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建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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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山之上，俯瞰依着山势而建的村寨，或者是眺望远方，总会体验到来自内心的愉悦。在一种特定的工作节奏之下，很难抽出时间去行走。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在农村，又在农村工作的人，却又渐渐远离清瓦木房，住上了钢筋混凝土的现代楼房。每一次近距离回到村寨，或是走进某一户人家，都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好像心灵受到了抚慰，从浮躁中找回宁静。
最近刚刚调入县文联的松平，从一名教师改行到政府林业部门，然后进入文联，算是找到心之所属的岗位。对于山里人来说，读书仍然是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之一。而对于已经参加工作的人来说，写作却让自己多出一项技能。有时候，还能走出一条有别于他人的大道来，甚至收获到不一样的人生高度。因为喜爱文学的缘故，与松平有过接触，随着活动次数的增加，也就越来越熟悉。原先，别人叫他“归宿”，又叫他“大师”。真正了解之后，才知道那些外在的名头，不过是岁月的沉淀物而已。今年，《松桃文学》用一个栏目推送盘中学生的4篇作文，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和鞭策。为了尽快把作品发给学生阅读，我亲自去了县文联办公室，因各种原因，未能拿到书本，有点遗憾。松平或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把这件事情记挂在心上。于某日下午，开着车送书到盘中，大有千里送鹅毛的情意。经过交流知道，原来松平也到盘中就读一年，也是母校万千学子中的一员。当我们把学生作品推送到公众号，学生手捧《松桃文学》阅读的样子，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表情。或许，播种文学的种子，就是把学生的作文变成铅字，微不足道的举动，却在学生心里画出一道亮丽的弧线，诉说着文字的奇迹。
突然，手机铃声想起。“下下周六，有时间吗？”松平在电话里询问，下字重复一次，差不多半个月。我思索了片刻，应该有时间。“一定要腾出时间，去我牛郎四茶村的老家走一走。”听着如此真诚的邀请，我只得提前答应。其实，人生四十而不惑。到了四十多岁的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再加上单位的各种事务缠身，很难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但是，言必行，行必果。任何事情的安排都得有先后顺序，学会一些舍弃。于是，在周六休息时，把所有的家事和公事都搁置一边。
可是，计划不如变化，爱人周六参加监考，女儿处于无人照顾的状态。临出发前，我对松平说，要着带一个小孩去。谁知，开车来接我的通顺兄，同样带了一个小孩，正好有一个玩伴。通顺很自然地喊出我的名字，令我惊诧万分。好像在哪里见过，又觉得有几分陌生感。哦，初三毕业班的一位班主任，曾经邀请过他到校一次。原来，通顺的高中三年也是在盘中就读的。一个七尺多高的苗族后生，白净的盘子脸，粗壮的胳膊，给人一种特有的亲切感。尽管在岁月的洗礼中，身上多出一些赘肉，精气神依然还在。从教师改行到政府，历经各个岗位的锤炼，目前是一名副科级干部。与他交谈是那样的风趣，没有丝毫的架子，就像两个亲密无间的初中同学。对工作是兢兢业业的，对生活是满怀激情的，对家庭是责任至上的，对朋友是真心实意的。这样的处事原则，符合我个人的标准，让我觉得遇到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通顺带了一个小孩，我也带了一个小孩，三个大人，两小孩，正好可以坐满一辆小汽车。大人之间的陌生感，能够通过语言的沟通交流，快速打破原有的屏障。而孩子们的距离，却需要一些共同感兴趣的游戏活动去拉近。时光对于人来说，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当生命走到终点，不一定消失得没有痕迹，有时它还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存在或再生。因此，对于这些盘儿养女的人来说，吃的苦总是要多一些，看见那些小生命茁壮的成长，又多出许多莫名的感动和幸福。生命的延续，构成人世间最独特的风景，也是烟火气存在的原因。有孩子的人，自然会聊到关于教育孩子的问题。“每天早晨拿出二十分钟时间阅读，与他哥哥一起学习”。这是通顺对小儿子的要求，单独从这样一个侧面，足以看出一个充满书香之气的家庭，需要大人耐得住寂寞，读书才能致远。这也是我感兴趣的内容，一个已经离开教育多年的人，依然还有这样一颗教育之心，是难得可贵的。
有一个同学对我说：“现在的教师‘躺平’现象太严重了，靠职称吃饭的教师，往往职称上去之后，基本上满足于现状，不思进取，严重制约了学校的发展。”通顺的一个同学给他打去电话，邀请他去做一次思想宣讲活动。通顺到了学校，召集老师们开了一个会，他对大家说，你们现在得过且过，从眼前看是得到了便宜，干与不干都领取可观的工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的子孙还能像你这样吗？你想过什么是家风吗？大家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改变家族的命运吗？你们不去奋斗，就会把老一辈积累下来的精神财富耗尽。那些拷问良知的话语，不知道有没有触及灵魂。我想，一个旁观者，尚且能有这样的思考，不得不令人钦佩。细问之下，才知道好多学校都想邀请通顺去讲课，包括县里面的职业学校，与这样的人交流，大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每个人生活的环境不一样，起点和拥有的资源不一样，所以造成每个人关注的社会面不一样。但是，骨子里拥有的那些东西，却是花再多的金钱也买不到的。一个张口闭口都是抱怨的人，哪怕机会靠近，也会视而不见，在生活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最失败的一种父母，就是自己摆烂，却拼命卷孩子。与通顺聊天，仿佛是找到知音一般。在七月初的时光里，小山村是被汗水渗透的，咸咸的；是被烈火烧透的，热热的；是被火锅煮沸的，辣辣的。看着眼前之景，聊着那些没完没了的话题。通顺的孩子总在问他：“爸爸，到爷爷家了吗？”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大概率是出现晕车的反应。去往牛郎的道路已经全部硬化了，还是免不了要经过十二弯，那种忽上忽下的感觉，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如果不是熟悉地形的当地人驾驶，还是有点心虚。可是，小家伙凭借着对爷爷的那种牵挂，强撑着疲倦的身体，小孩子会有这样的信念，同一个人所受的家教是密不可分的。所谓孝敬长辈，并不是看你嘴上说了什么，而是行动上做了什么。
约摸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通顺家，一个名叫四茶园的地方，是一个地道的苗族村寨，有三个自然寨。地势自下而上，形成梯田的形状。村内盛产玉米、辣椒和珍珠花生。有人说，梯田是地球上最美的曲线。一条条田垅如链似带，从山脚盘绕到山顶，埂回堤转，层层叠叠，其线条行云流水，潇洒柔畅。坐在阶沿上，随时可以呼吸到山林里的新鲜空气，享受着免费的“空气罐头”。还没等我们坐稳，通顺就开始给我们介绍几栋上百年的老房子的历史，最久远的有两百多年。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一栋漆着桐油的老式木房，尽管有点向内倾斜，挂着“吴向必故居”的牌子，更让人感受到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吴向必，牛郎镇四茶园村的一个放牛娃，聪明睿智，勤劳本分，先后从村支书、区委书记、县委书记、地委书记，走上省委书记，国家民委主任的工作岗位。在他重病瘫痪期间，从来没有学过画画的老人居然拿起画笔开始学画，这一画，居然画成了自成一派的世界名人。或许，对于那些外在的官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从书里读过的内容，一本名叫《强者脚印》的书籍里讲过他的故事，那是1996年盘中40周年校庆之时，发给学生们阅读的一本书，正是从那本书里，我读到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力的吴向必，一步一步向着人生巅峰攀登，激励着我们勇往直前。
用方形条石砌成的台阶，整齐的纹路里，有先辈们坚韧的痕迹。踏着脚下的石头，抚摸着每一根柱头，很自然地想起先辈们战天斗地的劳动场景来，那是何等壮观，惊天地、泣鬼神，在荒野之中开垦田地，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并创造着属于一个民族独有的奇迹。整个院坝，全部是用大石板铺成的，好像把书本上规则的几何图案搬到生活中。还有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放置一个用石头镶嵌而成的石缸，细问之下，才知道除了用来防火之外，还用来泡脚，有预防疾病的功效。先辈们在给下一代建木房时，为了公平公正，对每家所占的面积都有具体界线，室内宽一点，室外窄一点。听着通顺的介绍，科普了以前所不知道的事情。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在生活里能够找到具体的例子。我们忍不住驻足观赏着眼前的一切，并由衷地发出感叹。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机，打开拍摄功能，或合影，或单独拍照，给特定的瞬间留下一些印迹。
绕着木房子走了几圈，未见通顺的父亲回来。我们就在阶沿上站着，望着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朵。这时，通顺从隔壁的房子里搬来一架梯子，化身鼓上蚤石迁，轻而易举进到屋子里。搬出凳子，把我们安顿好。不大一会儿，就看见通顺拿出一块地道的腊肉出来，经过清洗过后，肉质鲜嫩，仿佛能够照出人的影子。一个苗家后生，对煮饭、炒菜是那样娴熟。劳动教育对山里人来说，早已在骨子里烙下印迹，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快速适应。会做饭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欢迎。也难怪当下国家要把劳动教育作为一门必修课，这是对孩子们的未来负责。说话之间，通顺父亲从地里劳作回来。简单的交流，介绍彼此，互相打招呼，感觉非常亲切。为了不让珍珠花生绝种，每年都要种点花生。说话间，老人家从屋子里拿出用色皮口袋装的珍珠花生给我们享用。细问之下，老人家已经七十八岁高龄了，依然那么矍铄，还种了50多挑的稻谷，喂有一个百多斤的架子猪。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国家政策太好了，给农村搞“三通”，随便买一辆三轮车，就可以摆脱肩挑背扛的命运。难怪通顺会说，其实父亲干活路，是为了体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更重要的是把老一辈吃苦耐劳的精神传承下去。每每在单位加班时，想起家里的老父亲，所有苦累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所有的苦楚都释然了。
坐了个把小时，没有见到通顺母亲的身影。心里有一个疑惑，不好打开这样的话题，怕戳着别人的痛处。还是通顺破解了这样的疑惑，原来他母亲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他父亲说，不想找老伴了，一是怕子女们找不到温暖；二是怕自己先走一步时，老伴的日子不好过。不便于去评价其中的是非曲直，让人对一位苗族老人家多了一些认识。我想，通顺说这些话时，或许表面上是轻松的，心里肯定是泛着涟漪，甚至搅动着惊涛骇浪。两个随行的小孩，因为自来水而熟悉起来，用塑料水杯装满水，然后又把水倒向空中，美其名曰“泼水节”，两个人的眼睛完全眯成了一条线。夏日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刹那间就下起一场大雨。伴着七月的大雨，一帘幽梦随着柔滑的雨丝泻进心里，泛起串串涟漪,越飘越远。拾起洒落一地的心绪，轻拂被雨水清洗过的面颊，感受着别样的清新。抬起头，仰望天空，将或喜或悲的心绪洒在风雨中，坚信风雨过后必定是彩虹。
人生的旅途，就像一场马拉松一样，总是在一段一段的时光里，开始着，体验着，告别着，回味着。我们需要和过去告别，需要和经历告别。需要不断向前，需要在行走中，铭记曾经拥有过的点点滴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