排队等候磨白面。要想磨下的面白冉冉的,那就磨七五面吧,通常的说法是一百斤小麦能磨下七十五斤白面,麦麸则自己拿回家用来喂鸡、喂猪、喂养牲口。大多数庄户人都要磨八五面,一百斤小麦要磨下八十五斤白面,虽磨下的面不如七五面白,近乎苍白的感觉,但自家辛苦打下的粮食,总有万般不舍呀。

腊月里,家家户户烧了旺火,墩上蒸锅,热气腾腾中,一锅又一锅的白面馍馍出笼了,稍微凉凉热气,用红水在白面馍馍的正上方点上红点。没有红墨水汁,就用贴对联的红纸,用水一泡,红冉冉的,点在白面馍馍上,象征着生活红红火火。再将白面馍馍一个个存放到大缸里,用盖子盖上,有时还要在盖子上面覆盖件旧衣服,在寒冷的冬天里,如同食物存放进了天然大冰箱一般。

一进正月,各种各样的白面馍馍接踵而来,扑鼻的麦香馍香,十分诱人。大年初一一大早,鞭炮响起,院子里的堆砌成的金字塔般的小山样的年柴熊熊燃烧起来,大人小孩争先恐后拿了唯有过年时才做出的大大的馍,围着年柴火烧烤。这些馍里面包了柿饼、红糖、硬币等等各色硬核,家中所有人从小孩开始一个个挑选,要是谁挑选到包着硬币的大馍馍,一年的好运便是最好最好的。欢乐、祥和、喜庆的年味,因了白面馍馍,人们心中无比开怀。正月初二回娘家,是最隆重的日子,大舅二舅三舅等母亲的哥哥弟弟,每家足足的二十一个一等面做成的又大又白甚至裂开不规则纹缝的馍馍,女儿女婿向父母哥哥嫂子弟弟弟媳们说说一年来的好收成和来年的计划打算,娘家人放心欢心其乐融融。正月里走亲戚,家家户户背着包跨着篮子装了白面馍馍,还要配上一些糖水罐头,以白面馍馍为主,在亲戚们面前有里有面。生活就是这样,庄户人依靠自己的双手,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吃饱饭穿暖衣,在最忠实的土地上,造就最香甜的生活,在亲人们心中,挺直腰杆,期盼美好。

茹甲庄的茹老头,携同自己的小儿子,借用张甲庄上集体化时遗留下来的废弃的两间大库房,架起了石磨,建起了大炉火,装上了一口大锅,做起了香喷喷的白豆腐。大豆来自于自家种植,经石磨碾磨,过滤、熬制、浆水点豆腐,一道道工序下来,白花花的豆腐在木头方格子中便成型了。茹老头的儿子骑着自行车走庄串户跑四临八村卖豆腐,一小块一小块白嫩白嫩的豆腐走入了寻常百姓家,庄户人吃上了以往镇上城里人常吃的豆腐,这不简单啊,庄户人的餐食中又多了一道美味,酸菜豆腐、油炸豆腐、鸡蛋豆腐汤、小葱拌豆腐,庄户人变着花样,提高家庭的生活质量。

那时候,庄子里常常飘荡出“换大米啦”的喊叫声,玉米、谷子、小麦等粮食,统统都可以换大米,三轮车拉着大米隔三差五在庄间转悠,家家户户用余粮、隔年粮食兑换大米,家家户户都开始吃上了大米饭。粮食换缸、粮食换大米、粮食换小粉、粮食换方便面,庄户人拿富足的粮食,换来了新的生活。在交通、信息闭塞的庄落,庄户人自给自足,在南河水的滋养下,一切向着苦尽甘来,欢歌向流水。

匣子一旦打开,新的阳光便挥洒普照。轰隆隆的三轮车、小四轮拖拉机,奔跑在了庄上四野里。南河各庄,先知先觉的人们,购买了打麦机、农用三轮车、农用拖拉机,耕地、拉犁、打麦子、运输,有了现代化的机器。乡镇企业渐次兴起,南河上游乡上建了炼铁厂,带来了南河各庄人们的新就业,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人们,再次用自己辛勤劳动,各显神通,挥洒汗水,丰衣足食。身强力壮的人们,开山运石、拉运煤炭、上起了每天八小时制的工人班,人们亦工亦农两不误,忙里偷闲为生活。铁水火花四溅,照亮了庄上人的天空。自强不息的人们,又一次向美好的明天出发。

如同怀胎十月,孕育新生,一场大变革其实早已启幕。

八十年代,南河遭遇了一场堪称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洪灾。那年夏秋时节,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人们在院子里敲盆子、扔火柱、在屋檐瓦片下面挂五彩纸,无论怎样的祈愿,都无法阻挡大雨的倾泻。

雨越下越大,南河水越涨越高。忽一夜,狂风暴雨,冲刷而来。洪水将要迈过拦河大坝,南河水库泄洪道洪水滚滚咆哮而出,似要冲破千山万阻,茹甲庄前的河道,洪水早已塞满河道,猛冲着进庄的石板路,快速漫进庄子。发洪水啦,发洪水啦。在这个夜晚,南河各庄被惊醒了,敲锣声、呐喊声,混淆在暴风雨中。乡上村里的人们赶来了,呼喊着茹甲庄人们,急急的搀老扶幼,急匆匆赶着猪牛,背起能拿的铺盖卷等等物件,在暴雨中连夜向山上转移。

那是一个惊慌恐惧的夜晚,洪水裹挟着泥沙石块杂物,横冲直撞,顷刻间将茹甲庄淹在了滚滚洪水中。前庄、西坪、前疙嘴,洪水淹没了庄前所有的田地,只差一点点就要冲上庄落。那个雨夜,站在庄前的崖头上,只见南河水像一条怒吼的巨龙,泥沙俱下,猪、牛、羊,粗壮的木头,大件小件的家具,杂七杂八的物件,在洪水中翻滚冲刷而下。那一夜,南河大坝即将决堤的消息,瞬间传便了各庄,人们在暴雨中祈求千万千万不敢决堤啊,一旦决堤,对下游沿线村庄,对下游十多里之外的县城,将的无法估量的破坏性冲击啊。那一夜,多少人度过了无眠之夜。好在洪水冲刷到拦河大坝距离坝顶不到八十公分的地方,雨势逐渐小了,洪水逐渐下退,人们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直至第二天清晨,雨水完全停了下来,茹甲庄在山坡上淋了一夜雨避难的人们,拖家带口的返回山下庄上,人们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庄里庄外被深深的淤泥填充,甚至屋子里还浸泡着泥水,部分房屋已倒塌毁坏,真是惨不忍睹。

后来多年,茹甲庄人形容那个雨夜,仍心有余悸。人们流泪诉说,你不知道,洪水一旦迈过大坝,那就相当于洪水从高处直扑庄里,那些个土坯房、石板房,根本就不具备抵抗力,那些老人、幼小的孩子,还有多年劳作置办下的家,一下子就会灰飞烟灭呀。如果大坝一旦决堤,更是难以想象,茹甲庄这个小庄子,即使是石块筑墙似城堡,都难以抵挡被洪水连根拔起一锅端。还好转移及时,躲避了一场灾难。人们说,转移到山上的大人小孩们,眼睁睁看着狂风暴雨如恶魔般肆虐,眼睁睁看着黑夜中的南河水似一条怒吼的巨蟒兴风作浪,眼睁睁看到老人流泪孩子哭泣如同无助的小草任凭暴风摧残,想起来真的是后怕呀。

洪水过后,一场干旱席卷而来。因了洪水,淤泥抬高了河床,河水仅剩下不足一米深了,继而水中冒出了高高低低的河草。九十年代初,南河再次遭遇一场暴雨,这次暴雨之后,淤泥覆盖了河草,南河水彻底走向了干枯,河床上泥土大片大片的干裂,夹杂着阵阵臭气冲天的鱼腥味。整个河床的泥土,一块一块四边翘了起来,干瘪的河床,欲哭无泪,无声诉说,如同无数只干裂的手脚趴窝在地上,失去了往日的润泽。很快,水草在河床上疯长,似乎是一夜间,整个河床铺满了浓密、茂盛的杂草,足足有一两米高。人们将牛赶进水草中,将水草割回家喂猪,但这些,并非猪牛的美食,起初还吃两口,后来索性猪牛都不吃这些野草了。人们惊叹,惊叹于大自然的翻云覆雨,哀叹于庄户人的不易。

人心与自认,相融相通。

于悄无声息中,茹家庄人自发开启了搬迁之路,开始拆掉自家的房子,将拆下砖瓦、木料,连同那石块修筑的庄外墙、石板铺就的青石板路、还有那伸向河道的石头楼梯,人们都渐次拆掉、刨了起来,运往张家庄、运往村里,开始建设新的房屋。

很快,满河床疯长的水草,在挖掘机、推土机的轰鸣下,将河床变成了田地。南河各庄各家各户分到了一块河滩上肥沃的土地。河床的田地上,庄稼长势喜人,一株玉米杆上要仗两个又长又粗的玉米棒呢,一亩小麦产量达到了近千斤,丰收的喜悦再次挂上人们的脸颊。南河人因祸得福,日子再次一天天好了起来。

但生活总是不只眼前的苟且,诗和远方仍在等待着人们。茹甲庄人搬迁走了,留下一片废墟,曾经香飘八方的香果树,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拆毁中湮灭于大地。前疙嘴的医生裁缝一家人搬迁走了,曾经借用他人中山装衣服结婚的一家人搬走了,他们搬迁到了乡上的村里安家落户、安营扎寨。张甲庄、西坪、崔甲庄、前庄、陈甲庄,人们也都渐次搬迁。无论有多么的恋恋不舍,无论有怎样的五味杂陈,无论有怎样的痛哭流涕,都已经难以改变迁徙的脚步。人们坚信,走出去,才会有更好的天地,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九十年代后期以来的十多年时间,南河七庄由热热闹闹变成了冷清寂静,曾经充满鲜活故事的一个个庄子,变得人去楼空,寂然无声,在时光的恍惚中,到处杂草丛生、古树湮灭、房屋倒塌、废墟一片,曾经的临水而居早已成为遥不可及的美谈。那些石磨、石碾、各色农具,那些亲手栽植的树木、花草,那些寄托着无数亲人心血的家园,都已成为昨日的记忆。

每每回到曾经的庄上,每每踏上庄上的土地,一股暖流总的袭扰心田。这是我们不该忘却的,平凡人总是紧贴大地,没于尘埃,曾经的穷困、烦恼,曾经的为了生活起早摸黑、披星戴月,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荡漾的无数酸甜苦辣咸,如同繁星闪耀,挂在天空中,永远让我们无比怀念。还有许许多多的或凄惨、或欣喜、或悲伤、或念想的往事,或许还会在人们口口相传的念叨中,留给后人些许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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