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子平滑

吃饭不用碗，用碟子。老张不可遏制地坚定这个念头。

还别说，碟子平滑，盛在里面的东西可以分散，将食物漂亮地显露，多好！碗哪儿有那么好的功能？

这个念头折腾老张，也成就老张。每每上桌吃饭，包括之前准备做饭，他都一律使用碟子。在碟子的视线里，边欣赏边享受，自得其乐，把退休后的孤独生活悠闲地过着。

这天，老张的儿子儿媳来家里。说是看望老张，其实是看望一直由老张看护的孙子。儿子儿媳事多，经常出差，孙子就送到老张这儿。原想好好安静度晚年，可孙子没人管不行，没人带不行。孙子是个人，是个可爱人，得不断满足他的饮食和思想，然后慢慢长大。

长大是一个漫长而伟大的过程，伟大得老张不敢怠慢，之前的梦想自然就丢盔弃甲，每天得把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放到孙子身上。老张知道，之前孙子有他老伴和儿子儿媳看护，好比生长在碗里，四周都是呵护的身影，可现在情景变了，由自己看护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自己和孙子都成了碟子，关照的模样一看就知，透明极了。

老张为此大吃一惊。碟子这东西厉害，可是比碗强得多。不难想象，外国人多不用碗，而都用碟，说明人家有先见，能够透彻地知道人类进化和生存的规律。

老张有一套生存的哲学，他将这样的信息传递给孙子。孙子是张白纸，他时刻注意保持好传递的度和力，不能呛着，也不能太平顺。在一些细小的环节上，他多用艺术化的手段来处理。如那些盛在碟子里的食物，在经历过一番美丽的咀嚼和吞咽后，就剩下一些残渣。老张沿用旧式传统做法，用舌头一点点将碟子上的食物残渣添着，然后吸进胃里。许多时候他乐此不疲，孙子自然效仿，憨憨模样。

这样的事，老张想着，不会也不可能惹什么麻烦。爱惜粮食，尊重劳动，是传统美德，也是生存根本。不是还有光盘行动么？原想着让儿子延续这样的传统，在日渐觉得不可能之后，就指望孙子了。

果然，他的这个动作总是能够得到孙子的响应。有时候，他会慢镜头般，将添碟子的舌头温柔些，抵达到一种美的境界，好让孙子体味到美的感受。孙子也专注来做，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没料到事情来得太突然，让老张一下子陷入进尴尬境地。那天，儿媳妇回家后就开始大闹，儿子也跟着不依不饶。闹的主题直接对着老张，说老张为老不尊，把孙子教坏了。

儿子儿媳带孙子在宴宾楼参加婚宴，吃着吃着，宴会的桌子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有听觉都朝向孙子，孙子双手虔诚地端着一个有食物残留的碟子，正伸出鲜红的舌头添着。舌头婉转，动作娴熟，声音细腻。这样的场所，这样的动作，这样的声音，让全部的与会者惊诧。在这样一个高雅的场所里，这样的动作太可怕，无异如一款碎石机，将在场人的美好理念全都搅碎。

儿子儿媳接受不了，灰遛遛带孙子回家，后一顿好修理，再后一顿好思索。儿子儿媳判断高度吻合，转天，一起找老张，什么话也不说，收拾吃饭的家伙，凡碟，或带碟形的全都不声不响收走，下楼时统一扔进垃圾桶。毕竟老张的日子得过，孙子还得放这儿。

老张明白。在失去了感受碟子平滑之后，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正在用着的碗筷也被收了去。尽管每到吃饭的时候，他都禁不住有添的冲动，好在他及时将这样的念头消灭在萌芽状态。

老张知道这日子里的痛苦，不便人知，也不能人知。孙子是个可爱人，没了碟子，竟然当着老张的面，在碗里折腾开了。老张一把捉住孙子的手。不了，以后不要这样。

孙子笑着，说爷爷，这是我们俩人的秘密，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做，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就不做。

老张默默认同，轻轻抚摸孙子的头。忽然间，他觉得舌头开始坚硬起来，没有以前那样圆润，更不再滑溜了。

老张感觉到了害怕。会有那么一天，这一切都将在他面前消失，他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来面对。没多久，他发现他的舌头缩短了，一点点地，直到口腔里只是一个大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