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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建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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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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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母亲

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生命发展的自然规律。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归宿,它让我们感激生命的获得。很多时候,我们就像一只蚂蚁,从一段城墙爬向另一段城墙,并没有人去在意和理睬。母亲在这个冬季离去,让我显得那么束手无策和无可奈何,始终牵引着我的内心。我知道,人世间注定难以一帆风顺,特别是当日子稍微有点起色时,不得不面对母亲离我而去的现实,内心的疼痛只有自己能够读懂。于是,母亲变成别在我胸口上的扣子,希望永不掉落。

母亲名叫杨菊花,出生在一个小地名为岔溪的小山寨里。她出生的地方本来已经够偏僻了,翻过一座山,嫁到另一个取名为上茶山的小寨子。出生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背靠一座山,中间有一条马路横穿而过,尽管全部是泥巴路,天晴一身灰,下雨一身泥,好歹可以通车,哪怕没有汽车经过,也能够时不时看到赶马车的人路过。马路下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估计岔溪的来历,就同这条小溪有着紧密的联系。到了上茶山后,就只能靠双脚行走。上茶山连一条泥巴马路都没有,所住的地方不是上坡,就是下坎,对于生产力极为落后的状况下,要修一条马路,几乎比登天还难。

据外婆回忆,母亲从小就与常人不一样,圆圆的鼻梁,整齐洁白的牙齿,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着灵光。因为是家中长女,再加上外公是生产队长,家庭成份属于贫农,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有机会进入学校读书。虽然母亲并没有把读书这条道路坚持下去,也没有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是能够有点文化、识点字,总比没有文化好。至于母亲小时候的经历,只能从外婆口中略知一二,与同龄农村人的经历应该是大同小异。

十九岁那年,母亲嫁给了父亲,二十岁生下了我。至于他们的爱情故事,估计同那时农村唱山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改革开放初期。慢慢的流行自由恋爱,农村人就靠唱山歌了解彼此,并没有什么彩礼之说,连结婚的仪式也没有举办,能够去照相馆照张结婚纪念照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很多人甚至没有办理结婚证。当然,我的父亲和母亲是有结婚证的,我还看到过他们年轻时留下的照片。在老家生活的时候,有一个相框,里面收藏着各个时期留下的一些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是一家人的档案记录,成为一种美好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的照片已经发黄了,更令人惋惜的是相框也没有了踪迹。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整个心思就得考虑养家糊口,如何把儿女拉扯大。母亲嫁给父亲后,我的奶奶早已过世,仅有一个年迈的爷爷,照顾孩子的事情就得靠她一个人负责。我是家里的长子,得到了长辈们的爱最多。都说“公婆爱头生,爹妈爱满崽”,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我爷爷奶奶生育我父亲的时候年龄都已经很大了,对我父亲也是疼爱有加,因为我父亲的头上还有三个姐姐。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没有比香火更重要的东西,养育了三个女儿的爷爷受尽了别人的白眼,都说爷爷生后什么都是别人的,没人继承了。当有父亲的时候,别人问我爷爷,说:“又生了个什么呀”?我爷爷说:“是妹”。于是我父亲就得了一个别名叫“四妹”。当我和妹妹出生时,家里多了许多烟火气,一生勤劳无比的爷爷格外疼爱我们,特别是对我更是关心,整日抱着我四处游玩,把好吃的都给我吃。每当父母外出赶场时,爷爷就抱我在路边等候他们回来,盼望从集市上带点好吃的东西。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大概是我三岁的那年,我的妹妹因为一场疾病夭折了,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中,爷爷也在那年的七月份,走完他苦难的一生。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仅知道家里少了一个关心我的人,少了一个陪我玩的人。

爷爷离开了,整个家的农活就落在父母身上。母亲需要一边参与生产劳动,一边负责家里的家务,再加上母亲在家里得到外公特别的疼爱,对于家务这一块也不是十分在行。据大人们回忆,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在地上爬来爬去,在那个没有尿布湿的年代,母亲用塑料胶子给我包裹两腿,免得打湿裤子,加上我能爬的时候是大热天,大腿全部因为不透气而长了许多水泡。被外婆发现后,责骂了母亲一顿。以至于我成年过后,一到热天,整个大腿就会发生过敏反应,出现无数的小红点,痒得令人难受。回忆这个小细节,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想想现在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生个小孩,能做什么呢?哪怕是已经四十多岁的我,由于经历的事情太少,还是觉得很稚嫩。妈妈在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进门喊声妈,出门叫声妈,就感觉自己还年轻。每每读到“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就难免有触动,禁不住会有几滴眼泪会掉出来。

母亲生育了六个孩子,活下来五个,在计划生育特别吃紧的年代,可想其中的艰难。六零后七零后可能对八十年代的计划生育还有一点印象,那时候可是非常的严厉,但是农村因为传统观念,每家都愿意多生几个孩子,总认为多子多福、人多力量大。特别是像我那个家庭,奶奶四十八岁才生下父亲,有了一个儿子就可以传宗接代,下一代就想多有几个人,遇到困难有个帮撑。那个时候主要由村上的妇女主任带头执行计划生育这项任务,大多数村里都是比较灵活的,一边执行上边政策,另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民,小山村里都是以家族的模式居住在一起,每家生的孩子都比计划要多得多。由于交通闭塞的缘故,等政府搞计划生育的工作队进到村里,村民们就用各种方式传递信息,有打囗哨的,有说暗语的,有大声咳嗽的,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孩子是生下来了,父亲也动了结扎手术,接受了超生的处罚。养活这么多人却是一个难题,这么多人口只有两个人的田地,再加上土地面积本来就狭窄,所种的庄稼完全不够一家人吃。每每到了五六月,就会去东家借米,西家借谷,难免会遭受拒绝和歧视。当然也有好心的人,父母常常会告诉那些借粮给我们的人家,当看到那些人家遭受困难的时候,就会主动去看望和帮助。正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女人难,是那个时代的普遍性。越穷越生,越生越穷,限于一种恶性循环之中。自打从记事起,母亲以及和她一样的农村女人们,既要参加坡上的劳动,又要负责家里的家务,甚至怀孕在身,挺着一个大肚子,还要去打猪草,干很重的体力活。更艰难的是一家大大小小的衣服,大部分需要母亲去动手,老大的衣服老二穿,老二的衣服老三穿,从大改到小,实在穿不了,再把那些边角料留下来,改成小书包,缝成小口袋。印象最深的便是做布鞋,鞋底用麻搓成的细绳一针挨一针地纳,被形象地称为千层底。我没有仔细数过一个鞋底需要纳多少针,在没有通电的日子里,只记得煤油灯下母亲安静而不间断地纳着鞋底,时不时又用针在头顶上磨一下,坚硬的地方还要使用锥子,每纳一针就得把线绳缠在手上用力拉紧,每拉一次手上便勒出一道红红的印迹。那是一种无休止的劳作,昏暗的灯光,墙壁上映照着母亲一起一伏的身影,还有那均匀的线绳穿过的吱吱声,像一首催眠曲。玩累的孩子们早已睡去,却不知道母亲啥时候入睡的。

小时候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有时候吃了上顿就得想下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为吃饭而精打细算。我家就坐在水井边,再加上那口水井远近闻名,再干旱的年成,也会有汩汩的溪水流出来,养育着故乡的人,更成为流入大家心里的甘泉。听老人们说,这口井别看水流不大,却从来没有干涸过。记得有一年,连续三四个月天上没有下一滴雨,田地里的庄稼都遭了殃,一道道裂痕嵌在田里,痛在农民的心里。周边的村寨为了有水喝,跑到几里外的大河边去取水。很多地方请来巫师求雨,烧香叩头祈求上苍下雨,就是没有感动老天爷。唯有寨子里的那口井一直不断地往外冒出清泉,滋润着人们的心田。近水楼台先得月,隔水井近的好处,可以省去家里的水缸,还能每天喝到新鲜的泉水。

日子在平淡里溜走,家中的兄弟姐妹也越来越多,整个房子都沸腾了,你追我赶、追逐嬉戏、窜上窜下,没有一刻是安静的。由于没有姐姐,妹妹的年龄又比我小很多,我便承担起了家里的家务。父母为了生活每天早出晚归,家里的粮食又少,我在煮饭的时候不得不学会放一些杂粮。每天早上起床后,先要端点洋芋(土豆)到水井边洗干净、去皮、砍细,然后等锅里的水沸腾后,再把砍好的洋芋放进锅里。由于我年龄稍微大一点,动作自然也就快一点,每次吃饭都是我先吃饱,吃到的米饭也可能要多一些。因为这个,我还和弟弟干了一架。记得那天我们两个上学回到家里,锅子里放着一碗洋芋,一碗白米饭,我先取白米饭,再取洋芋,弟弟误认为我想独吞大米饭,便用平常搅拌猪食的木棒敲打过来,直接把锅子打通了一个大窟窿。我俩都不敢作声,晚上妈妈做饭时才发现锅子漏水了,我们才承认了错误。

农村人也有调皮的时候,时不时会犯些错误,母亲是不太舍得打我们的,只是苦口婆心的教育。

记得有一次,我和二弟到邻居家玩,正值秋冬季节,说冷不冷。围着火坑追逐打闹,火坑上架着三角架,上面放着鼎罐,水在里面打滚。跑着跑着,把顶罐踢翻了,一股猛烈的热浪把我和另外一个小伙伴冲了个正着,由于他穿的是开裆裤,一下子就把“小雀雀”汽得红亮亮的,他立刻大哭起来。大娘听闻哭声,急忙冲屋里,抱起孩子就往村卫室跑去。回到家,我和弟弟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手和屁股都被打肿了。后来,母亲是怎么把这件事摆平的,是不是被人责备,有没有出医药费。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她肯定又受了很多气,甚至挨父亲的骂,才息事宁人了的。我的印象之中,这是我一生之中闯下的第一个祸事。

还有一回,大舅来我家玩。母亲是大姐,外婆又接连生了四个妹妹,活下来三个,两个舅舅都是小的。大舅比我大一岁,满舅比我小一岁。所以大舅和我玩的东西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喜欢打波罗(陀螺)。我们呆在家无事,就想去山上砍一根杂木来削成陀螺,陀螺要用青杠那种杂木做成,打起来才觉得过瘾。我们两个拿着柴刀,沿着山路走进大山林里,精挑细选之后,找准了一根拳头大的青杠,一个人用手扶着青杠,一个人用柴刀使劲砍。毕竟两个人年龄都小,轮流砍树。快要把树砍断时,轮到我扶树,只听到“嗖”的一声,树砍断了,刀子却砍到我的左腿膝盖上,鲜血喷涌而出。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大舅吓坏了,赶忙去喊大人。母亲赶到后,并没有责骂我们。而是从山上找来一种手掌大的叶子用嘴嚼碎,给我敷在伤囗上,背着我回到家里。由于伤囗过大,又没有去医院做缝针处理,导致我一个多月没法出门,至今左膝盖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疤痕。

母亲是有着坚韧性格的人,她在生活的磨砺中慢慢成长起来,练就了特别能吃苦的精神。父亲为了养活一家子,不得不外出打工,家中的事情就全靠母亲一个人料理。那时我和二弟都还小,母亲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我们两个抱在怀里默默地流泪,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她也从不求人,不向别人表达,而是带着我们兄弟俩自力更生。

为了把家里所分的土地全部种上庄稼,就不得不靠自己去翻犁。那时我刚能扛动犁耙,弟弟负责牵牛,妈妈就指导我们犁地。家里没有耕牛,要么去外婆家借,要么去大姑家借。所以,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犁完土地。我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手握着犁,一手拿着牵在牛鼻子上的绳子,对牛喊了一声“走”,那黄牛接到指令,甩着尾巴,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当发现牛走得太快了,又对牛喊一声“哇”,牛就停了下来。几圈下来,整个人大汗淋漓,累得气喘吁吁。经过几次实践之后,我发现翻犁土地并不是很难,这或许是农村人骨子固有的劳动技能。犁地初始,是有一定程序的,把拉犁的绳子和V型木架放在犁头上,然后把牛牵到木犁的前面,安抚好牛后,就把带着绳子的V型木架放到牛的脖子上,将连着牛鼻的绳子穿过指定的绳结后,用一个“8”字形的绳子连结犁头,右手提着犁头,左手甩着绳子,命令牛儿向前走。

磨得明光发亮的铁犁,刺入土地之中,翻起一条条新鲜的泥浪。肥沃的土壤在犁头上跳跃着、翻腾着,躺成一行一行,排得整整齐齐。田地在犁铧的切割下,勾勒出一行行长长或黑或黄的线条,仿佛是在田野上划出一道道跳跃的五线谱,那韵律格调与人的吆喝声、牛的哞叫声混杂在一起。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一道风景。对我们来说,那是对生活发出的抗争。大人们看到我们三娘母犁地的场景,发出唏嘘之声。经过多次犁地之后,我和二弟可以独立犁地,天麻麻亮就出发,二弟牵着牛,我扛着犁具,把家里的每一块地都翻犁出来,种上不同季节的庄稼,养活一家人。正是妈妈不向生活低头的勇气,给我们打上了不怕吃苦的生活底色。

六月的骄阳似火一样炙烤着大地,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全是一条条崎岖的山路,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小村庄。这里山上、田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找不到生活的捷径,唯有用汗水去交换粮食。其间,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背着一箱冰棍在各个大大小小的寨子之间穿梭,用一双发现的眼睛观察每一个围观的孩子,以及那口渴了的成年人,手中攥着一角又一角的毛票,额头渗满了豆粒大的汗珠,嘴里喊着“卖冰棒”的声音,面带微笑向每一个前来买冰棍的人问好,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时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妈妈,那个一大早就背着一个大背篓外出的妈妈的背影是如此的清晰。

农村人为了读书,总会承受一些意想不到的痛苦。为了念完小学,我不得不读四所小学。小学毕业那年,我们班几十个人来到镇上参加统一考试,费了一番周折才考取县直民族中学——盘中。

我以高分考取了盘中,在农历六月接到了入学通知书,要交的书学费为170元。本来吃饭都老火(费力)的家庭,早已家徒四壁,更没有钱去上学。一家人还来不及高兴,就开始为学费担心,双亲紧锁的眉头是家中最常见的神情。还是母亲最先想出了办法,她把脚一跺,坚定地说:“求人不如求己,活人能让困难吓倒,现在正值热天,离上学还有两个月,我可以到镇上去赊点冰棍回来,到各村各寨去卖,每天赚五块钱,两个月便可以筹够钱。”妈妈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第二天天还未亮,夏日的燥热还未退去,妈妈背着一个大背篓向盘信走去,兜里空空如也,爸爸送妈妈翻过家乡最大的山——安塘坡。当我们几兄妹还在枕着夏日的哇鸣睡觉时,昨夜的萤火虫还在梦里飞来飞去,嘴角流淌的梦口水打湿了枕巾,大人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为了生计而四处奔走。我那上中学的学费犹如家乡的大山一样,翻了一座又一座,山的那边还是山。

我母亲走进冰棍店,费尽口舌,与店主商量,卖完了一箱冰棍,第二天再给钱。店主还算爽快,果断地把一箱冰棍赊给了母亲。一个用白色泡沫做成的长方形盒子,里面装了55根冰棍,一角钱一根,买一箱50根,多送5根,本钱是5块钱。妈妈从背篓里拿出旧棉被把装冰棍的泡沫箱子裹得严严实实,就是担心天色太大,把箱子里的冰棍融化了,不但赚不到钱,反而会折本。妈妈从冰棍店出来的时候,已经设计好要走的路线,从家乡的几个小寨子走起,看看生意如何。“卖冰棒”的叫卖声回荡在乡间的小路上,箱子里的冰棍越来越少。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几兄妹坐在台阶上,看见一个背着箱子的身影越走越近,我们急忙飞奔过去,像迎接贵宾一样,搬的搬凳,倒的倒水。妈妈把紧紧握在手中的钱放到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放好背篓,然后叫我再数一数钱。其实,母亲已经把钱整理好了,面额有1角的、2角的、5角的,最大面值的是一元,满一元整理成一沓。我数了三遍,一共是十元零四角。妈妈说:“今天卖出了52根,每根2角,有一根送给了下寨二黑家的三娃子,二黑家里太穷,老婆弃家而去,丢下三个孩子,三娃子蓬头黑脸,那双黑眼睛更是黑得出奇,看着太可怜了,我便免费给了他一根。我分明看到母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农村的日子都不好过,有的想方设法把孩子养大,有的却选择了逃离。剩下两根,有点融了,还摆在泡沫盒子里,你们四兄妹拿出来尝尝。”两个妹妹分了一根稍好一点的,我和弟弟分一根即将化掉的冰棍。或许是第一次吃冰棍,都有点狠吞虎咽的样子,只觉得好吃,没品出味道来。我们几兄妹没有吃过瘾,把手伸进泡沫盒子里,蘸了一下融化的冰水,竟然舔起手来。

母亲成功地走出第一步,按照预期的计划实施,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夕阳西下再归来。因为融化而未能卖出的冰棍,母亲总是留着,从来舍不得吃上一口,看到哪个寨子有可怜的孩子,她总会不自觉地赠送一、两根,时刻挂念着家中那四双渴望的眼睛。渴了,捧几捧路边的山溪水解渴;饿了,取出随身携带的麦粑咽下去;累了,就在荫凉的大树下歇一歇。母亲用双脚走遍了一村又一寨,靠着脚下的路找到生活的路,靠着卖冰棍积攒着我的学费,靠着坚强的毅力维护着孩子们的尊严。母亲用两个月的坚持凑足了我的学费,也让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唯有对故乡的眷恋常留心间。随着年龄的增长,故乡也在改革开放的推进中悄然变化,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随着读书人的增多,很多家庭开始操心孩子的学费,渐渐地感觉到“一方水土没法养活一方人”,大家便以逃难者的方式,远离这可爱的家乡。有的人家去了湖北,听说那边田地很宽,地势平坦,交通便利,有门路的人想方设法地到湖北去购置田地;有的全家外出,到沿海开放城市去谋生;有的选择到盘信街上打临工,我家就是其中的一员。因为家庭发生一些变故,我们迫不得已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房子卖了,家也随着人流浪,人到哪里家就在哪里。搬到盘信后,要面对一家人的生存。父亲唯一的手艺就是理发,光靠这一样技能,是难以养活一家人的。还是母亲想出一些法子,先是租了一个极为简陋的房子,下雨漏雨,刮风冷冰冰的,有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后,就开始谋求生计。母亲并没有三头六臂,只有因母性而衍生出来的忘我的付出,只有因母爱延伸出来的种种生存的智慧。妈妈先是利用离一所初级中学较近的地理优势,炒菜到学校门口卖,挣点微薄的收入。看到卖菜油的行情可以,又从商家那里买来菜油,挑着菜油走街窜巷,赚点脚杆劲走出来的钱。看到小学生爱吃糯米饭,又背着糯米饭去卖。但凡有点钱赚的生意,都去尝试一下。尽管所挣的钱少得可怜,遇到销路不好的时候,还会折本。有一次是腊月赶场,母亲去买了两捆甘蔗来卖,由二弟负责看护,腊月那几场,人挨着人,挤得水泄不通,有的人就乘机偷东西,两捆甘蔗被别人左偷一根,右偷一根,卖得的钱还不够本。为此,二弟还被父亲收拾了一顿。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坚持每天早出晚归,通过各种方式养活我们,再供我和妹妹们上学。可怜的是二弟,读到四年级就没有机会上学。当时,我已经考取师范,正是用钱的时候。全家人节衣缩食,就是为了供我上学,就连家里仅有的木房子也卖了。

二弟没有上学的事情,成为母亲心里永远挥之不去的痛,每每提起就会觉得愧疚。母亲外出务工之后,省吃俭用,把能节约的钱就节约下来,一旦二弟遇到有困难,就会第一时间给他钱,或许就是为了弥补内心的那份歉意。二弟有一年考得全班第一名,因为交不齐学费,而没有拿到奖状。那时没有控辍保学,不像今天,必须要确保每一个人完成义务教育。如果是因贫辍学,那更是一件大事,很多人都会被追责问责的。可惜时光不会倒流,我们只能朝前走。再加上到了盘信后,三弟出生,家里增加了人口,意味着生活的负担更重。我们租住的房子旁边开有一家家具厂,有搬运木材的活路,就会叫我们去做。每每有活路做的时候,全家人总动员,像蚂蚁搬家一样,把木材搬运到指定位置。

父亲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不善于与周围的人打交道,说话容易得罪人,难以融入别人的生活圈子。这或许同他成长的环境有关系,那时的奶奶可能是过于溺爱他,导致他的性格里有很多缺陷。但是,他的心地是非常善良的,是一个非常节约的人,甚至可以用“吝啬”来形容。在外打工,哪怕是10块钱,他也会卡在信封里寄回家来,用来养育孩子。所以,无论他的脾气有多么的不好,母亲也很顺从他,从未想过离开。尽管我们那个家很穷,却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能够让子女感觉到温暖。

租住一段时间之后,父亲觉得租住别人的房子,就像寄人篱下一样,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外婆家在上街的不远处,有一块空地,答应给我们家暂时寄住。我们一家人就去山上砍树木,搭建了一个毛草房。尽管房子与周围的砖房格格不入,算是在盘信拥有的第一个家。住了几年毛草房后,我从师范毕业,通过积攒工资,买了水泥砖,通过全家人劳动,修成了几间小房子,住宿条件发生了质的改变,有了彩色电视,接通了闭路,有了自来水。一家人对修一个大砖房有着更加迫切的需求,也成为一家人的奋斗目标。

要想修砖房,首先得买一个地基。随着时代的发展,一家人不再为生计发愁,但是用钱方面却是极为困难,除了能够吃饱饭外,哪有多余的钱呢?买地基,那是需要花费上万元的,那时我的工资才500多元钱一个月。无奈之下,我用自己的工资作担保,向信用社借款两万元。以前,要向银行借款,需要找熟人打招呼。不比现在,银行会走到大街上或进入单位,宣传借款的优惠政策,甚至还要送点礼品。在熟人的帮助下,我顺利借到贷款,在临街很近的地方买了一间屋基,下了基脚之后,所剩无几,就没有钱修房子。母亲决定带着父亲外出打工,挣点钱来修房子。

那时三弟已经上一年级,父母外出打工就没人照顾了。就由我带到工作的学校上学,开启一家人齐心协力凑钱修砖房的奋斗史。那时,我们住在学校宿舍,是原先老乡政府的办公楼改造的,常常会有人提起,这间是计划生育办公室,那间是电话传达室,通过口述史的方式,试图去恢复过去的点点滴滴。我把三弟接到工作的学校时,已经成家了,有了儿子,分到两间位于一楼的房间,背靠操场的保坎,采光效果较差,还容易潮湿。三弟就睡在左边一间,里面摆放着电视、冰箱以及一些生活用品。我对照顾小孩不是很在行,辛苦妻子对三弟无微不至的料理。儿子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家庭任务极重,两个人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围着两个小孩转,日子与周围干农活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不过用粉笔去讨生活罢了。家里有了第一辆摩托车,每次外出四个人坐一辆车,儿子坐在摩托车的龙头上,妻子和三弟坐在车尾,那时并没有太强的安全意识,能够有证驾驶,就是遵规守矩了,幸好走到哪里都是平平安安的。如果是放到现在,肯定不敢驾驶,还属于超载。母亲时不时打电话过来问候我们,我知道她是心里挂念三弟。

母亲,这两个字在我心中重千斤。一辈子含辛茹苦的养儿育女,还要忍受父亲的坏脾气。奔波五年后,父母在外找了一点钱,就着手修房子。父亲回来修房子,一个人感觉寂寞,又把三弟接回身边上六年级。母亲一个人依然在他乡奔波,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总会唠叨无数遍,变成我心中最大的牵挂。

临近过年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想要吃故乡的腊肉。我便从菜市场买来肉,加上一些调料,悬挂在架子上,烧上一盆旺旺的大火,看着火苗的颜色,听着火苗的笑声,感受火苗的温度。思绪不由跑到童年的屋子里,妈妈站在土灶边不停地忙碌。我从山上砍来的柴火,整齐地堆砌在木房的右侧。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吃上几顿肉。把柴火堆放进土灶里,燃烧成最烈的火焰,用竹子做的吹火筒使劲朝着柴火吹,呛得烧火人眼泪汪汪,也熏黑了母亲的面容。三碗杂粮一碗米,填饱肚子是真理,捡起土灶里的三吹三打(红薯),或者是放点花生、土豆之类在灶里烧熟,全是难忘的味道。

年轻时为一家人生计而发愁,中年时为修砖房而奔波,老年时为三弟读书而打拼。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闲下来,可不可以享一下福。因为做儿女的知道母亲不容易,自己的小孩全是自己带,没有让她操过心。自从有了智能手机后,母亲对微信和抖音之类也是很在行的,经常会拍一下风景,唱一下山歌,有的还是现编现改,对美好的新生活进行歌颂。这让我想起一句话: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谁都希望美好常伴左右,可是事与愿违的太多。我们常讲来日方长,其实人世间的日子都是在做减法,过一天,少一天。母亲穷尽一生盘儿养女,并没有太多的来日方长。母亲的病疼是压在我身上的石头,就像窗外的大雨,每一次雷声大作,嗖嗖的寒风,都给人心惊肉跳的感觉。自从母亲病后,我就很难开心,总幻想有这样或那样的良药,甚至相信那些欺骗的话语,以至于只要打听到哪里有医生医术好,就急忙去寻找。母亲的病进入后期之后,二弟那天从医院打来电话,说这回母亲的病难逃一劫了,剩下的日子不多,大家多尽一点孝吧,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那头放声大哭,我在办公室也忍不住哭出声来,赶忙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往医院。我一边驾驶车辆,一边抹眼泪,妻子提醒我要注意驾车安全,无论面对什么,都应该坚强起来。我知道,母亲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以至于二弟在网上找到一个医生,说可以医治母亲的病,我们每个人被骗了五千元,就是想尽最大的努力去挽救母亲的生命。

母亲一辈子与贫穷作斗争,只不过想多挣几个钱,让孩子们有口饱饭吃。人生何其短,来不及好好思索,就只剩下后悔和愧疚。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母亲的病痛,当作营养液,伴着热泪一饮而下。两年多来,看到母亲脸色好看一点,干什么事就有奔头。更多的时候,只能在医院里忙碌。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盼望有一片绿叶出现,树上的黄叶掉落了,还会长出新的叶子。多么希望有一片绿叶不掉落,生命能够奇迹般复活。生命却没有办法向小草那样循环,只等一阵春风吹过,来年又是绿茵茵的。那些在病床外锻炼身体的人,或许是悟透了珍惜生命的意义。谁也没办法左右生老病死,内心的疼痛只有时间能够治愈,或许永远也没法治愈。

十一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就不懂得什么是珍惜。我常常在深夜里想起苦难两个字,因为这与母亲的一生紧密相连。于是,我总幻想有这样或那样的良药,可以医治母亲的病疼,让她重新好起来。母亲临终前几天,对我说:“崽,妈太痛苦了,你发一盆炭火,让我安祥地去吧。”听闻这样的话,我的心如刀绞一般,甚至不敢直视母亲那没有血色的脸颊。这世间,很多病是无法医治的。面对病痛,再亲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在母亲最难熬的那段日子,两个媳妇轮流陪母亲睡觉,给她擦洗身体。我知道,在儿媳妇的心里,母亲并没有做过什么,甚至在她们坐月子的时候,也没有得到太多的照料。妈妈最后一次从市医院回来,是凌晨三点过。医生说,要着准备安排后事了。我们只能在心里哽咽,不能在母亲面前露出愁容,只想给她说一些宽慰的话语。两个女儿放下手中的事情,专程来陪伴母亲。我们三兄弟扶着母亲去镇医院打止痛针,背影越拉越长,转过身子就不停地抹眼泪。当然,还有我那可怜的父亲,明明心里很痛,却说不出像样的话,嘴里骂骂咧咧的,也没有好看的脸色。

在记忆的长河里,还种着养活儿女的庄稼。从岔溪到茶山,从茶山到盘信,再从盘信到外地打工,走坏了无数双鞋子,走出了五个儿女的长大成人。

在您在世的时候,我写了一本书,叫做《岁月如歌》,里面记录过您的不容易。当您看完我写的书时,流下激动的泪水。您说:“崽呀,我也想写一篇文章,回忆一下人生。人这一辈子,实在是太难了。在世间,多做点好事,用心感谢每一个帮助我们的人。”我知道,想要写一本书并不容易,那需要耐住常人受不了寂寞和孤独,还要有一定的文字功底。母亲,您对儿女们的教育和哺育就是一本厚重的书。

十二

母亲临走前,还是二姨发现不对劲,赶忙动员大家从屋子里把她转移到堂屋,这是农村留下的风俗。二姨拨通我的电话,让我赶忙回家,我与爱人连忙从单位赶回来。回到家,望见母亲削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吃力地、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们回来就好,我实在是太累了,要丢下你们先走了!”说完这话,只听见她喉咙里“咯咯”地响了两声,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就这样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我紧紧握着她越来越冰冷的手,像失去依靠的孩子,木然的呆坐着,不知所措,一股股痛彻心扉的电流,让我瘫在母亲的床边,一想到从今以后,我将成为一个没有妈妈的人活在世上,我的眼泪无声地落满脸颊。母亲,您走的时候,恰是星期二,正是人间最忙碌的时刻,像极了您在世间的每一天。当您呼吸完最后一囗气时,我一边哭泣,一边记录时间,11月28日早上九点五十七分。

此时,妻子悄悄推开了窗户,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屋子里,像是在为母亲的离世默哀,又像是在为我们惋惜。再过几天就是十二月了,离母亲的生日越来越近,过了生日可以又长一岁。

母亲,您离开的日子属于冬天,您去了比远方还远的远方,我猜想您去的那个远方广阔和辽远,那是没有贫富差距和病痛的地方。冬天大雪飘落,不会有疼痛的纷纷扬扬,即使寒风刮过,那也是温和的,天空收起往日阴沉的表情,黑夜不再那么漫长。母亲,请放下您心中的不舍和牵挂,好好地睡上一觉,忘记您是一个农民,忘记柴米油盐酱醋茶,忘记所有让您难过的事情。如果您觉得您的一生黑夜太多,那就分一半给我,用我的时间去换取您的时间。如果您实在想家了,那就回家吧,您看见吗?家里有一盏心灯一直为您点燃。

月亮牵着我的影子,把我从梦中惊醒。梦醒之时,再次回到现实,不得不去面对生死的距离。仿佛一切都还在昨日,不闻母亲唤儿声,只有悲从心中来。如果人世间爱的面积可以丈量,那是缝针的线行走在衣服上留下的痕迹,每一滴热泪都未曾干去。

母亲离开,那是因为无法逃脱病痛的折磨,每个人都无法避免要走向死亡,只不过早晚的问题。可是,我的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总觉得她这一辈子太苦了,还没来及享福,就匆匆离我们而去,总会不自觉的流泪。虽然妻子依然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的生活,支持着我的事业发展,用她那份真挚和干净的爱,填充着母亲去世后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但是,我仍然感到孤独无助,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我的母亲。每每闲暇或不顺心的时候,就会想起她为儿女辛苦打拼的场景来,多希望时光能够回转,每天出门的时候能够喊一声“妈”,回家的时候再叫一声“妈”,她能陪在我身边,给我勇气和力量。写着写着,就有几句话从心里滑落:

我惊诧于时光的无情

妈妈——

能借一束光走回从前吗?

我想让黑夜把一切轻轻抹去

只剩我一个人手捧热泪

陪您说说话,聊聊家常

您的影子,无限接近

又渐渐远离

我知道,您现在只能活在我的心中

成为我一生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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