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上,母亲总会蹒跚着脚步到后山。那里有一片茶园,虽然由县林场管理着,但毕竟我们家在此住了几十年,算得上原住民,当然有权分享这片茶园。所以,母亲去后山采摘茶叶的时候,那些林场管理人员大多都放任,看见母亲时还会打声招呼,问这茶叶是为在部队的儿子采的吧。
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会笑。母亲的笑在帽檐下泛滥着,和着头上不断流淌下来的汗水,还有心里想念儿子不约而同涌出来的泪水。
母亲的手不细腻,在岁月的削痕下,已经很是粗糙,甚至连茶叶都觉得剌手。母亲的手,久经岁月磨砺,在嫩绿的茶叶丛里游走,茶叶一点点的,确切地说,是一根根的,被母亲摘下来,然后放在身后的背篓里。母亲采得并不快,每天早晨也就小半篓。村里碰到的人说,这一大早出去采了不少吧。母亲递过背篓,说,不多,不多,你看看,你看看,就一点点。
村里人就想不通。后山的茶园并不是什么名品种,普普通通的,只是能喝。再说了,茶叶嘛,任何一片叶子就行,采回来在锅里炒干,揉乱,都是一样的。
母亲不这样想。母亲采的茶叶很挑剔,选择那嫩嫩的,刚出芽的叶片儿。母亲知道儿子的心思,知道儿子好这一口嫩芽,好这口的味道,连同这口的品相。
母亲采茶采得不急不缓,任由挑选最好最嫩的那些茶叶片,然后放在背篓里面,然后背回家。母亲要的是这采摘的过程,在一份缓慢的思绪里,把一份想念堆积。
茶之叶,母之思。茶叶炒制的过程不轻松,常常让母亲手忙脚乱。家里面的灶是土灶,锅下面得不断添柴,保持锅的温度,锅上面母亲得不断拿手来翻炒茶叶,避免茶叶因过热而糊。所以,茶叶炒制过程中,母亲总是灶上灶下奔跑着,奔跑得汗流浃背。这样的影像是每个春日里母亲的影像,一直在我的生命里闪动,丰富而鲜活。
当兵在外,目光触及到的是一个大世界,这个世界丰富多彩,但家乡的东西却看不到。于是,母亲就借用嫩嫩的茶叶,让我好好看看,这就是家,这就是生命和成长的根,无论在哪里,这个地方一直在。
母亲的视线里,我烧开水,备好茶具,用手或勺子轻轻取出几片茶叶来,放到水里,慢慢的,茶叶舒展开,慢慢的,故乡就在面前,故乡就在杯子里,缓缓的浮开,缓缓的涨大,缓缓的释放。
茶之叶,母之情。是的,母亲把我的心思都放在这茶叶里了,这也是牵系母亲和我关系的一个重要媒介。常常想,大自然赋予了母亲勤劳和生命,母亲而后又赋予我,依托大自然,就想在大自然中寻找到一个能融合,能接受的东西,来衔接,来系起。我想茶叶真是个好的物件,在我的心里面,在我的乡愁里,在我的乡情里。
没有什么可以替代。母亲粗糙的手在茶叶里搓揉,我多么希望那茶叶嫩绿的汁,浓郁的香气,能够满满地填补母亲手指里面的沟壑,熏染母亲的手指、额头和全身,并时时泛起阵阵清香。
母亲需要这样一种味道,如同我的需要一样,好续接起一缕乡情,一怀根脉,一起扎扎实实的,在每个日子里平静而坦然地呈现。
母亲和我,通过茶叶来续接着,向前不断的行走。直到母亲走不动了,没在了,而我只能望着那空空的茶叶灌里还剩下来的茶叶,许多时候总不忍喝,总坐在屋里发呆,轻轻的捻着那些茶叶,想着母亲在春日里的手,在茶叶丛里轻轻的采摘,轻轻的在灶火上搓揉,轻轻的把一份思念和一份亲情,在茶叶里浸透。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在想,其实这些茶叶在,母亲就在,当母亲不在的时候,也只有茶叶陪伴着,许多时候,我不愿意想,当这些茶叶没了的时候会是什么一个状况。
也许,我会想着后山那满片茶园依然在,就像母亲一样依然在,在我案头上的那一罐茶叶,虽然里面的茶叶越来越少,但它留给我的影像依然在,在屋里面弥散着,就像气息慢慢地蒸腾,就像情怀,就像乡情,在屋里始终弥散。
说起来和母亲的茶叶情怀,均化作稀释想念和凝聚情怀的媒介。
茶之叶,母之爱。母亲在故乡的土壤上寡寡淡淡过着,每年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一种状态。我总是想不出,或者不愿意想,母亲在家里守着的日子,会是多么的有质有量。她在家里守着的,其实是我在外面漂泊的根,而在外面漂浮的,始终在不间断的风蚀自己,充实自己。其实都没有她那样有质有量,都没有她守的那块天地,那抹念想来得扎实。
许多时候,我就是这么来想我的母亲,想着,想着,就想到这个社会还有和这个社会相一致的点点滴滴,延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