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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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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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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活贴

普凡


早晨醒来,靳美的鼻子出了血。她尝试堵了会,没堵住,血就直接冲击到被子上去了。

靳美歪着身子喘气,拿眼探了探田安。田安正睡意朦胧。靳美说这被子不用洗啊,我的血流在上面了,还有我的气息。再过上三个月,等我没了,你就多看看这被子,心里头有个念想。

田安身子剧烈震颤,好半天才呼出口气来。说什么哩!靳美你再躺会,我起来煮点稀饭,再炒盘你爱吃的空心菜。田安说完,鼻头一酸,心里没着没落的。一年前,煮饭、炒菜等这些活都是靳美来做的。靳美做这些特别精细,米要反复洗,菜就更不用说了,洗好了切好了,还得在水里泡上好一会。

靳美这样做还十分得理,如今的菜和米都脏,多洗洗,就是为着把眼前这关过过去。田安嗤之以鼻,再洗还是脏,哪儿还有干净东西?靳美就闷不做声,窝到沙发里绣十字绣。

其实,田安哪儿都好,就是总没谱,爱把话说绝。刚才那话,之前也说过,明显是针对靳美说的。

靳美嫁给田安之前小两年的光景里,交过一个叫吴德的男友,还曾处理过肚里的东西,只是处理得不好,留有些小遗症。原想结婚后好好休养,安安心心备孕,哪料到身子不打招呼地出了问题。而田安这边一直为结婚做着准备,等待慢慢品尝婚姻的幸福和甜蜜。显然,眼前的这些与他的愿意相去甚远,有一个从天塔望向世纪钟的距离。这个距离不以长度为计,高度即可。明显的高度有差异,悬殊得解放桥都已经许久没开启了。

田安曾对靳美说过,等解放桥再次开启的时候,我们就穿上礼服,照一套独一无二的结婚照。

靳美心头一愣,笑笑地望田安。还照吗?有必要吗?

田安抚摸靳美的头,照啊,我们要把每一步的印迹都留下来。靳美心里说,我之前和吴德谈起过,说要到水上公园好好拍一套漂亮的婚纱照。只是一直没有实质性动作,反倒成了内心的隐痛,触及不得。

岁月流逝,日子过着,心里的疙疙瘩瘩慢慢扯清了后,靳美竟然关注起解放桥来。想着这桥会在什么样一个时候开启,开启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致?到那会儿,自己在哪儿呢?

这真是个问题。津城每天都在开启,渺小的个体只是那一呼一吸之间,活在生存轨迹里的一条爱干净的虫子,每天不停挣扎蠕动着,成为惯性生活中的一缕风景。

靳美身体出现问题是在一次感冒之后。那会儿,她正准备让肚子进行一次受孕,每天的运动、饮食都进行了合理的安排,甚至一周一次的碱水冲洗都进行了好几次。这冷不丁的感冒及其随后的高烧,搞得俩人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

田安说要不去总医院看看吧。靳美当时的反应极大,我哪里闻得了那里的气味?再说了,会直接影响我肚子里的生态。田安说由你,我玩会游戏,今晚我们一起到外面吃点饭。

靳美说不许玩,赶紧去买菜,我想吃多宝鱼,去买一条回来,我来做清蒸的,你也趁机喝点。

靳美让喝酒,倒是让田安意外。为了保证质量,他已经被靳美管束得清心寡欲了。他曾问过同学肉蛋,说大家是不是都这样?需要不需要这样?得到的答案竟千篇一律,都是这样的。在津城,要个娃,得把小俩口折腾熟了,成了精,才能在养育方面游刃有余。

田安就不说什么了,对靳美的话言听计从,倒也省了许多的心思,可以用来打游戏,用来蓄精养锐。

靳美母亲来看闺女,见靳美精神恍惚,拿手一摸额头,“哎哟”一声,惊得田安奔跑过来。靳美的身子你知道吗?

田安说知道,这几天一直高烧!

知道了还不管不顾,赶紧吧,开车去总医院,都这样严重了,你怎么还拖?

于是,医院例行检查的一套程序走下来,时间就到了黄昏。时间到了黄昏没事,靳美的身体出了点问题可是大事。医生初步诊断,说肺上出了点情况,感染了,得去炎消肿。

随后,田安父母,靳美父母都紧急齐聚。靳美精神头来了,招呼两边父母坐,还让田安去买菜,正好在家摆上一桌,好好聚聚。

田安使了眼色,靳美竟然没看到。要不是靳美母亲眼尖,轻轻扯了扯靳美,田安就真出门买菜去了。

晚上,小俩口和双方父母一起在附近的登赢楼饭庄吃了饭。老店老味道,环境也合心。靳美状态不错,有说有笑的,只是其他人都很沉闷。靳美就说,大家不要这样,我的身体我知道,好着哩,暂时亮灯,是为孕育打前站。好比这太阳,下雨或阴天时见不到,其实每天都会从东边汉沽那边的海上升起,从来没间断!

靳美这话说的大气。田安冷不丁听过去,心里头吃惊,这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老婆么?

转天,靳美一人出了门,沿解放北路步行穿越金融街,走过解放桥,到世纪钟前小坐。时钟有模有样地在她身边走着,嘀嗒,嘀嗒,不曾停歇。不管她听到听不到,感觉没感觉到。她其实是想看解放桥的,而且想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桥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靳美看不到时间走向,脑海里却闪现出一个放风筝的人来,在风中,在东站前广场上,用力拽线,一伸一缩间,风筝就在海河岸边飞翔。

这放风筝的人,这走在桥上的人,这行走的车辆,这穿行在世纪钟上的时间,一起,成这个城市的景致。靳美默默看着,一缕伤感跃上心头。自己是这个城市,是这个世界上的匆匆过客,是临时生命的一个缀饰,都将和其它生命一起,和城市一起,无声无息,永久消逝。

 

风向变了,重心也就自动转移。

接下来的日子,田安和靳美的战场从备孕转向治疗。备孕有形,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运行,怎么操作,并且对结果或者说成果都能预判。可治疗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长在身体里的部件,出了什么状况,状况的模样,以及如何变化等情况,大家都不知情。只能听医生的,只能由着医院说。因此,这个时候,田安和靳美的心都木木的,和不时袭来的雾霾一个色泽。好在电脑还有手机里都有,将不知不会的,往百度里输入,忠实的度娘就热心答疑。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有耐心,她都会告诉你,使你不至于失了方向。

田安带靳美前往胸科医院,并进行一番细致的检索和诊断。这里是津城治疗胸肺病的专科医院,之前总医院进行的一系列检查部分重新开单检查,包括血液。这些结果连同新安排的一些检查汇总后,相关专家集中会诊。

靳美不疼钱,她疼那一管又一管抽出来的血,暗红的,之前在身体里流动,维系着生命的正常和新鲜,就有些叹息。

田安旁边嘟囔着不能叹息,让靳美听了满耳。靳美白了田安一眼,我不是她二姑,我能叹息。田安一屁股坐凳子上,你呀,天津老例怎么说的?看病叹息,生命没戏!

靳美转了一下眼球,我去!说的功夫,医生喊她,从会诊的情况看,有些小问题需要住院解决,建议赶紧。

田安顺势应着,我们住。

靳美扬过头来,说你别起哄,这医院是好住的?

还真被靳美说中了。医生说,这个季节肺问题高发,医院的床位十分紧张,我先给你们排上,等有了病床,再喊你们来。

身体出了问题,哪儿还能等?田安让医生想想办法。医生说你也看得见,医院的床位是流水作业,一环扣一环,一床接一床,紧张得跟市场上火热的房号一样。许多的病床两个月前就排上了,你现在要不排,三个月后住进来都难。

医生那里走不通,田安一琢磨,这事不能马虎,打电话问父母还有靳美父母,有没有牵得上线的,他好赶紧搭桥,让靳美早些住院。

托人、打听,打听、托人,一晃过去了三天,一点眉目都没有。田安着急,待夜深人静,他一拍脑袋,转天办了张卡,直奔单位找领导,说了爱人的情况。

领导推辞了半天,说我找院领导协调一下吧。转天,田安就去医院办了手续,靳美随后住了进去。

医院是住进去了,可田安不敢进,他怕医院那个门槛。其实医院没有门槛,但不知为何,他竟然看到了医院那张隐形的门槛,大大的,高高的,迈步通过的时候,他的腿就发软。他只有扶住门框,才能勉强站住,然后慢慢挪着步子。等他稳定身子,忍不住抬头看,医院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嘴的怪物,活生生将他吞了进去。

穿上白色病号服的靳美,输上了液体。在医生护士来回走动的阵式里,靳美就觉得自己像个病人了。医院的气味和城市的味道很不协调,她想着再迟钝些,或者说肺部的症状再严重一些,那样就可以不去感受。可田安不这么想,医院还是个干净的地方,要不怎么住进来的人都白净了?连身体里泛着青色质地的血管都能看得见。

靳美不说话,想这个家伙惟恐天下不乱。想的功夫,视线越过灰蒙蒙的城市,在一线鸽哨里跳动。津城的色调越来越灰了,源于树木越来越少,而房子却越来越多。这不该是城市发展的模样。记得小时候,她会背靠院子里的树,咬着辫子看知了叫。有一次她还和田安说起,田安觉得奇怪,说你小时候还会做这样的动作,简直不可思议,这样优美的动作你还会有?

靳美就说怎么没有?我打小生活的安乐村被树围满了,被同树一样充满生机的生命围满了。那些陪她一起生长的树,每一棵树就好比一个人。房子呢?就没什么概念了。那个时候,一栋单元房里,四下奔跑着许多孩子,大家都在一起玩闹。饿了,哪家有现成吃的,就可以随意吃两口。困了,在谁家玩,就在谁家倒头便睡。那时的快乐是集体的,城市是集体的,人们热情和随意拥有,过着快乐的日子。现在呢?没过多少年的,恍惚间,一切都变了样。

田安捧来一束正含苞的百合,顺势插在窗台上的一个大医用量杯中,病房里的氛围一下子就温馨了。

靳美安静躺着,想这不是在家里,就有些不自然。别扭了一会,身子却格外的懒,使不上劲,说不上状况,也道不明难受。好好的身子,怎么就出了问题呢?

晚上,靳美说田安你回家吧,家里也要人守着。田安说不行,你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也睡不着觉。

俩人好一会没话说,只是任由心扑通跳着。跳着,跳着,就心手相应了。半夜里,田安被一阵窸窣的声音惊醒,靳美正拿头发当刷子,在田安的脸上扫着。和衣躺下的田安跳下床,靳美不说话,示意他继续躺着。田安哪儿还敢,说去厕所。靳美示意憋着,这天都憋了好久了,就是下不来雨。田安告饶,靳美眼泪啪啪往下掉,夜深人静的,虽然外面有护士值班,但这样的掉法,田安还是觉得不妥,赶紧抱住靳美。靳美说我怕,一躺下眼前全都是医生的影子,他们要拿我开刀,要拉开我的胸。那刀明晃晃的,锋利极了。我不能躺了,我要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田安说回的,我们天亮了就回家。你这床还不错,比较软,让我躺会。说着,将靳美往旁边挤。

靳美坐了起来,眼泪一个劲掉。田安说,多大了啊,别让人家看到了。咱回家时再掉,随你掉多少都行。

靳美就坐着,田安不敢睡,想这医院还真不适合人待,无形的压抑四处充斥,让人喘不过气来。俩人结婚一年多时间,平时都松散,悠闲惯了,还没有这样的经历,心里自然就焦虑,不知道如何应对。俩人不说话,木木地守着,将这夜快点打发过去。

天亮了,住小白楼的田安母亲送来早餐。平时靳美对嘎巴菜和水煎包爱不够,可今天这冷不丁瞧见,抢了过来就倒厕所垃圾桶了。

田安手指头抖着,有抬起的动作。田安母亲示意算了,然后小声问靳美,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去。靳美的吼声都有些变形,不吃,不吃,我要回家,我只要回家。声音从病房里穿透而出,然后向城市飘去,瞬间将大街小巷填满。

田安母亲一把拦过冲靳美而去的田安。她这个时候心情不好,你要体谅。田安慢慢在母亲目光里安静下来。

支走母亲,田安一个人闷闷不乐,没来由地觉得失望。有一段时间,他努力朝着靳美的心靠拢,可靳美总是游离,有时感觉还特别的远,远得仿佛不在一个星球,如同国际大厦和经联大厦,在一条路上两两相望,却根本无法在一起,哪怕握个手,哪怕来个拥抱。

田安觉得苦苦的,还无法言说。生活面前,渺小的人类只是一个学徒,笨拙不堪,永远都出不了师。

 

检验结果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等待过程,医生给靳美安排输液。输的时间超长,由早晨一直延续到晚上。液体在体内奔腾,川流不息,靳美活动一下身子,都能听到液体的声音在体内涌动。起初,她还能安静听这涌动的声音,渐渐地,这声音就占领她的世界,濡湿她,囚禁她,腌渍她。那众多药的集合成份,正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冲洗她体内的病毒。

靳美单位的领导来医院了。一番慰问之后,领导的话就转入正题。领导说这个时候提工作上的事,还请你多体谅,那个幼儿家长已向法院提起了诉讼,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靳美说我早有准备,不怕他们上法院去告。我既没动手打孩子,也没教唆其他孩子动手,虽然有伤是事实,可难免孩子是在家里受了伤,然后到幼儿园里大闹,企图嫁祸幼儿园。我不怕他这一套,也不吃他那一套。你听听,游动在我身体里的水,都能淹没大王庄了。

领导笑笑,伸出大拇指。这件事发生在上半年,当幼儿园老师的靳美有一天忽然觉得内心躁动不安,做什么事都静不下来,也便在教室里来回走动。恰好一个平时就爱哭的孩子没来由地哭开了,而且歇斯底里没完。靳美很气愤,于是上前训斥,举起的手,在即将落下的时候被硬生生收回。这样的印象,她记得很清楚。后来,那个孩子不哭了,却在放学后喊疼,说是被打了。家属起先没在意,后来见疼不减,问谁打的?孩子也说不清。家属赶紧送医院检查,身上的一根肋骨竟然断了。相关教育、公安、属地管理部门的人员等都出动,一起参与调查了解。靳美坚持自己没动手也没有其他孩子动手,因教室没有监控设施,所以调查工作就一直继续。

幼儿家长就不停地闹,要幼儿园给个说法,要严惩凶手,不能姑息养奸。幼儿园专门由一位园长安排解决此事,多次找当事老师也就是靳美询问情况,后来甚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靳美说我是一名幼教老师,知道身上的责任和担子,怎么可以打孩子,怎么可以教唆孩子打孩子呢?

眼见家长天天闹,园领导有心想这事靳美认一认,然后由园里私下和家属进行和谈,把这件事处理好,不能因小失大。毕竟幼儿园现在正在创建市一级幼儿园,而且正处于申报和评定的时候,大意不得,马虎不得。

靳美坚持不妥协,说这事不能纵容,一旦开了口,后续将无法收拾。于是这件事情就拖着,一直没有结论。

田安忽然意识到,靳美这段时间有许多不同寻常的思想和动作,显然与身体体内的病毒有关联。幼儿受伤之事,到底在家还是在幼儿园,似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事有可能成为一种诱因,引导着靳美走向极端。田安忽然涌满了隐忧,想着靳美的身体,最终怕要成为一枚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爆裂开来。

一个星期后,检查结果出来了,中晚期小细胞肺癌。一行字沉甸甸的,在这样一个季节,和空气一样重,和花朵一样重,和城市一样重。医生办公室,田安想了好半天,好久,一直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靳美呢?

这样的事,其实也不用多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靳美知道。田安兴匆匆跑到病房,搂起正躺着的靳美,说亲爱的,炎症哦,是炎症,你再委屈一下,住十天半月将炎症消完就回家,回家我们接着准备长征。

靳美看着田安,说别打岔,下瓦房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就是行啊,骗人的把戏练得炉火纯青,脸不红,心不跳,赶紧从实招来!

田安猛地下沉,心说,难道她知道了?不会的,医院有规定,医生也有规矩。嗯,这小丫头,心思活着哩。

田安也不说话,一份报告单,确切地说是一份检验报告单在靳美面前晃了晃,然后如燃烬成灰的纸,从他的手里自由落下。

靳美没有看,就算她看了,也只是另外一个版本,所以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放松开了。

田安说你这几天没吃什么对胃口的东西,你躺下休息一会,我回家给做点你爱吃的来。出门的功夫,他有意识将那诊断书放在窗台上,旁边就是那丛正开着的百合。百合开着粉白的花,屋里就有粉白气息,浓浓的,覆盖了病房,覆盖了这个城市的一切。

出了医院的门,田安意懒懒地朝住院楼看了看,他生怕此时靳美站在窗口,朝着他望。他明知道这个角度靳美看不到他,可还是蹲在了地上,双手在头发里紧紧地捏揉。他知道,他要放松一下,给紧张的心,紧张的眼一个缓冲的舒松。

蹲了一会,田安缓缓站了起来,觉得有水流在脸上蠕动,才想着刚才不知怎么哭了。许久以来,田安不知道哭,他还没有让自己哭的地方,却不知怎么,在这样一个时刻,他不声不响地哭了,背后诺大的医院依然宽阔地矗立着,他忽然觉得那不是高楼,而是坟墓,无情地将里面正挣扎着的人们以及准备挣扎的人们埋葬。

田安打了辆车,往二宫家的方向走。城市的灯火混浊,夹杂着树影,落在地上,人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这倒是好。田安想,人与人要是这样相处也不错,至少回避清晰的争执和亲近的纠缠。

田安煮了枸杞百合粥。刚才在车上,他专门搜了粥及食疗的一些知识,他觉得该是静下心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他还有精力,得好好做点什么。为靳美也好,为这个家也好,他知道他逃避不掉。

转天上午,田安征求主管医生的意见,问题及时得到了发现,且靳美年轻,体力不错,看什么时候安排手术?

主管医生说,从核磁共振、穿刺活检、病理分析以及综合情况判定,靳美的癌细胞已扩散到整个胸腔,这样的状况算得上严重的,从综合考虑的情况来看,不宜也不适合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田安的心紧缩,她还正年轻啊,想想法,救救她吧!

主管医生说,我们能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手术治疗适用于原发癌症的患者,当癌症已经转移时,就不宜手术了。简单地说,手术是切除体内所有的癌细胞,在手术前会使用X射线、CT、核磁之类的方法寻找转移的癌细胞,但在大的病灶周围会有大量小的癌灶蔓延到周边器官,由于体积小,无法被观察到,也无法被切除。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肺部的手术是大手术,术后几周内患者都无法进食,体力消耗大,对癌症的抵抗能力变弱,反倒会给癌细胞的肆虐带来机会,起不到治疗的效果,所以还是建议先进行化疗好一些。

这些情况十分专业,田安一时消化不了,便上网搜寻相关的情况,全面细致了解,并就如何加强治疗、护理及照顾等情况找出方法,做到心中有数。平日里不关注倒也罢了,现在关注起来,心里不自觉满是悔意。夫妻一场,对靳美的疼爱、照顾纯属留在了口头上,要是平时多点关注,多点关心,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伽玛射线立体定向治疗的方式,适合无法进行手术的病体,即采用伽玛射线几何聚焦方式,通过精确的立体定向,将经过规划的一定剂量伽玛射线集中射于体内的预选靶点,一次性、致死性地摧毁点内的组织,从而达到外科手术切除或损毁的效果。

主管医生否定了田安的建议,伽马刀经过CT和磁共振等现代影像技术精确地定位于某一部位,使之聚焦于病灶的某一点,形成一窄束边缘锐利的伽马射线来摧毁病灶,从病人目前患病的部位和扩散的情况来看,面积太大,用这样的治疗方式显然不适宜。

田安提出,对肺部局部地区病灶清晰,细胞活跃的地方实施呢?主管医生没否定,只是叮嘱好好调养,保持好心情,我们研究确定出一个具体的治疗方案后再商议。

当下,似乎得了病就输液,患了肿瘤就化疗,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主管医生提出对靳美进行化疗,这也是惟一适合的治疗方案。田安并不清楚这行业,想来医生都是有素质的人,也有相当丰富的实践经验,知道该怎么治,所以也就听医生的。再说了,你到医院里来,你不听医生的,你听谁的?听那些机器设备,听那些病友的?

为了保好密,田安向医生提了个小小要求,即用的药,输的液,将上面的功用都隐藏起来。医生表示理解,也尽可能配合着。

十多天下来,俩口子积攒下的3万多元钱都搭进检查及治疗之中,换回一大摞看不明白的单据。田安狠狠地踹了几脚医院收费处旁的ATM机,待保安过来时,他又赶紧道歉,然后灰遛遛去住院区。楼道里,他给同学肉蛋打电话,让赶紧找找车市的朋友,将他的车卖掉。家里现在就车闲着,以前也开的少,纯属和尚头上的虱子。靳美也不喜欢,在大街上开过几次,并没有找到放纵驾驭的那种超脱豪放感觉。

肉蛋拍了拍田安的肩膀,先留下吧,有困难和哥们打个招呼,大家一起想法。田安笑着,说赶紧帮我先唱好这曲,把每一曲唱好,唱出味道来,就是最贴心的帮助。

车就开走了。车其实是靳美的嫁妆,哪有新娘不爱自己嫁妆的?按说这样的事,应该和靳美商量一下,这是过日子基本的尊重,也是生活之道。可田安这个时候没办法跟靳美沟通,想着先把事办了,然后再找个时机和靳美好好说说。女人只要好好说说,耐心哄哄,就没有过不去的障碍。

 

原想卖车的事让同学嘴紧点,别说出去,但还是被靳美的堂舅知道了。于是,靳美父亲给田安打电话,说赶紧到家里来一趟。

靳美父亲清瘦的身子窝在沙发里,半天没站起来。田安上前扶了扶,抖抖的手里满是心痛。靳美父亲语重心长,说我们做父母的,没有多高的奢求,就只盼着你们好好过日子,我们也就安心了。在诺大的天津城,好好过日子还是有一定标准的,车子,房子,工作,虽然之前并没要求你有多少,想着你们俩一起去创造,可眼见靳美有点小情况你就开始卖车,这要是患了重病,还不得将房子卖掉啊?

别看平时靳美父亲的话没什么影响力,或者说他和靳美明面上都是装出一幅认真的模样来听,过后就都放到一边,但不管怎么说,田安对只生养靳美这么一个女儿的老丈人还是深怀感情的,这样的感情并不是说要在表面上表露出来,哪怕一辈子也不可能表露出来,但一个认同,一次陪伴,就是最好的表露。毕竟在都将面对孤独,都将面对个体的单影独行时,这样的感觉会更强烈一些。到一定时候,田安想着,他会这样做的,将房卖掉,来治疗靳美的病。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决定好,然后放开手脚去做。

这样的事不能让靳美知道,只能背地里做。善意的欺骗也好,无情的回避也好,此情此景,这样的方式是最好的选择,免得两个人的世界起正面冲突,闹得不可开交,双方互相猜疑。

自靳美生病之后,田安一直在做着主。他不知道哪儿来的主意,或者是谁赋予的力量,让他这样勇于放手来做。细细想着,也有着一股力道,正将他向前推行,仿佛只有他冲锋在前,才显示出他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位和重要性。这个城市的男人都是随性的,对当家作主的事并不在意,也不在行。当社会潮流涌起的时候,也便像模像样地接受着,背地里倒经常听女人的,以女人的方向为动力。田安不愿意纠结这些,好比此时,在靳美病患面前,他没有可选择的余地,只能是被一缕力道推着,阔步向前走着。

每个个体的生命其实都是临时的生命,靳美的病自然就逃不过临时性的规律,好好治疗,精准治疗,应该会有奇迹发生。靳美的病不能让靳美知道,这都好办,可靳美的父母,自己的父母呢?天下做父母的,哪个不把全部的爱给孩子?

因为是临时的生命,也都倾注全部,那份浓浓的爱,呈散射模样,映照得满天下都是。满天下的爱,从父母那里徐徐升腾,无处不在。这要是让双方父母知道了,心还不得疼死啊。

田安被一缕巨大的恐惧包围着。这个时候,在这样一个后独生子女的时代,他知道,他得坚持住,为着都好好活着的人们。

节奏进入正常的治疗阶段。主管医生给靳美用的药以诺维本加顺铂或卡铂,泰素加顺铂或卡铂,健择加顺铂或卡铂为基本。靳美在医院里输着液,有针对性地治疗,节奏比较平缓,要不是忽然觉得乏力和恶心的慌,她还会一直以这样的节奏过下去。

那是个早晨,平缓的靳美用耳机听着天津文艺台,正在浩然富有磁性且浑厚的声音里陶醉。忽然,她觉得胸口慌慌的,没有停滞的意思,一缕巨大的担心在她脑海里形成,这几天输的液体会不会在体内燃爆?这真是一个骇人的念头,迅速占驻她的大脑。因为她实在认不出,也猜不准那输液瓶上的英文意思。师大毕业的她,通过了英语国考四级,可就是看不懂,那些药到底能治什么?能给她的身体带来些什么。因为这众多的不知道,一下子堆积,就让她慌乱了。

最近两天,她单位的领导还有同事,甚至个别孩子的家长都来看她,田安单位的同事以及平常联系的同学也三三两两来看望。她就觉得温暖,继而有些不过意起来。平日里没有这样的情况,她和这些来看望的接触并不多,来往的大多只是家里人。想着在这样一个世道,她还是愿意在这些小范围里的人进行交流,说说话。当然,主要是和父母,还有田安的父母说说话,她知道他们其实是想着多交流的,每每他们到来或一起外出吃个饭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他们的高兴,以及一如既往对她的关心和疼爱。

靳美知道,她的生命里有这些就够了,至于说还需要多少,这些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少意义,自小她就独立惯了。如果再细究一下,或者说能够细究的话,这不是她愿意独的问题,而是社会将一个独生子女的标签加在她身上,明晃晃对外展示,只任这样的一种力道将她和这一切紧紧拧在一起。有时候,她很清楚,这无关社会的,可处处又都被社会干预,得不到释放。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用心地生存着,觉得生命应该如此,本该如此。

说起来对以前那些大家庭的概念,靳美心里并没有一个平台来接受,来安放,只知道活着,好好地活着,要去牵挂的就那么几个人,有那么几个人就足够了。这是她生存的环境,打小就这样。她只知道来接受,来顺应,她根本就没有想着去改变什么,或者能去改变什么。在她的临时生命进程中,并没有写着这一条,她要做的,就是顺应。这个社会越发精致起来,时时处处都在淘洗,将一些精品留下来,将一些人精致下来。她无比畅快地认定,做个独立的精品真是痛快。

有段时间,靳美坚持认定生活中的自己就是一台割草机,谁来割谁,谁挡割谁,不在意去培育,去交流,去奉献,并怡然自得,不断丰实这样的念头。找了田安,和田安进入婚姻殿堂后,她就更加坚定地认定田安就是自己的天,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地种植,自由地经营。

田安迟钝,好像不在意这些,或者说,压根就对靳美这样的念头不屑一顾。那是一次吃饭,靳美说同事家有个特别能吃的孩子,拍了吃相的视频,传到网上之后很火,我也能吃的,我来学一学,你帮我拍拍,也传到网上去晒晒。田安摆弄着,勉强录了两段,靳美怎么着都不满意,觉得田安的心思似乎不在她身上,对她,多的只是在应付,根本不懂得欣赏美景,更不懂得欣赏自己,空留最美好的神采于世间。这样的人,怎么去交心?怎么能放心?

靳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到目前为止,她不愿意去触及这个问题,她会透过窗户望向城市,看五大道区域的小洋楼,看南京路沿线的高楼,看大块的白云流动,她想着上去躺躺,甚至想着撕下一大块来,装到被窝里去,让晚上都是白云飘动。偶尔想飘动的时候,被子里的云会动起来,带她飞翔。

这样的念头一直在靳美胸中涌动,然后化作一款动力,支撑着她。有一次,她觉得特别的新奇,还和田安说了。田安轻轻抚摸着她,说拜托,你好好看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我。

应该是这样?还是不应该是这样?这疑问萦绕心头,让靳美对生活还有对这个世界有了别样的想法。按说当下独生子女都不会来想这些问题,有父母疼,有爱人疼就够了,其它想那么多累不累?

靳美似乎从来没停止过这些非常虐心的纠结,并且在心里逐步形成一个基本的框框,想着去改变,或者添加围墙,都是难的。她甚至都能隐约感应到,内心里某种隐性的东西正在酝酿,在她的临时生命里,作着发芽的冲动。为此,她不得不打起精神,鼓足力气,以不间断地提供水分,提供阳光,提供食物,提供发芽生长的一切动力。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扯不断,理还乱的过程。这些,靳美没处说,惟独能做的,要做的,就是好好珍惜田安。田安的手,有着一缕魔性,只要抚摸她,她就能够安定下来,觉得天下都在怀里了。

 

田安进来,静悄悄的,靳美正在床上焖汗。田安轻轻给她掖了掖被子,只这一小小的动作,靳美就感知到了,然后睁开眼,说好你个田安,走了那么长时间了,也不管我了,你看看他们给我打的什么针,输的什么液啊。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要不然我会蒙在鼓里,得不到翻身。我不能让我的生命就这样被蒙着,什么也搞不清楚。

田安小小地笑,说我走了才五个小时,我也觉得好长的,单位上有些事处理了一下,好烦人的。妈妈给你送饭了吧。她做了你爱吃的,谁让你这个时候是翻身媳妇把歌唱呢?

靳美就开心。身子也轻松了。至于那输的是什么药,她也懒得去管。窗台上的花开得正浓,田安格外小心地看着,其实是看靳美。他的目光在靳美的枕头上停留。幸好靳美的头发不长,因此,掉落在枕头上的时候并不显眼。当然,也可能是刚开始掉,加上这个时候田安眼尖,会一个小小拥抱或一个欠身,顺手将头发捉了,或放口袋里,或一把紧抓。总之,不能让靳美看到。

田安低头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虽然是皮的,摸上去很有质感,他却感觉到心冷。他必须找个时机与靳美的父母说说,与自己的父母说说了。他不是不愿意来承担,残酷的事实面前,他觉得费力来隐藏,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们必须知道,只有知道了,才会决定着如何来处理。另外,他不想让事情因为过于突然而变坏,至少,让大家先有个思想准备,然后再商定解决的办法要好一些。这一步总是要走的。

这一夜,田安怎么着都不踏实。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和双方父母说这件事情。这事情太过残酷,叫谁都受不了。他不想成为一种制造残酷的人,更不想成为残酷的隐瞒者。

此时,靳美已经睡着。这两天,田安忽然觉得靳美没有咳嗽了。有一段日子,靳美会每天小小地不停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的。他竟然没往身体出了症状方面想,而只是慢慢习惯。眼前的这间病房似乎也已经适应了靳美的声音和气息,要是靳美忍着不咳嗽,或者治疗着没了咳嗽的动作和声音,就会觉得冷清。

田安忽然觉得好无奈。毕竟一个人生病了,与所住的房子没什么关联,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可在当下的生存环境里,还缺乏专业的论证,说来说去,都是个人的臆想。

靳美父母闹起了分歧。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靳美后来说,她父母极少吵,顶多意见不和或争端升级的时候,彼此不理会,转天早晨一准的晴天。这次不仅时间长,而且靳美母亲还无助地哭了。

靳美让田安探听原因。田安白了一眼,这样的事情糊涂些好。靳美就侧卧,显然有些生气。田安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背。随后,田安去见靳美父母。田安半天没说话,屋里写满了冷清。田安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在靳美父母再三追问下,他才犹豫说了靳美的病情。说的时候,只说是初期,并按照医生的建议,正在进行化疗。这样的病症医院里很常见,治疗的手段也比较先进,靳美很快就会好的。

屋里好半天没有动静。田安痛恨这些说出来的话语,不仅伤人,更让人伤心。田安起身准备回去时,靳美父母吵了起来。靳美母亲流着泪,招呼田安,说孩子你坐,听我们俩先吵完。屋里的氛围就有些尴尬,田安的去与留,似乎并不能让这缕尴尬消散,便索性坐下来听。

生靳美那年,国家基因库细胞中心正在和中心妇产医院合作,尝试建立脐血库,让年轻的父母将孩子的脐带血保存下来,以备将来有需时使用。那个时候,他们都参加工作不久,都靠工资生活,因保存需要一笔费用,靳美母亲提及了几次,靳美父亲装作没听到,之后,这事就过去了。偏偏当田安说了靳美的事情,靳美母亲的眼泪啪啪掉落下来,随后开始数落,开始责怪靳美父亲。

田安忽然觉得人类力量的渺小,无助的无奈。当有能力留下点什么来的时候,偏偏过去了时效,而没能力的时候,只能任由看着有价值的东西慢慢消逝。

出门的时候,田安止不住想,当年就算靳美父亲倾其所有保存,今天就能无忧地解决靳美的问题?事情还真不能肯定地说。当年那样的一个环境,让一个男人来做与生存与生命无所关联的决定,显然是难的。连生命都是临时的,有谁能清楚地知道若干年后的事情呢?谁都不敢轻易说,谁说了都不一定算。

靳美父亲拍了拍田安的肩膀。孩子,你回家休息几天吧,靳美那里我们来。田安能体会靳美父亲的心思,也便送靳美父母去医院。不想,靳美不许田安走,说你小子回家了一个人谁知道干什么坏事,就在这里陪我。田安上前拉靳美的手,说好的,我陪!

这一夜,田安倒踏实,觉得心理负担卸了下来。想着这份轻松和踏实是建立在亲人的沉重和伤感基础之上,就又不痛快起来。这些不痛快,有如虫子,一点点噬咬身心,血液和骨胳里都能听到声息。

后半夜,田安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惊醒,慌慌地起身,揉眼的功夫,看到靳美母亲正在和靳美说话,说话的场所是在厕所。田安本想起身,然后碰出点动静,让这样的声音停止。可他停住了,觉得还是给她们娘俩单独说话的空间为好。

转天,靳美意外地没喊田安起来,而是由着他睡。其实田安先是趴在靳美的床头,让靳美母亲睡陪伴的床上。后来,靳美母亲和他倒了一下,于是,他便躺在床上。此时,他睡到自然醒来,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病房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不是热闹的医院,而是郊外某栋别墅,安静得只有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在屋内轻轻抚摸一切。

靳美母亲买了早餐,靳美盘腿坐在床上,张口要吃的,还对正愣神的田安说,今天我得休息休息,不输液了。

田安望着靳美。靳美避开田安的目光。是这样的,我想到人民公园里转转,看看那里的湖水,亭台,还有滑梯。

田安沉下脸。靳美的手过来,拉了拉田安,我要你陪我去,陪我去嘛。田安说可以,等把今天的液输完了就去。

靳美把碗一放,靳美母亲跑过来,看俩人的眼神不对,默默收拾着。田安说好吧,我这就准备,一会我们去。

虽说是去,但田安还是担心医生不放。医院的一些规矩,他到现在还没学完学会。如病人要外出,必须经过同意才行。别看这里看病自由,可要是住进来,就得服从规矩,不许擅自行动。

田安有些搞不懂,为什么医院要搞得这样紧张。虽说现在外面的空气不好,污染常在,病人的身体弱,抗体低,容易感染或加重病情,可你医院既然提供不了一个洁净的环境,那就应该放任,不能既提供不了,还要约束,干预病人的自由,就有点欠妥了。

尽管搞不懂,可有一点田安明白,医院里就不能谈这些。病体都是给医院来医治的,医治得好就顺利,就高兴,病体就恢复了自由。反之,就得在医院待着接受治疗。除非你不想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得了病,谁都不会放弃,哪怕因此债台高筑,哪怕从此亲人不睦。

田安赶紧回家,找了一套靳美的裙装,并在单位同事那里借了辆车,然后到医院里接靳美。病房里,靳美在母亲的掩护下,顺利出了监控区,然后轻巧出了医院。

这个季节,津城的空气还是不错的,天都可以蓝,云都可以白,只是车来车往,混合的汽油分子味道不用拿专业的仪器检测,也能知道含量。离开了医院,靳美是兴奋的。靳美大口呼吸着,说还是外面的空气好,甜甜的,带着一缕清香,可是比病房里的味道好多了。

田安将车直接开往人民公园。靳美已经好些年没来了,津城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连以前常去的青少年活动中心也早已经平了地,建造成气派的文化艺术中心。

公园里,老年人偏多,田安跟随靳美走着,好几处地方,靳美的脚是跳起来的,一路满是欢快。湖畔,靳美安静坐会,亭台,靳美作思索状。田安不干预,只在旁边立着,不说话,也不回应。

靳美在自言自语里穿行,往日足迹历历在目,一起在阳光下重现。只是时间已经老去了一大圈,岁月也把人折腾得圆了一大圈。折腾,成了城市的一景,成了这个世界的一景。

中午,田安提议在外面吃点西餐。靳美说不想了,有些身懒。田安知道不能让靳美累着,就说要不回医院吧。靳美说你知道吗?这里曾经有一个露天学舞蹈的场所,打小我就想学跳舞,学跳芭蕾,特别羡慕那些穿着舞蹈服翩翩起舞的人。有了这个地方后,我经常偷偷跑来,在旁边偷偷看,直到有一天,就是在这湖畔,我亲眼看着一个穿舞蹈服的人一头扎进湖里,连犹豫都没有一下。那时候的我,甚至许久以后的我,一直都沉浸在这样的场景里,不得自拔,导致后来所有的梦想都成了泡影。虽然最终没有学成舞蹈,可这个地方,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尽管阴影存留,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着来看看,看了后,这心就踏实了。

田安没多说,只是轻轻握靳美的手,任风缓缓吹,任人来人往,任往夕的场景在公园里泛起,岁月悄悄流逝。

那天回到医院后,靳美便没再说话,只是积极配合医生。间或做一些各项指标上的检测,然后一个一个数据进行比对,从中挑出变化项,对变化超标的着重画出。然后和医生交流,针对某种药物的用量情况提出增减意见。时间不长,一大厚本治疗资料建立了起来,摆在面前,世界沉甸甸的。

 

抽空,田安去了靳美的单位,就医保报销事项进行沟通。接待他的副园长正焦头烂额处理上访事项,见田安来了,便拉了田安到里屋里说话。原来那个受伤的孩子家属不服法院判决幼儿园只负管理失当的次要责任,铁了心到幼儿园里闹,想以此方式引起关注,达到目的。

田安刚想谈及正题,门被撞开了,那个孩子家属进来了,一把抓住田安的衣领。我孩子是你媳妇打伤的,不要跟我说不是她打的!如果不是她,那她心虚什么?愧疚什么?然后积压心中转化为癌症。这就是报应啊。今天我也豁出去了,先揍你一顿出出气再说。

园里其他人赶紧上来,将俩人扯开。田安郁闷,想着今天来的真不是时候,尤其是面对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恨不得撕了他的孩子家属。他忽然觉得人心不古,是什么样的欲望,竟然让人成了这样呢?

回到医院,靳美问情况如何,田安回避着,只说幼儿园给予了积极支持,只是用药大多进不了报销体系,都得自费。

靳美无助地望着田安。我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也不用瞒我,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得的是绝症。咱回吧,不治了,这治疗下去是个无底洞,家里的车也卖了,再治就得卖房了。为治我这病,我爸妈,你爸妈将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往后大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田安紧紧抱着靳美。说没事的,医生都说了,这病没什么问题,加上你年轻,体力好,很快就能治好的。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五个人来供你一个人治病,到目前来说,没什么负担的。因此,现在的你,要和医生好好配合,你要有信心,一定能治好的,要相信你自己,更要相信医院,相信科学。

安抚靳美的同时,田安的心情也一下子复杂起来。想着现在都治疗了不短的时间,可效果并不明显,决定着病情的几个关键指标飘忽不定,如天外飞来的毒箭,肆意横行,无可阻挡。现在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惟愿每针打下去的,在靳美的体内能够精准地形成子弹,打向那病灶的靶心,澈底将病毒杀掉,早日结束战争。

细细想着,他们三家人生存生活的环境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打杀的场景和话语,当一缕不经意的期许和莫名的期待之后,没来由地任这样的话语占满整个头脑,化都化不开。

起先,田安并没在意,只是看着打点滴的药水默默念叨,快快快,进到靳美的身体里,将这些有病的细胞杀掉,还靳美健康的肌体。这样的动作和期待的速度并不快,而是缓缓的,在他的心里激荡着,鼓胀他的胸腹。后来,他的心开始迫切起来,双拳紧紧握着,快快快,杀杀杀,仿佛看到那滴入靳美身体里的液体就是一把剑,一副无我状态,谁阻挡杀谁。田安在这样的状态里,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灵正在不可遏制地扭曲着,他一时分辨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了。在靳美治疗期间,他的一切也不自觉地变化着,澈底颠覆了自小就一直灌输的中华民族传统里与人为善的美德教化。

这样的颠覆令人可怕,却又奈何不得。

化疗用药过程中,主管医生在综合考虑靳美的身体状况和各项指标情况后,加大剂量用药。药物以多西紫杉醇和力比泰为基本。随后,又采取靶向药物辅助治疗,靶向药用易瑞沙和特罗凯。这种药是针对致癌基因开发的,能特异地杀伤癌细胞,效果好,副作用小,只是比普通的治疗药物贵很多。

田安也不多想,态度也明确,只要有效果,多贵也要用。

抚摸着靳美的手,田安感觉到了凄凉。那手正苍白,逐渐失去了细腻。偶尔有汗滴,有液体渗出,那是药的味道。他知道,这个时候的靳美,完全靠各种药养着,说是治病,其实是拿药来养病,让身体生病的部位在各种化学成份调和出的药水里,得以重生,焕发活力。

这种状态显然和拿着别人的地图,找自己的位置类似,违背了人类基本的生存规则,这样下去,人活着的基本模样也都没了。田安有些心疼,疼自己,也疼靳美,在这样用药养着的岁月里,他嗅到了深深的悲哀和浓浓的腐浊,正在他的世界里滋生漫延。

抚摸着当下生存的环境,这个城市,以及许多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模式,都在用一种药来腌制,继而调和出大众能认同、能接受、能喜欢、能耐烦来好好生存的社会模样。

会是你说的这样吗?靳美幽怨地叹息。说想吃江米条了。

田安母亲就近在桂顺斋店里买了两袋,芦庄子的江米条还是那个老味。靳美一把抢了过来,一个,又一个,很快,塞了满嘴。

田安母亲喊靳美,慢点,一个一个地吃。

靳美不听,大口嚼着,江米条的粉末慢慢从嘴角溢了出来,好半天,靳美不动了,她才想着,半天竟然咽不进去。靳美哭着,把手上打着的点滴拽了出来。田安母亲一把抓过靳美的手来,靳美啊,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啊。说着,背过身去,眼泪哗哗掉落。

田安就是在这个时候碰到丽云的。丽云在医院的药剂室工作,平时一个大号口罩遮面,对来医院的人都一幅戒备模样。这是田安所不知道的。印象里,丽云活泼,人缘好,从不给他人添事,倒是常听说给不少的同学平事。大学四年,田安学得浑浑噩噩,过得谨小慎微,临毕业了,才想着怎么就没瞄一位同学娶了呢?为此,他很伤感了一些日子。后来,同学间渐渐少了联系。少就少,省事不说,没有什么麻烦。生命不会因有了这些而变得光彩,也不会因缺少这些而变得暗淡。毕业八年后,他们竟然见面了。

这天,田安正卷了靳美的呕吐物往外走,准备扔到楼道的垃圾桶里。近些天来,靳美的药物反应很强烈,头发不可逆转地掉着,吃什么要不了一会就都得吐出来。田安不停地收拾残局,因此,这会儿可能走得有些散漫,也可能心不在焉,从卷中脱落了一些纸团,田安弯腰去捡,斜起的卷就硬生生朝白大褂扑了过去。

白大褂跳了起来,就把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在田安的视野里,那秀发轻漾,在只露一双眼睛的人面版图上,开出千丝万缕的情结。

田安笑了。自靳美生病以来,他还就没笑过。何况在这医院,能笑的人不多。所以,丽云有些蒙,继而愣愣地望着,无需灯光,就将田安的神情和模样瞧了透。

丽云进到医疗卫生系统,全拜管医院的公公所赐,五年前调了进来,穿了身白大褂。干着干着,也觉不差。都是工作,没太多区别。这里,可以始终仰着头,得人尊敬,可以牵线搭桥,给病患带来福音。

田安说得了吧,背地里哪个病人不骂医院,不骂医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换成自我感觉好,就是最大的好。

之后,两人一同去病房。田安向靳美介绍丽云。丽云将全部的诊疗记录翻来看,田安说了前些日子与主管医生商议用药和治疗的相关情况,虽然现在靳美体内的癌细胞得以控制,并在药物的辅助之下,得以清除,但几轮化疗下来,各项指标并无明显改观,如按在水里的葫芦,时起时落,飘忽不定。这中间,尽管还不时辅助以中医,共同攻坚,但功效仍处于徘徊状态。田安不怀疑个体的抗药性和排异性,靳美平时身体就弱,相关指标上不来,可以理解,但未必药用到点上,用到功效处。

丽云对靳美一番安慰,从现在情况看,增加剂量或尝试用一些新的国内疗效显著的药显然益处不大,而且会耽误治疗的最佳时机。因身份问题,她让田安出面,与主管医生协商,改用进口药。虽然价格高出不少,但现在要的是疗效,是治愈,不能再拖了。

随后,医生就上了进口药。田安信心大增,抓紧将他和靳美共同拥有的住房挂在了中介,并注明加急。

田安父母脸色不好看。田安能理解,人活一世,求个心安。靳美病着,倾其所有为其治病,不仅她心安,我们这后面的人也都心安。当然,还有一个做人的问题。这诺大的城市,因为家庭成员生病而倾家荡产的多得很,但都因尽力尽心而得以心安。如若有能力而不去做,有办法而不去实施,那就说不过去,日子也过不过去。

在这个生命都是临时的时代,就得折腾,将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无奈也好,无助也好,都折腾清楚,折腾稀烂,然后共同来接受这折腾后的一种模样,一种状态,共同记入行走的旅程之中。

 

陪伴靳美在医院治疗的日子缓慢而沉闷。

这里每天都有生死,都有离别。死在一个并不远的角落里,始终朝他们这边张望。田安有意识回避,不去想,不去看,更不走近,每天保持着生的旺盛活力。靳美呢,每天正常呼吸,在服药后保持好的精神,相关数据慢慢走向正常,这都是生的表现,一点点在他面前呈现,没有什么比得上由此带来的美丽和快乐的心情了。

按照主管医生的治疗方案,这个阶段可以加入中医辅助治疗,共同形成一个保护网,来呵护靳美久经沧桑的肺部。

于是,靳美开始在胸科医院、家以及中医第一附属医院之间奔走。按照靳美的病情,一附属肺肿瘤专家开出了治疗药方,中药房里有关白花蛇舌草、半枝莲、蜂房、鱼腥草、山豆根、山慈菇、地丁、薏米、海藻、昆布、大贝、瓜篓等吸收中华大地气息的药草都集合在一起,在一个专门用来煎中药的罐子里经过水的浸泡、高温的沸煮,慢慢染成酱灰色的药体。药体里,是一个期待治愈的飞翔的心。

煎药的活不难,田安能拿下。尽管屋子里布满了药味,他还是从清洗药罐开始,到浸泡药草,到把控火候,都睁眼盯着,生怕药液漫了出来,失去了那一部分的药力,对治疗有影响。他的心思在这渐渐变着色调的药液里,得以升腾。想着,要是自己也能成这缕气息就好,就可以到靳美的体内,将体内的病毒一点点清理干净,直到没一丁点儿残余。他不想在和平年代成为一名专门杀病毒的战士,那样会让他的心涌满残暴的气息,可他此时没有其他办法。在靳美的病体面前,他和靳美,还有全部的家人都是门外汉,都毫无目标,毫无经验地做着不知结果,也无法预测结果的试验。

一剂剂药,进入靳美体内,肆虐地游动着,势不可挡。靳美呼出的气息,皮肤渗出的汗液,都有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有一段时间,田安都能看到白净的靳美皮肤里有中药的液体在流动,药一样的身体,偏偏对这小小的肺病毒束手无策。

靳美渐渐喝烦了,连皱着的眉头里,都能弹出中药的粉尘来。尤其是中药引起的厌食,吃什么都没味道,看见食物就想吐,使得她的心情慢慢坏起来,病情不仅没得到治疗,身体反倒越发的虚弱。

后来,一附属加大药量,添入党参、黄芪、白术、陈皮、茯苓、猪苓等中药。靳美闻不得田安身上的药味,便建议让医院煎药。大量的药费都花了,也无所谓煎药的费用了。也许那煎药的机器性能好,将全部的药效都激发出来,倒也不失明智的选择。

后来一些日子,田安就直接去药房取已煎好的中药,按时按量温热了,让靳美喝下。这样的状态倒也维持了两个来月,靳美的状况总体还是不错。之前她的面色苍白焦枯,口唇发紫,舌尖淡,苔黄燥,呼吸困难,胸部疼痛,心烦,失眠,身倦,四肢无力等病状有所缓解,只是中药在个体生命里致命的弱点显露了出来,那就是药效太慢,赶不上癌细胞再生的速度。

靳美母亲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有专门治疗肺癌的中药偏方,一家人全都出动,共同来调制秘方。

去了皮和刺的仙人掌苍翠欲滴,上面洒上些研磨碎了的白糖,以压腥和涩味,同时,将一些冰片研磨碎,共同在饭后按照一定量的比例服下。

靳美服用的感觉不错。靳美母亲趁热打铁,在秘方中加入壁虎粉进行巩固。壁虎粉药店没有专门卖的,田安便自己解决。壁虎喜土,不能接触其它器具。田安找来瓦片,在炉上先火烤消毒,然后将壁虎放在上面细细烘干,之后再在竹板上面研磨,直到细如面粉。服用时,先用五味子煎水,然后一起送服。

一场中药战争打下来,不能说没疗效,也不能说有疗效。中药也好,西药也好,有一个重要的参考指数,那就是受体的吸收和承受功能。经过近四个月的中药煎服,从各项指标情况看,基本是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中药对靳美个体的病症治疗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顶多只是维护或者辅助平和她的身体。面对这样的情况,主管医生还是建议继续进行化疗。

于是,靳美新一轮的化疗开始了。当化疗进行到第五个阶段的时候,医院专门组织专家进行了一次会商论证,从各项检查的指标情况来看,还是很乐观的。尤其是几个关键性指标,都有所降低。

那天,靳美脸上飞了红,不止激动,而且高兴。靳美说我要回家慢慢养去,这里的味道和花费我受不了。

主管医生建议继续住院巩固。田安、田安父亲、靳美父亲三个男人商议,靳美的事情正朝好的方向发展,医院里也只是输输液,不如回家,在家里休养,家人可以轮流照应,做什么也方便。

丽云并没说什么。这个时候,她一方面考虑靳美整个治疗的花费情况,一方面从治疗本身来说一个好的环境更有利于身体的恢复。因此,在田安决定出院后,她只是建议换一个生存环境。田安当然明白,靳美的肺弱不禁风,家里那环境,那空气,并不利于恢复,这个城市如今到处布满了灰尘,其间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杂质,最好是到津城后花园去租个房,在那里住个三月俩月的。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全家人的认同。靳美母亲说我已给单位打了申请内退的报告,眼下别的事不干了,一门心思照顾好靳美。

田安让蓟州的同学联系一家好的农家院,靠水库和山近些,旁边如有医院那就最好。联系很快有了结果,稍事收拾后,靳美父亲开着车,举家前往蓟州。

原想着每天早晚都到水库边走走,散散步,到山林里呼吸新鲜空气。原想着每天吃山里的蔬菜和水,回归到大自然中来,可第三天的夜里,田安不小心碰了一下靳美额头,觉得有些烫手。田安和靳美母亲慌了,赶紧去蓟州人民医院。因之前的各样病历都带着,而且都有电子档案,一番检查和化验后,很快就有了结果,红细胞急剧减少导致发烧,显然是癌细胞经过一定时期的潜伏之后,开始活跃了。

紧急会商后,决定还是赶紧回市内的胸科医院。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靳美的身体和意志明显败下阵来,反映迟钝,目光呆滞,不说话,也不理会人,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无神。

揪心的时候,一家人都没有责怪谁,出了问题都是大家的问题,大家一起来解决。田安觉得这个时候倒是齐了心,平日里靳美有个不顺的时候,全家人都会被数落一遍,现在倒是安静,微笑以对,看着这个笑,看着那个笑,仿佛笑着才是最管用的钥匙,把每个人的心门打开,一致欢笑面对。

严重的经验不足,导致出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样的结果让一家人深深不安,也深深自责,一家人也由此都小心翼翼起来。生命面前,疾病面前,大家开始更加小心地接受,在不知道未知的作如何反抗的同时,积极地用心来面对。

 

蓝天白云,清气提神。田安推着靳美到五大道转转。坐在轮椅里的靳美渴望看到绿色,渴望亲近绿色。田安搀着靳美到新修建的民园广场里的草坪上,任由放松四肢和身体。近一阶段,除在医院里输相关药物及液体外,靳美回到父母家里住着。田安慢慢将精力往工作上投,同时,开始加强与其它病患者之间的沟通和联系。他开始做一个有心人,一点点囤积,澈底将靳美的病搞清搞透。自靳美生病以来,他一直忙于应付,听从医生的安排,还没有仔细想想或研究一下靳美的病,做不到知己知彼,当然就难以有一个好的成效。

年轻的病体更容易会得到关注和同情。这是田安突破这一关口后的体会。如今虽然患恶性肿瘤疾病的患者居高不下,但还是与年轻人无关,从生命和生病的感染几率来说,年轻人都是强壮者,并不容易碰撞得到。所以,当他一说出年轻轻的靳美得了这个病时,便明显感觉到交流的病友们眼神里的可惜,更有一缕同情。许多的病友都毫无保留地向他伸出了缓手,提出看看你们的指标和数据情况,我们曾经在这个阶段吃的什么药,用的什么药,多大计量等等。于是,田安眼前也阔开了一个世界,觉得还真是有必要,而且非常重要。要是早些知己知彼,说不定早就解决了战斗。

好在还有时间,靳美的身体状况还不错,毕竟年轻,而且有着这多的关心及精心治疗。眼下的场景里,让她更有感触的是,与其说生了一场病,不如说因病而充实地体味了一把爱情的滋味。在她的意识里,还没有哪一次能像现在这样真切地体味到爱情的味道。

夜深人静的时候,靳美醒了,她并不嗜睡,觉得睡的已经够多了,许多时候,她是想着让自己清醒,来数生命的声音在眼前,一天天强壮,一天天浓烈,发出生的召唤。尽管许多时候,她感觉到生生的闷,感觉到隐隐的疼,在吞没着她,让她没有力气来面对,更没力气来抚摸一下田安,手也好,身子也好。这样的一种状态让她很迷惘,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快坚持不下去了。好在这一天,这一刻,她轻轻睁了眼,然后听到细微的呼吸声,那是田安发出的。这样的声音其实之前并没太在意,只是当一个人的呼吸,一个和自己是夫妻关系的人的呼吸,其他的就没什么可以说道的。真的,婚姻在她意识里,其实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没有什么可喜,也没什么可悲,只是顺着生命来走,一起来走,把彼此之间的日子拢在一起来过着,挑对方的好滋养生活,不好的则消融掉,然后把日子一点点过着。

在经历了这样一番心的纠结后,靳美忽然就觉得好可惜,之前没有这样用心,更没有去珍惜,把面前这个好好的人放置之心上。

因此,靳美没来由地心疼,为自己,也为面前这个男人,在一番清醒的觉察之后,她忽然有了冲动,想着拿手来摸摸,哪怕是呼吸。只是当她伸出手来,放在脑袋后面的手就碰上了自己的头。头发已经脱落了,光光的头上,找不到一根头发,她忽然一下子沮丧起来,觉得世界就是她的头,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她想哭了。她哭开了。于是,这个夜里,她的哭声转化为泪水,在她的脸上肆意泛滥。

许久,黎明,阳光,还有鸟叫。

靳美说,亲爱的,我想吃煎饼果子。

田安奔跑着出门,靳美父亲在后面慢慢跟着。田安到一个煎饼果子摊前,一阵交流后,煎饼大嫂将世界交给了他。田安凝了口气,双手合什,然后舀过一勺绿豆面,酝酿了一下,轻轻倒在传热铁板中央,拿起旋转的小平推,一点点将面摊开,铺平。随后,他将鸡蛋也均匀地摊在面上。绿豆的清香飞翔,在一缕又一缕热温的气息里,将一团浓烈的希望和味道酝酿。田安拿铁铲围着面饼的四周铲动,然后够着身子,抓起面的一端,小小扯动一下,换个方位继续扯动一会后,摒过息来,双手用力一抖,将面饼从铁板上揭下来,待翻面后放下,火候正好,靳美父亲都能听到鸡蛋还有面正在温度的作用下,噼啪奏起的成熟乐律,一起在这个早晨的城市里聚合。

靳美父亲在楼道外没有进去,他在想着,别干扰这样的气息了。靳美此时轻轻嗅着煎饼果子,说面没和匀,味道飘忽,面酱太少,腐乳多了,你怎么不找个正宗点地方呢?西安道有一家,锦州道也有一家,都正宗的。

田安说是的是的,我这就去。

靳美没理会,细细咬了口,好半天,煎饼在嘴里轻轻磨着,磨出了一个城市的习惯和味道。

靳美父亲一把拉住田安,说歇会吧,今天你找个时机,跟你妈妈聊会。田安应着,想着靳美母亲细腻的心思,怕是依然还没转过弯来。

靳美母亲的卧室摆设很简陋,田安才想着,这几年,老俩口将心思都放在他还有靳美身上了。田安就觉得特别过意不去,靳美生病以来,三家手边还有银行里的钱大都拿了出来,眼见这还在继续治疗,按照医生的安排,还要进行两轮的化疗,然后用药物来巩固。药都是进口药,都进不了医保体系,只得自己掏钱。近阶段治疗费用居高不下,车的8万块钱早进去了,卖房子的5万块订金也已花进去。医院严格执行制度,经费到了,药随液体就输上了,经费不到,就先等着。

靳美母亲说前两天我和你爸又吵了起来,你知道的,你说你爸当年为什么不把生靳美时的脐带血保存起来,说要是保存下来,现在正好就可以救靳美的命。你说你爸糊涂,我怎么也糊涂了呢?怎么就不知道为孩子的将来作想啊!

田安就安慰,说这事怪不上您,当然也怪不上我爸。那个年代大家一门心思过日子,保存脐带血需要一笔高昂的费用,那会儿哪儿能掏得起?再说了,保存的技术和水准还在尝试阶段,技术都在完善当中,保不齐还会出问题的。您不用多想,我和靳美都知道,这事没有任何的责怪,反倒是感谢您和爸,把靳美养大,养得这样好。

靳美母亲说话是这样说,你知道我这心里有结,是不轻易解开的,我想,这就准备,趁现在身体还允许,赶紧再生一个,到时,将生的孩子的脐带血来救靳美。

田安惊奇地望着靳美母亲,心里涌满了感动。纷纷嚷嚷的生活里,在没有遇到真正让人揪心的事情之前,是感受不到也体味不出,所做的事,所做的决定,对一个人,对一个家的影响所带来的深远和重大意义,只有在遇到之后,才有资格来理解和感受。

出门的时候,田安没有说什么,知道说什么也不能代表心意,只是心里盼靳美能适应药物,将体内的癌细胞澈底消灭光。

 

癌症对生命的毁灭近在咫尺。此时,田安真切地望着靳美的生命因长久的服用药而产生了耐药性,医院也无能为力,这些常吃的药已经失去了抗体,在靳美的体内,不仅达不到杀死癌细胞的作用,反倒都是毒药,深深地,缓慢地毒害着,蚕食着靳美的身体。

田安坐立不安,嘴角的泡起了一个又一个,有时手脚莫名的冰凉,手心没来由出汗,每天会多次去找医师了解靳美的病情,询问有没有好的新药。

丽云看着田安,说你安静些,就我们来说,健康的个体,病患的个体,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都只是生命的一种个体,一种模样。无外乎健康需要呵护,病患需要去除。都是一样的对待,一样的尊重。

田安不置可否,也无从异议。想想,你治病救人的医院和医生都束手无策,我一个被医治的,只有任由挨宰,对空长叹。

随后的一段时间,田安有了机会就找一些病友聊天,沟通了解掌握情况。因病患大多忌讳,宁可麻木,宁可封闭,不愿也不想公开病情及治疗情况,免得提及伤神,伤心。许多时候,为了解掌握某位病患的情况,田安得反复交流,沟通,取得信任,打开对方的心扉,如同探听相关绝密情报一样。他为此而神圣,觉得一辈子能够做上一件这样的事情,也算得上是功得无量。当然,由心而论,他所做的,比起靳美母亲的决心和意志来,都是渺小的事,为着一个生命的延续,他们熬干了心思,想尽了办法。

如今手机等通讯飞速发展,手机的微信里,病友们建了一个互助群。群里,有着同样遭遇和心态的病友们相互鼓励,相互交流平和心态的方法,同时,沟通并提供一些治疗方面的信息。

一个让田安无论如何也振作不起来的现实摆在他面前,凡是住进这医院来的,无论中期,晚期,都没有一个能够健康地走出去。这可真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吓了他一身冷汗,那些所谓活着出去的,大都是感觉指标正常了,或者没有钱继续治疗。

田安既灰心又难受。不会的,不是这样的。他要和靳美共同来努力,来创造一个先例,澈底解决身体里的顽症。

在一番精准的调查和了解之后,一个问题占驻了田安的思绪,从目前国内的情况来看,靳美这样的病只能是维持,并无断根及治愈的可能,因为临床用药,哪怕是昂贵的进口药,也已经无法解决癌细胞顽固生存,疯狂摧毁的问题。说直白些,靳美在医院里,只会是一个劲白扔钱,耗干家人的血汗,最终走不出医院。

夜深人静,田安在街道上转着,他是真的无助,怎么就保护不了靳美呢?这么好的社会,这么大一家人,怎么就保护不了一个弱小的女子呢?这还真是个问题。当社会上出现这样情况的时候,谁来负责解答?谁来负责做出解释?没有。目前社会还不具备这样的职能,原本承担救死扶伤任务的医院也显得无能为力。它们能做的,可以做的,就是把一个又一个的病患当作所谓医学上的试验品,在生与死的边缘作着残酷的试验,不许回头,只做一次性。

行走在海河边,看着两岸的高楼林立,田安忽然觉得特别无助。他忍不住叹息,不知道为何生在这样的城市里,生得这样满目凄惶,这样无可救药。这个时候,他竟然想着替代靳美得病好了。和众多有着病人的家庭一样,他也无可自拔地有着这样的念头。只是此时的他更清醒一些,知道他得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这样放任靳美在无望的医院里等待死亡。这样的残酷,比任何的残酷都严厉得多的。他承受不了,更接受不了。他要去抗争,在靳美的生病治疗进程中,他要跨界,使尽浑身解数,研制一剂肺活贴,打开一个世界,开启一片天地。

耐药—新药—耐药—更新的药……由于癌细胞对治疗药物不断产生耐受性,癌症的治疗就像不断进行和更新的打怪升级,科学家不断射向癌症的阿克琉斯之箭,都轻巧地被这帮癌细胞的敌人换了只脚,就躲过了一劫。国内能用的药都用过了,甚至国外的进口药也进行了尝试,靳美的病症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脑转移。

无奈当头,失望尽头,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田安的脑海里滋生,他要自制抗癌药。

自靳美生病住院以来,应该说,是医院,是药物致使靳美的身体抵抗力减弱,失去了自身的抗体,无端地在病毒面前败下阵来。眼下,让靳美继续接受医院的治疗,等同于无谓地消耗生命,和等死没有什么两样。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近一年时光的靳美,头发全都没了,牙也松动脱落,精神头跨了,信心也逐渐的丧失。不仅仅是她,四位老人也是身心憔悴,全都陷入进孤立无助之中。

就在这个早晨,靳美流了鼻血之后,田安决定要来好好搏一次。他要购买原料药,自己来配制,组装出一种代号为9291的治疗肺癌的抗癌药给靳美服用,以此来去除靳美体内的病毒,达到治愈目的。这是他认定的最后杀手锏,一剂肺活贴。他要创造奇迹,来维持来保护靳美的生命不受任何病毒的侵蚀。

“2992、4002、9291”是靳美患病以来,田安在患者互助群里最常听到的一些数字。这是病友们之间称呼的关于某种原料药的代号。在某种药品上市之前的研发阶段,新药都有属于自己的数字代码,换句话说,这些数字被当作是某个原料药的简称。9291,说详细明白一些,即AZD9291,是第三代抗癌靶向药奥斯替尼的代码,因为在治疗晚期非小细胞肺癌的临床试验结果表现优异,这款由阿斯利康公司研发的新药,获得美国FDA加速审批上市。但在中国,目前该药还在临床试验之中,并未取得合法身份。也就是说,在中国凡有这样的药,都是非法取得的,而非法的,自然就进不到医院医疗用药体系。而医院里能够治疗的药,只是维持,根本治不了病,更断不了根。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玩笑!由此说开去,当下众多医院就是这样来玩,玩得你没有脾气,玩得你倾家荡产,玩得整个医疗体系扭曲变形之时,依然无法阻止泛滥。按照这样的节奏发展下去,靳美难逃此劫,可这样的话不能说出来。田安和靳美以及双方的父母都抱定可治好的信念,一步步按照医生的安排,做着医院认定管用且有效的治疗。可随着近一年的治疗,出现的情况全都背离了初衷。尽管他们心里都明白,靳美是凶多吉少,可心里的这道坎过不去。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可他们就是不认,哪怕挣扎着,搞得三个家庭都遍体鳞伤。

田安这个时候豁出去了,想着人总还要活,还要朝好的方向活。在医院里按照这样的套路,无异于死亡,他不信这个邪,他要勇于突破,做一番试验,哪怕最后失败了,也不会后悔。

和许多的试验一样,只有在路上走着,就沿路鲜花,如果盼着在路上走,只会是一潭死水。

丽云对田安决定带靳美出院之事表示理解,想着再这么坚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转机。在她的眼里和工作视线里,许多的患者大多在后期都采取这样的方式离开医院,或寻找民间药方治疗,或寻求其它医院以解病患,大多不会安静地住院,安静地放弃生命。

田安脸上是一缕满满的信心涌动,丽云就好奇,就询问。田安不说,只是觉得都住疲了,不如回家静养。丽云说,你肯定有你的计划。田安犹豫了一会就说了。丽云半天没动脚步,听我的,田安,你不能这么做!制药也是有规矩的,不是一时热情,更不是一时冲动。

田安知道这事没人会支持,也便并不放在心上,微笑着道别。丽云说真的不行,风险巨大,从药理上说,自制药的杂质、配比和质量安全都不可控。从临床上来说,万一没吃对剂量,低剂量会造成耐药,高剂量则会中毒。我见过许多例这样的情况,绝大多数都是维持,治愈率极小极小,闹出的纠纷也越来越多。

田安说,我就是那极小的一个,尝试来做,因为不想让靳美这么年轻就和这个美好的世界告别。我有信心来尝试。

丽云见田安一意孤行,说你知道你做的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后果及要担负的责任吗?田安猛然意识到丽云说话的意思。事到如今,夫妻也好,亲人也好,都在一起生活着,一起相伴过着日子,就算有私心,也不至于想着让靳美不好的,反倒是想着法让她好好活着,活着,才有这样的一个氛围,才有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决断。

田安平静地说,我先尝试着做吧,不做,连良心都不得安宁。

 

生活中的一些人,注定是要碰面的。

自从有自制药的想法之后,田安就一直在寻找,在探听,在等待,有那么一个可以卖给他原料药的人,那个能够给靳美带来生命的人。无论这个人如何,只要能给靳美带来生的希望,他就会倾其所有,来做一个交易。靳美患病之后,他才意识到,生命才是最可贵的。有了生命才有了一切。

互助群里有个叫吴德的人,比较活跃,不仅因为他得了肺癌已经六年了,早已超过了医院判他中位生存期超不过14个月的期限。之所以奇迹般地活着,绝招就是自制药,在很好地活了下来之后,他开始琢磨以“药”养“生”,即“经营”原料药,填补多年来消耗在医院及治疗上面的巨额亏空。

临出院的头天,田安在走廊里愣神。刚刚他和主管医生交换了意见,说是交换,其实就是套医生的话,想知道现在国内,甚至国际上什么样的药对治疗这个病有效果,而且保证有长期的效果。这是每个患者都希望得到的话,可医生久经考验,太极打得纯熟,只是含糊应着。田安也便想,怕是医生到这个时候也不具备掌握的可能。在国内目前相关癌症的治疗上,绝大多数是治疗不好的,对这些,国内各大医院从来不认同,从来不说在我们这里治不了。没有哪个医生敢这样说,这与职业道德无关,与医者仁心无关。因此,交换了好一会,田安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也便有些气妥,觉得这人,这医院真是冷血,无原则的保留意见,会让世界上已知的疑问都上升到可能。而面对这可能,有多少的人因此而丢失性命,偏偏这些丢失了的,都不会与医院对上号,在某些程序上,医院都已经巧妙而正当地避免了由这些人可能带来的纠纷。

这就是当下的医疗环境,不仅医院患者之间默默形成了对立,而且污染着这个城市的空气,虽然看不清,也经不起检测。除此之外,重要的是人心都不再彼此信任了,只相信没病就好,有钱就好。

田安失落地准备回病房,不巧,迎面与一个瘦高相撞。田安的心思没在这上面,根本就没有防备意识,也便失去了重心,横卧在地上,那个瘦高倒还好,晃了晃身子,然后稳住自己,只是手里的一些工具散落在地,走廊上就响起异样的声音,声音怪异,没有节律。

田安一个跃起,刚想着找对方出口气,楼层负责人,医生,护士长什么的,都奔跑了过来,将那瘦高扶住。

田安意识到这个人的份量,心里就越发的反感。瘦高主动上前,拍了拍田安的肩,田安没好气色,初步断定是这里的病人。既然是病人,而且那气色,那身子,好不到哪儿。这样一想,田安也便作罢。生活中难免磕碰,得饶人处且饶人。

果然,那个瘦高微笑着,说朋友,不错,有什么难处就找我,别的能耐我没有,禁药我还是可以搞一些,而且保证高纯度。

田安感觉到了一股力量,一股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气场此时在这医院里飞腾,能有这样的气场,定然不是一日之功。田安也便不客气,当场说那就拜托了朋友,给来几克,我配着吃吃。

事后,田安觉得他的话说的太过轻巧了,在医院这样禁忌森严的地方,自己和那瘦高旁若无人的境界,是多么的不识时务。可有时候的事情还就得这么来办,要不顾及这顾忌那的,最终什么也办不成。

田安在网上购买了药勺,精确到千分之一的电子天平,称量纸,筛子,混匀器,捣药研磨器,口罩,一次性乳胶手套,糯米胶囊外壳和医用淀粉等自制药的器材和辅料。如今网络就是方便,需要的东西轻易就能够买到。这也给了田安更大的信心,觉得还是幸运的,靳美也是幸运的,遇到了这个开放的新时代,还是有着很多很好的方法来生存的。只要会动脑,善于动脑,就一定能生存生活得很好。

黄色粉末代号为9291的原料药并不好买到。原料药在国内即视为假药,售卖是违法的。哪里想到,那个瘦高恰好就能通过自己的渠道搞得到这种东西。经过再次接触后,田安知道了瘦高叫吴德。是的,叫吴德,一个很容易让人记住的名字。

现在,田安手里有了一份《装药工具、副作用处理、装药指南合集》的小册子,上面事无巨细地写着制药的全过程。此文并无密级,早已在患者群体中广泛流传,贴心的病友,甚至在指南每一个名词下附了详细的用法说明和购买链接。田安连着花了几个夜晚读着,搞通,弄懂,直到学透。他不敢马虎,因为这之后的结果将关乎靳美的生命,关乎三个家庭的幸福。

按照约好的时间和地点,田安和吴德在国际商城里一家咖啡厅里见了面,钱货两付两清。货是一个月的量。3克,每克800元。田安紧紧握在手里,这样的份量在他的手里根本就没感觉,他自己也恍惚了一下,想着,这样的一些粉末,能够治疗好靳美的病么?已然这样了,就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别的选择。

自制药环节中的装药是严肃而考验耐心的体力活。田安不缺乏这样的精力。他在精心做着准备,心里反复按照自制药的程序和方式来制作,并让这样的程序熟烂于胸。

正在周密的安排和部署之时,不出丽云所料,出事了。靳美父母一齐找上门,当着田安父母的面,大骂田安没良心。不让靳美在医院接受治疗,而是回家自己配药。你怎么敢拿靳美来做试验?你是不是和那个叫丽云的医生串通,一起来谋杀靳美?你以为你是搞科研开药厂的?你怎么知道人家卖给你的就都是真药,管用的药?人家卖给你假的,你如何来识别?你有能力识别么?真是患病识人啊,天津胡同里长大的孩子都有良心,都讲良心,你怎么就坏了良心呢?

田安不敢往下听,却不得不听着。他心里明白,是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在现实,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他是真的一门心思来救靳美,他的决定是在经过反复透彻考虑后而做出来的,绝对是为靳美好。可这样的心思,有谁能理解,能懂?

 

十一

别看靳美躺在家里养病无所事事,可她并没停止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用医生的话来说,让她保持这样一份敏感和活力,绝对是有益的,可以用敏捷的思维,来冲淡已渐渐迟钝的大脑。

这几天,田安一直神神秘秘的,面色凝重,动作却轻巧。靳美就想,这家伙一定在干什么秘密的事。田安没说,显然是不想让她知道,这还了得?于是,靳美捉过田安的手来,在手里搓揉,说近来你辛苦,我这病也渐渐好了,等我澈底好了,我们全家人一起去新马泰转转,好好放松一下。

田安表示认同,此时,他的思绪是一些自制药所需的辅助设施和设备,他得赶紧在网络里下单,早些将这些准备工作做足,做出成效,为后续配制打下基础。因此,他的心思并不在靳美的询问之中。

靳美有些受不了,忽然就背着田安飘起了眼泪。田安赶紧转过风向,说也不怕你担忧,你现在正在与死神进行搏斗,而医院的药,目前都束手无策,我没有办法,不能失去你,就想了个法子,自己动手来配制“救命药”,哪怕面临触犯法律、中毒甚至死亡的重重风险。正好,我碰到了一个叫吴德的专业人员,从他那里买来一点能根治你体内癌细胞的药。我们这样的家庭,到目前为止,已经消耗得伤了元气,只要你的病一天不好,就得花费一天的钱。这钱不是小数目,你知道的。我们的父母还有我们,都还要过日子,都还要好好生存。你明白吗?还需要你的支持和配合!

靳美慢慢理清,慢慢想从一年前开始发烧,到住进医院,到接受化疗,到尝试各种能消除身体里的癌细胞药物。一个漫长的日子,让她经受着药物的桎梏,也从中体味着解脱的喜悦和欣慰。只是近来,当所有能用的药物在她的身体里运行,并残酷地被顽强的癌细胞打败之后,她是真的很无奈。上月,从医院传来消息,从美国进口来一些对症的药物,可是价格昂贵,一周就得花费十多万,她还有她的家庭眼下正苦撑着,好在其中发现更好的更有利的方法。当田安说出准备自制药时,她的眼前一亮,旋即又阴暗了下去。田安哦,你不知道,我这身体对药物没有情怀,来一种混合,就落下了距离。

田安说知道,这是我现在正考虑并着手进行的问题。你安心养身体好了,别的不要想,一切由我来安排!

靳美赶紧让母亲来趟医院。母女俩说了会悄悄话,等田安不在眼前之机,靳美直接说了情况,安排抓紧时间去找找吴德。靳美母亲对这个名字也是熟悉的,只是一晃有两三年没提及了,没想到命运一拖再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和场所里重新提及起来。

靳美母亲说你得瞒好田安,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曾经和吴德的关系。靳美说我不傻,也没被这样那样的药物毒傻。这样的季节是流动的季节,任何有动感的东西都会相聚相约相知,以显示在这个世界里活着的份量。之前的岁月过去也就过去了,如果还不能过去,或者让现在的人再参与进来,显然不合时宜,也不明智。

靳美拨通吴德的电话。这个号码一直在手机里保存着,安放着,不轻易拿出来。现在好了,正是需要的时候。

吴德和靳美母亲见面了。瘦高的吴德云山雾罩,话说得没边没际,阵线拉得能从海河到长江。切入正题,吴德问靳美的情况。靳美母亲没好气色,只是冷冷地说,托福,还能好好活着。

吴德紧张地四下望,搜寻进入视线的人和事,当有感觉不利情况时,他便可以低头弯腰快速离去。

靳美母亲直截了当,说我闺女不幸得了肺癌,晚期的,活不了多久,想来一听说这,你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天找你,不说这,听说你卖配方药,我们想买点,纯度高点。虽然对你的人品不看好,但相信你还会心存一点良心的。

吴德尴尬地笑笑,说我知道情况了,前两天13床的病人刚买走了我手里的药,我抓紧去准备,明天与你联系。

靳美母亲腾地站了起来,惊得吴德一哆嗦。你说13床的病人买了药?他叫什么名字?吴德说我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都有规矩。靳美母亲呸了一口,是不是叫田安?我告诉你,那人是我女婿。

吴德一拍脑袋,说我赶紧去找田安。靳美母亲看着吴德,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说你可真的无德。

晚间的时候,田安接了个电话。电话是吴德打来的,约他到音乐厅见面,说是关于原料药的事情。

靳美母亲和靳美说起与吴德见面的情况。说你知道吧,吴德六年前从肺结核转化为肺癌,和你一样的癌。

靳美说,真的吗?靳美母亲说,是真的,没有错。

靳美若有所思,把头低低埋在双腿间。是的,我终于明白我的病是怎么回事了,全是拜吴德所赐。

 

十二

药品制剂发生药效的部分被称为原料药。原料药不能直接服用,需要按照一系列严格的加工流程进行称量、配比、加入辅料混合并灌装。对于一心自制药来救靳美生命的田安而言,他已经等待好些时日了,并且作了充足的准备。

田安关闭房门。他戴上医用超薄手套,防止手出汗而粘上药粉。他戴上细密预防PM2.5的口罩,把脸武装起来,以避免药的粉尘附着,预防粉尘进入到鼻腔而导致打喷嚏。自制过程中,一次不经意的喷嚏,会超过一次十级地震的当量。

田安严格按照网上及指南中的要求准备,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用剪刀把饮料吸管口斜剪成椭圆,以让吸管盛上更多的药粉,像勺那样灌到胶囊里备用。为防止不必要的损耗,他按照病友们总结的经验,用锡箔纸来称量和灌装药粉,以避免药粉粘在纸上而无端耗去了份量。盛药粉用的锡纸讲求四面高一些,以在这个搭建起的空间里作一次剧烈的摇晃运动,避免药粉无组织无纪律脱离队伍。

操作过程中,田安慢慢将锡纸的四边折高一些,放到精密的电子秤上,然后屏住呼吸,用小勺一点点将原料舀到锡纸里,等刚刚到达1克的指数后,开始舀辅料,待达到4克数据后,主辅料混和在一起,然后在100目以上的筛子里细细滤筛。

配药规程中明确要求一定得均匀,只有充分混合均匀,服用后的副作用才会最小。规程要求滤筛、摇动反复在30次以上,才能够达到基本的标准。于是,田安将配制好的药一起在锡纸搭建的空间里用力均匀地摇动。等摇到手都酸痛了,他才小心翼翼地用吸管将药粉装到事先准备好的糯米胶囊里。通常的标准是5克能装10粒胶囊,按照一天三粒的标准,需要装成90粒胶囊才能够一个月的服用量。因此,这样的动作他随后再重复,直到9克原药和36克辅药配制完成。

田安瘫坐地上。在一番无师自通后,他觉得神经一直紧紧崩着,而且眼下还没有到放松的时候。他知道,得备好各样的心态,来面对,来接受,甚至法律上的审判。无论哪项,他觉得是在用心来做的,用心来对待靳美,没有旁骛,一丁点儿都没有。

患者群里,对AZD9291的狂热期望由来已久。因对疾病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期望,有人就开始试药,并详细记录下服药的剂量、效果及副作用。患者关于病情得到缓解的自述,口耳相传,试药的人滚雪球般越来越多,论坛上一度形成了详细的“指南和标准”,针对不同阶段病人推荐。拿不准时,病友们会把报告单发到群里。服用后,出现皮疹了怎么办?心慌是正常的吗?服用两周后,还没见效要不要加量?等等,这些本应该抛给医生的问题,成了病友共同讨论和研究的话题,在群内火爆呈现,吸引着众多病友参与。

田安密切关注着群里的动向,尤其是自制药服用后的反应和效果情况。他得选准一个时机,然后隆重地让靳美服用。

从目前很现实的角度看,安全不安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相对于无药可医来说,原料药的副作用就显得微乎其微。在这顽疾面前,没有了药治疗,那就是等死。田安决定选择尝试。或者说,他和靳美共同选择尝试,以一款自创的肺活贴来与生命抗争。

抗争,是为了寻找生存的意义,这是挽救还是救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这些个体的行动,对这个城市来说,是渺小的,甚至是忽略不计的。一个城市,一个区域,都是由这样单一的细胞组合而成,继而组合成一个五彩缤纷的大世界。

一个个体的病人是无能的,无助的,是这个城市流动的一滴水。水,涌满人间大爱,沉淀至善至纯。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来的不仅仅是这个城市的颜色和模样,更是这个城市的筋骨和情怀。只有自主产生动能,自主呼吸,自主生息,才是最大的希望。

许久以来,这样的意识一直盘桓在田安的心头。他看着这座城长大长高,繁华精彩起来,比个体的人活得有希望,有力量得多。而现实里,这些再怎么精彩,再怎么有力,不及这里生存的人们有生机,有色彩,有韧劲。无论身体好坏,都以每人一副肺活贴身存于大地,这样的景致紧触时空,向四周扩散,点亮一个又一个视窗,安静地淘洗时光,注视生灵。

当天晚上,靳美挣扎着起身,拉着田安的手,一起说说话。

这样的情况现在越来越少了。田安意识到有一种危险慢慢降临。靳美说,我想早些走,这身子已经越来越废了,原指望死了可以有一个完整的身体,现在看来是一种奢望了。虽然不怕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些车祸,翻船,坠机,每天都在上演,都在这个地球上现场直播。我不怕,只是忽然想着,我的身体越往下发展下去,整个胸部就都烂了,到时你搬动我的时候,可得小心一点,哪怕一个小指头下去,身体就破裂了,整个腹腔里的东西就都流了出来,弄你一身可怎么办?你还要好好活着,可不能让这样的场景在你身上出现。真的,我不愿意这样的场面出现。所以,今天想跟你说,我这就停药,顶多半个月,再拖长点,一个月,我就可以走了。走吧,是人就都得走,我心里轻松。你看,我都看见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流着,像河流里的水一样,特别是夜深人静时,我都可以伸出手去,在血液里滑动,划啊划啊。我喜欢这样的动作,可以去一个想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梦想。对了,田安,你从哪儿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田安木木的,嘴张了一会,又闭上,又张开。他想说点什么,至少这样的时候,他得有个态度,男人的态度。

态度决定世界。到目前为止,田安还不知道怎样来决定这个世界,在他的意识里,世界还只是曙光,正有着各色的光线进入,他还没来得及梳理,更没有一缕光线来为靳美。

这样一想,田安就觉得他该来好好做点什么了。

于是,田安轻轻将瘦弱的靳美扶了起来,拍了拍靳美的背。

来,亲爱的,我们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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