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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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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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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立

起立(短篇小说)

普凡

男孩名叫筋豆,小学二年级学生,爸爸妈妈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一个月或再多一些时间,会抽空回家来看看,传递一些爱。筋豆渴望这些爱,打工人家的爱,被渴望久久腌着,风干的模样。

筋豆舔了舔嘴唇,腊月就过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就等爸爸妈妈回来,一起往大门上贴对联,往窗户上贴幅字,然后围坐一起吃年饭。

如同许多打工人家的模样,筋豆由爷爷照顾。当然,爷爷也由筋豆照顾。这和谐的一景,该是美的。不想,这个腊月不好玩,天冷也就算了,空气中还飘散着一种新型冠状病毒。病毒来势汹汹,传染非常快,还死了人。村前停用了多年的喇叭也光荣复工,让戴口罩,测体温,加强防护,不要恐慌,相信科学,绝不传谣。

爷爷的脸色不好,筋豆搞不懂那病毒是什么回事,弄不明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昏黄的灯光下,爷爷说再拿两个荸荠来吃吧。筋豆不肯,说我妈一个还没吃的。筋豆长得虎势,爷爷叹上了气,多年前自己打工练就的一身板肉模式,到如今没怎么比划就歇了菜。

筋豆脑筋转的慢,非得等,等妈妈回来的时候再吃。爷爷说那就等吧。话有些含糊,筋豆懒得分辨清楚。爷爷吃东西、说话的时候,老跑风漏气,前些天,筋豆拿铅笔敲爷爷的牙,敲中了,爷爷就吐一下舌头,整个夜晚下来,筋豆记得爷爷总共才吐了四次舌头。

爸爸妈妈打工的地方是省城,繁华也繁忙。暑假的时候,妈妈答应过筋豆,寒假时坐上爸爸开的车,从家里去城里,两个小时就能到,快得很。时光慢慢在筋豆手里跑,如门前院子菜地里趴在红菜薹嫩紫色叶茎上的一只蜗牛,一路涎水吐着,光亮组合成一串串的数字,在他小小脑海里游泳,肆无忌惮的架式,不分场所。

农历小年的夜晚,爸爸妈妈一起回了家。那天天黑,还下着雨。雨很硬,和这个冬天通杀一切。爸爸妈妈从车上取下大包小包的东西,筋豆在昏黄的灯光下蹲在门前,心里很激动,紧张地一件一件数着,等他数过十的时候,身子猛地起立。此时的心情,竟是和学校升旗时的一样。筋豆的双手有些控制不住,准备去车里帮着拿东西。

筋豆能准确地判断自己是个劳力,平日里可没少配合爷爷干些灶上洗菜、灶下递柴的活。爸爸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了,正好可以展示一下。筋豆这样想着,张了双手迎上前去,还没等身形站稳,就被爸爸一把薅了过来,快回屋里去,别添乱了。

筋豆满肚子委屈,好久都没散开,直到妈妈拉过他的手,才将斜视爸爸的目光收回来。妈妈用一张笑脸的面具包围了筋豆的脸,筋豆哗地一下,觉得呼吸阻断了。他爱这笑脸,现在替代了他的脸,觉得好过瘾。筋豆深深吸了口气,望了望妈妈。妈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筋豆心里踏实了,腰板小小地往后挺了挺。

转天早晨,筋豆醒了,他睁眼后伸手将枕旁的面具套在脸上。被窝外面的世界很冷,筋豆的意识里,冷是从呼吸开始的。因此,戴上面具后,他觉得暖和多了。筋豆刚准备喊爷爷,爷爷在堂屋里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们该晚两天回来,这样志刚就不用再去城里。

志刚一大早就开了车返回城里。这一年下来,工钱都压住了,老板答应这几天结清,让大家都安心过个年。他得把好机会把钱要回来,那样年也就过得踏实。之所以急着返城,听新闻里讲,大后天就要封城,明后天得抓紧要完钱,然后出城回家。

筋豆倚着门看村子,村子安安静静的,半天看不到一个人。近些天,城里新冠病毒闹得很凶,传染得很快。听妈妈说,爸爸走时有些咳嗽,筋豆晓得爸爸抽烟,所以咳嗽是很正常的事。爸爸每天抱着大茶缸,浓浓的茶是门前池塘的颜色。每每想到这的时候,筋豆就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觉得这才让人害怕。

雨转化为冰晶颗粒。爷爷在屋里骂娘,说这天冷的出奇,好些年没这样了。筋豆爬到爷爷的床上,翻了好一会,翻出一条毯子,皱巴巴给爷爷盖上,然后手脚并用,依照爷爷的身形,将被子踩实了。这一折腾就是好半天。筋豆有大量的时间来知道,爷爷并不骂天,而是骂城里爸爸工地上的那些人,不讲规矩,坏了心眼。筋豆搞不明白。村子和这天一样,冷清清的,伙伴们要么回镇上或县上住去了,要么趁寒假回各自爸爸妈妈打工的城里。要是在,还可以说说这些事。

筋豆出了屋子,低矮的身子在诺大而空寂的村子里游动,有些悬浮的感觉。一辆白色面包车慢悠悠晃过来,车顶上开了一朵喇叭花。花里吐着“武汉回来莫乱跑,传染肺炎不得了! 自觉自律不出村,是对社会的贡献。”的气息。筋豆白了几眼面包车,拿手指了指面具。笑笑的,泛着暗灰的色泽。这笑无声,穿过满是病毒的城,落在男人身子。男人抬了抬头,满脸的郁闷,烟熏得手指都发黑。工地乱糟糟的,都在嚷着见老板。男人受不了这嚷,手指头跳动了一下,那上面有儿子筋豆的温热。男人一叹,不该再返回城里的。

男人咳的厉害了。晚饭不想吃,躺在工棚里取暖。暖片倒开得足,屋里燥腾腾的,惹人不舒服。男人给女人打电话,女人那边声音低沉,询问着情况。男人歪着身子,咳了一会,才想着女人那边都能听到,忙说老板没出现。女人说要不回来吧,作不上指望。

男人说好,我歇一会,然后再往家里赶。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你怎么咳嗽了?是抽烟抽的吗?少抽点吧。男人费力地抬了抬眼,看了看同屋里没走的工友,说晓得了,你让爸还有筋豆注意点,都戴好口罩,城里好安静的,安静得让人不踏实,安静得让人害怕。

男人头晕的厉害,贴着枕头还要好一些,脚轻飘飘的,像踩在云彩里。男人感觉自己像一台机器,嗡嗡的燃烧着空气,耳畔的轰鸣声不断加大。男人抱着头,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来回交替,在额头上有一搭无一搭弹着。意外地,男人跳了起来,屋里“咚”的一声,升腾起了惊呼,好烫,不得了啊!

筋豆这个时候正在手机里看《龙猫》。憨憨的龙猫正带着小梅行走在树林里,筋豆拿手指触碰那肥壮的身子,在一汪灰里缓缓吐出一缕微笑。电话挤了进来。筋豆喊了声爸爸,那边好半天没动。筋豆还在龙猫的世界里闹腾,没精力等待,赶紧一路奔跑,到妈妈屋里。边跑连喊,爸爸的,爸爸那边没了音。

女人的心猛地一紧,一把抢过手机来。女人记得男人让她做好防护的。女人的身子开始发软,然后发抖。女人无助的手碰了碰脑袋,烫烫的,热气逼人。屋里的灯亮着,女人眼前一黑,脑海里闪着阴沉沉的无望,紧接着转换为绝望。屋外寒风刮了起来,女人本能想抱过筋豆来,可伸向半空的手无力地耷拉着。女人想起来遇情况要马上报告,便准备打电话报警。女人知道,电话一通,要不了一会儿,镇上的人,医院的人就都会赶过来,二话不说,抬了她就走,然后把爷孙俩一并带到镇上去隔离,丢下这满屋子冷清,还有无尽的即将进入春节的气息。与此同时,村子里很快就会知道,就他们家,一年在外奔忙,钱没挣多少,结果倒好,还染上了病毒,这老脸可够让人羞红的。女人想到这些,觉得身子软软的。女人手抓着头发,使劲摇着头,不能这样,不能打电话,更不能出这个门。

女人镇定下来,轻轻拿手拢了拢头发。女人让筋豆到自己屋里去,勇敢些,什么也别怕。女人说,妈妈在这屋里和爸爸说话,后面你莫进来,莫要打扰,听懂了吗?

筋豆好不容易不再觉得妈妈是那圆滚滚的龙猫。筋豆翻了翻眼,刚想微笑地冲妈妈说知道了,可想到面具一直微笑冲着妈妈的,就用力点点头,然后转身准备出门。

女人轻声一喊,筋豆响亮地站立,身子直直在屋里旋转,顺着妈妈的行动同频。女人心跳跳的,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腥红的围巾。那是男人娶她进门时盖在她头上的,女人想轻轻嗅嗅那上面的气息,然后把头埋在里面,感受一下岁月。可她停止这样的念头。女人将围巾用力扔到门前的凳子上,就有一团火热的红飞舞。

女人微笑着,对筋豆说,儿子,将围脖套上,天冷,把脖子保护好,那样说出来的话会有力度,会更温暖些的。

筋豆应着,听妈妈的话是最好的事情。只是妈妈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人冷冷的,浑身都没劲。筋豆一边套围巾,一边想着,可能是工钱不好要,没要到的原因。这帮人,好可恶,害得爸爸不能在家陪他,妈妈没有劲来管他,厨房里有好多好吃的都不能给他做。

外面的喇叭声还有黑匣子里不断传来疫情的声音,确诊人数持续上升,非常的骇人。爷爷拿木棍点地,走向厨房,准备做饭。儿媳妇回来了像是犯了懒,不过倒也理解,从城里打工回来,哪个不是累得脱一层又一层的皮。等皮脱得差不多了,人就老了,就动不了。

筋豆不再关注《龙猫》。他在纸上画了好一会笑脸,每个笑脸下面都写上一个名字。筋豆倚着门,小小地问爷爷,你知道我的名,可你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不公平。爷爷正被一灶的烟熏,朝筋豆摆了手,快到屋里去,这里烟大,别呛着了。说的功夫,一个名字蹦跶出来,筋豆觉得很陌生,但知道是爷爷的名,便选定一张露着大牙的笑脸,写了好一会,却是进行不下去,原来有个字不会。筋豆一时找不到可以替代的字,便又探过身子问。爷爷说找你妈去,你妈会。

筋豆继续画笑脸。他不想和爷爷说妈妈的事。字不会写,他轻巧地画了一个“零”。筋豆笑了,他低下头来,在“零”上面用力吹了会气。筋豆起立,给笑脸下面的人点名。这些点到名的人站成一排,面向国旗站立,筋豆占用了老师的位置,站在队伍的前面。筋豆指挥着队伍,从班长每天的一声“起立”开始,然后仰头看红旗上升。

筋豆脑海里的这些程序运转都很轻松,这样的场景一遍一遍涌起。睡前,筋豆摘下面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呼出一口气。

封城开始了。为全力做好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有效切断病毒传播途径,坚决遏制疫情蔓延势头,确保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

爷爷朝女人屋里说,城封了,筋豆爸怎么昨天没回来呢?这怎么办?一个人在城里怎么放得下心?

女人没应声,屋里和村子一样安静。爷爷拿木棍推了推门,门就开了。女人躺在床上没动,爷爷猛地喊筋豆的名。筋豆应着,倚着门问爷爷,什么事?爷爷说你过来看看你妈妈,怎么没见动静呢?筋豆说我妈妈睡着了,她和我说过,她在屋里和我爸爸说话,不让我进去。

爷爷一声抽搐,屋里落下尖厉的回响。爷爷一身汗水,出门的时候险些摔倒。筋豆喊了声爷爷,声音里满是潮湿。

筋豆拉了拉爷爷的衣服,里面的羽绒跑了出来。筋豆说爷爷你口袋里有鸭子么?怎么有毛了?爷爷用力咳出一口痰,没有理会,转身出了门。筋豆不知道爷爷去哪儿,只是感觉到屋里透着冰凉。筋豆隔着门的距离看向床上,妈妈没动,想着妈妈是累了,便去堂屋里倒了杯水,喝了,身子跟着就舒坦一些了。筋豆睡得不踏实,爷爷那边咳着,吵得夜都嫌闹腾。爷爷回来的时候,已经好晚了。

春天快点来吧,那样阳光就暖和了。筋豆忘记马上就过年了,只是此时,他竟然没想着年快点来,爸爸不在家,妈妈躺着不能起来,都这样了,怕是连年都看不起的,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筋豆刚有些迷糊,爷爷的声响细密密传来。他一个激灵爬起来,冷,哆嗦着他的身子。筋豆呼哧喘气,开始穿衣,那条腥红的围巾紧紧地缠着他的脖子,总算让身体暖和了一些。

爷爷说怎么镇上还没来人啊,你去把门打开,莫等人来了门还关着,那样不礼貌。筋豆问要来人啊,是你去喊他们来的吧。爷爷说是的,我先去的村里,村长家的门关着不让进,说怕相互病毒传染。村长爱人说村长开着面包车在村里做宣传了。我说我儿媳妇前两天从城里回来了,感觉不老好,赶紧帮着送医院吧。村长爱人说我赶紧联系村长,这事你还得辛苦一下去趟镇上,抓紧让医院里来人,现在这事上面有规定,有了情况按照程序用医院的专车送去专门的发热门诊。

爷爷你等会,你说我妈妈生病了?不对啊,我看了,我妈妈一直躺着的,她没有病,只是睡着了,用不着来医生的。

爷爷说,你不知道情况,你听我说,我去了镇上,镇上不好去的。进入镇上的路口封着,还有人把守。我刚靠近把守点,就有人朝我扑过来,他们穿着防护服,身上捂得严严的,看不见脸,吓得我心直打哆嗦。他们不让我进入镇里,劝我回去,他们还给了我口罩戴上。我说我儿媳病了,得请医生去看。他们说这都什么时候了,镇里的医院都关门了,只留下发热门诊。这疫情好凶险,好骇人的,回吧,赶紧回,回家里待着安全。我说我儿媳发着高烧的,八成是感染上了。筋豆你不知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们的哨音急促地想起,让人赶紧都过来,把我送发热门诊去。我来不及跑,就被他们押上送了医院。我在想,这要是我儿媳就好了。我闻不惯医院里的味道,看不得他们的这样架式,在被他们一番测温检查之后,继续留下观察了三个小时。临走,我说你们抓紧去我家,我儿媳妇感染上了。他们严肃地说,按照指挥部的统一要求,需要乡镇工作人员归拢呈报,然后按片按症状有序往医院里送。现在镇上感染的人很多,医院的床位都满了,根本顾不过来,你先回家等着,我们很快就安排人去。

除夕白天,天意外下起了雨。雨不大,天越发冷起来。筋豆躺在被窝里吃了几块饼干。饼干有些甜,腻腻的糊在喉咙上,有些噎得慌。筋豆慢慢起床,头顶冷嗖嗖的,他戴好面具,穿了衣服,依然让腥红围脖裹着脖子,好使身子鼓胀一些,气势一些,力量一些。

筋豆拧开一瓶水,慢慢伸了舌头来喝水。水有些凉,筋豆没怎么在意,这些日子习惯了。筋豆喝了会水,感觉舒服了,随后慢慢走过妈妈的房门,轻轻透过门缝往里看,噫,床是空的。妈妈去哪儿了?

昨晚筋豆还在想着,今天如何妈妈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就推开门进去,拿手指碰妈妈的头发,拿手指刮妈妈的鼻子,他想他笑着来做这些。妈妈和爸爸常年在外,难得妈妈这几天一直在家里。他知道妈妈累了,不愿意起床,但这并不影响他喊妈妈,并不影响屋里因为多了妈妈而有了生气。有了妈妈的屋子才踏实!

筋豆扯开嗓子喊爷爷,半天没有应声。筋豆走过堂屋,走到门口,然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看门前光秃秃树枝上停落着的一只麻雀。村子里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息。前两年还让放鞭炮,现在不允许了,这个年也就过得清汤寡水了。筋豆盯着麻雀发呆。麻雀也没想着飞翔,有一搭没一搭在树枝里舞蹈。

一辆面包车慢慢开过来,停在筋豆面前,车窗慢慢降了下来,露出一张被口罩封住脸的人。筋豆。车里人喊着。

筋豆侧着头盯着车里人看。车里人说,你不用看,在找你妈妈吧,不用找了,早晨我已经把你妈妈送到镇医院里了。

筋豆起立,站在面包车面前,怎么没告诉我呢?爸爸不在家,我得跟妈妈一起去,照顾妈妈。

车里人说不用你跟着去的,镇上有专人照顾,治疗也不花钱。

筋豆扭了下头看车里人,真的?不会骗我的吧。

筋豆上下屋走了两圈,边走边开心地跳,伴随他的跳动,天空飘过些许的朝霞来。

爷爷早上有去偏房里上厕所的习惯。有时候,筋豆会拉着爷爷一起去,让爷爷走得稳当一些。有时候,看着缓慢而行的爷爷,筋豆会躬身过来,像牛犁地一样,很用力地拉着爷爷快速行进。和爷爷生活的日子里,这样的场景经常会出现,而且都很轻巧,很有味道。

爷爷坐在厕所的地上,筋豆说爷爷你摔倒了,快起来吧。

爷爷没动,筋豆说你起来,莫耍赖。爷爷依然没动。筋豆笑着,多大了,起来吧,起来做饭去。说着,他用手拉爷爷的手,想把爷爷拖起来。摔倒在地上的东西都沉。筋豆说我看你到底有多沉,怎么就不起来呢?筋豆用力拉着爷爷,拉了扯了好一会,也没动。筋豆歇了会气,纳闷,这爷爷,太讨厌了,厕所里好臭的。

筋豆细细看爷爷的身子,原来一只腿别在便槽里了。筋豆赶紧一路小跑奔回屋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根绳子。筋豆够着身子,将绳子从爷爷的腿后穿过,再绕回来,打成一个结,绳子的另一端在筋豆手里,绳子掠过他的肩膀,以一个拉车的姿势摆开战场。筋豆开始奔跑。奔跑的筋豆兴奋极了,和校园里与同学们玩拉火车的场景一致。

爷爷的身体转动着,在还有些暗的厕所空间里,和这个世界作一番没有质量的挣扎。筋豆停下来,站在爷爷面前,睁大眼睛看爷爷正闭着的眼。筋豆觉得自己的眼珠正遛遛转着,审视着这个需要转动起来的世界。好半天,爷爷仍然没有动静。筋豆想,这怕和眼下封着的城一样吧。虽然看上去没什么生机,但里面却始终涌动无限的生机。

爷爷,我们换个地方玩,这里太臭了。筋豆拿绳子套爷爷的脖子。这个动作相对来说容易些。筋豆将腥红围巾解了下来,喊着号子,开始拉爷爷,他要把爷爷拉到屋里去。这里太臭,不像样子。

这套脖子的方式平时没实验过,新鲜的玩法让筋豆觉得很过瘾。只是今天爷爷真不在状态,筋豆费力拉了好一会,才刚刚挪动了一个脚板的距离。筋豆有些沮丧,回屋里歇气了一会,随后又玩了会手机,爷爷太沉了,没这手机里的游戏轻松。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筋豆觉得有些饿了,才想着爷爷还在厕所里。于是,他又鼓足力气,再次拉了一会爷爷。绳子勒着爷爷的脖子,筋豆都觉得难受。看来这样不行。筋豆在厕所里转了几圈,将绳子改成勒在爷爷的双臂和胸口之间,然后挪动脚步,并一点点带着爷爷挪动,如同一点点带着地球挪动。筋豆咬着牙,拉着绳子,在面具的遮盖下,经过一番用力,爷爷极不情愿转移了阵地,前往了堂屋。

筋豆细细看着爷爷一点点往往堂屋里前进。前进是快乐的,筋豆感觉到好久没这样快乐了,虽然很费力,但这样的时候,爷爷是听话的,一动都不动,任由自己摆布,很有味。

这就是一场战争。筋豆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往丹田处压着,他要制造奇迹。他是行的,在他的高度,尝试改变整个世界。

爷爷终于在堂屋的地上躺着。村子里的喇叭响了起来,声音严肃而没有滋味,重复进行着一段话:病毒来了不可怕,科学防治消灭它。安心在家隔离好,就是为国作贡献。

沉浸在胜利和满足情绪之中的筋豆不知道病毒是什么,他也懒得去了解,了解这些还不如去捉一只麻雀或壁虎来玩有意思。冬天的时候,能够捉到的,也只有这些东西了。至于说那个叫蝙蝠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不是叫盐老鼠,反正村里有的是,至于能不能吃,他没吃过。那玩意能吃吗?好吃吗?筋豆想着,想着,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筋豆蹲着,和爷爷对望了一会。这样的对望好费劲。于是,筋豆便想让爷爷坐起来,那样就和他差不多高,也就不至于让他还要低下身子和爷爷斗气。筋豆双手叉腰,腥红围巾的一头已经触摸大地。筋豆在堂屋里来回走着,想着办法,好让爷爷坐起来。爷爷太不配合了,一点也不好玩。会不会爷爷觉得这一路行进过分了?不过分行吧!

这一天,筋豆没有继续动爷爷。他找了些雪米饼、火腿肠吃了,喝了些冷水,然后窝在被子里暖和身子。就这样,一晚上过去了。第二天早晨,筋豆被村前的喇叭声惊醒,他惊讶地发现爷爷竟然在地上躺了一晚,真是顽皮得很,也不知道到床上躺下,那样多暖和啊。

筋豆继续昨天的动作,好让爷爷坐起来,地上凉不说,老躺着不是个事,容易让人懒,还容易得病。堂屋的神龛旁有一张方桌,方桌边有一个椅子,那儿是爷爷平时坐的地方,得让爷爷威武地坐上去。

目标就在前方,筋豆来了劲,到院子里找了些红砖,垫在椅子脚下,一层高一层往上加,形成阶梯模样,然后让爷爷的身体依阶而上,直至达到顶峰。

筋豆弓着身子,用头顶着爷爷的肚子,借助腰板直立的弹力,一点点释放自己。这属高难度动作。因此,筋豆显得极其兴奋。他的双臂慢慢抬起,慢慢张开,然后双脚用力,携带着爷爷的身子往前冲。终于,爷爷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了。爷爷坐在专属他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爷爷的身子歪着,有些不好看。

筋豆在爷爷面前站立,小腰挺得直直的。筋豆把爷爷的头摆正,和自己的目光保持一条平行线,之后摆正爷爷的身子,他往后退五步,然后望向爷爷,觉得左边高了一丁点儿,便跑过去,轻轻按了按左肩。

之后,筋豆往后退十步,再望向爷爷,觉得右边高了一个米粒,便赶紧跑过去,轻轻往下按了会右肩。好一会儿后,他到门前,将右手食指竖在两眼之间,让爷爷的身子在手指的虚影里四面均衡。

筋豆感觉到爷爷身上的温热了。筋豆坐在地上,拿眼和爷爷对视,想着再交流一下,说说自己的想法。筋豆想到学校的升旗仪式,那是他觉得最舒服的事情,得让爷爷起立,面向国旗,敬个礼。

筋豆站立在爷爷面前,双脚并立,脚板挺直,很是威严,很是肃穆。起来吧,站立起来,你已经不像样子了。筋豆说着,顺手拉爷爷起来,可扯了一会,爷爷竟然纹丝不动。

筋豆摇了摇头,病毒这会儿闹得正凶,防治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就坐着吧,看着门外,看着城里的方向,看着千万的身影正奔忙在抗击疫情的战场上,安静地坐着,威武地坐着。

这个时候,筋豆听到有国歌的音符响起,他紧了紧腥红的围脖,慢慢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直直地起立,去迎接那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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