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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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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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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三、四米高的土墙,墙体严重剥蚀,甚至出现了一些大小不一的孔洞,通风进雨。这座旧瓦房啊,真像一位体弱多病的老人,立马就要倾塌。

在这座历经风雨、饱经沧桑的瓦屋前,我驻足,留恋,仔细查看,久久不愿离去。

这是两年前5月的一天,我参加完上海作家协会第五届新疆作家班后,绕道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枞阳。在三哥、四哥、小妹等的陪同下,我走进了故乡的老屋,重温那段艰辛美好的童年、少年时光,咀嚼、回首那段终生难忘的日子。

老屋将近40年的历史,几乎与我的年龄相仿。它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下,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中。

沿着爬满青苔的石头铺就的台阶,三哥用钥匙打开了老屋的大门。顿时,一股霉味和潮气扑鼻而来。正对大门的是堂屋,里面只放着一个碾磨。地面潮湿,墙上结满蜘蛛网。东边的那间是厨房,用土块垒砌的锅灶仍静静地立在那里,旁边还堆了不少柴禾。西边的那间是卧室,已没有了床铺,但有一个破旧的箱柜静静地立在墙边,上面包裹着厚厚的尘土,箱柜的脚几乎腐烂了。卧室中央的空地上,冒出一根胳膊粗的竹子,竹子一直向上顽强地长着,几乎把房顶上的瓦片撑掉了。卧室的地面湿漉漉的,散发着浓浓的霉味和潮气。三哥打开了那个覆满厚厚灰尘的破烂箱柜,里面掉出一些药瓶、镜子、梳子等裹着灰尘的杂物。

我清楚地记得,这座瓦房是我在上小学时建造的。细细推算起来,大概是七几年吧。建造这屋的初衷是,父母准备在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的晚年,就住在这里,安享晚年。他们说过,他们不想在任何一个子女家里安度晚年,虽然父母一共养育了九个子女。

但后来,这瓦屋的用途似乎有些背离了他们的初衷。最初,这屋子是用来关牛的,也就是说,变成了一个“牛棚”。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头大黄牛。那时,还是大集体。家里人口多,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父母便把生产队给我家安排放牧一头牛的任务,郑重地交给了我。我上小学之前,一直在家放牛。上小学一年级时,还在放牛,不过是半天放牛,半天上学。白天,牛在室外活动,晚上,我把它牵到这屋里,栓在地上的一根大木桩上。它在这里吃草,在这里睡觉、休息。

最初,东边的那间不是厨房,是卧室,里面放了一张旧木板床。靠近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张旧的长桌几。晚上,父亲和我就睡在这张木板床上,主要是看牛,还有就是看树,以防盗贼偷走牛和瓦屋周边的杉树。

瓦屋建在岩石裸露的小山的缓坡上,屋四周的地面土壤贫瘠,十分稀薄。后来,父母发动全家人从别处挑来土质好的泥土,一层层铺垫,年年坚持挑土,地上覆盖了厚厚的肥沃的泥土,最终使这里变成了一块宝地,栽上了杉树。杉树长得郁郁葱葱,挺拔伟岸,不几年功夫,一棵棵就长成碗口粗了。每年春秋,全家人挑土不断,杉树越植越多,面积越来越大,慢慢地,屋子周围就变成了一片绿色的小森林了。后来,在杉树的周边还栽了毛竹。数年后,杉树成材,被伐用作建新房的材料。这里又变成了一片小竹林。

还别说,这瓦屋建起来不久,就真的派上了用场。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醒来,突然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偷树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大声呼叫,惊醒了睡梦中的父亲。父亲立即下床,但却打不开大门。因为大门的门扣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绑死了,父亲使劲拉也拉不开,只得大声叫唤。睡在离这瓦屋不远的前面一座大瓦屋里的母亲、姐姐、哥哥都听到了父亲急促的呼叫声,想立即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是打不开大门。同样,大门的门扣也被什么东西给绑死了。好不容易打开了大门,盗贼早已逃之夭夭了。父亲打着手电筒,我们跟在他身后,匆忙来到杉树林里查看,发现四、五棵杉树已被盗,其中两、三棵已被盗走,还有几棵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全家共计十一口人。平日,我们都住在这瓦屋前面的一座更大的瓦屋里。每天,全家人的饮食起居,谈天说地,人来客往,甚是热闹。我那时在上小学,懂得了学习必须刻苦用功的道理。为了不受到家人的影响和干扰,我主动、自愿搬到后面这座十分简陋的瓦屋里,以图清静,安心学习。我把书本、文具、书包等都从前面的大瓦屋里搬到后面的“牛棚”的卧室里,开始与牛生活在一起,刻苦学习,昼夜攻读。虽然屋里的气味难闻,尤其是夏天苍蝇乱舞,恶臭熏人,但我都能忍受。在这“牛棚”里,我一直住到小学毕业,直到考取了初中,住校,才离开了这里。

但父母亲自儿女成家立业后,都一直住在这座十分简陋的瓦屋里。大集体解散后,生产队将黄牛分给了我们家,但它已渐渐衰老,在几乎干不动活了的时候,父母将它赶到市场上卖掉了。老黄牛住的那间,就成堂屋。东边的那间,新修了锅台,成了厨房。西边的那间,是卧室。父母亲一直睡在那里。记得1996年春节,我在老家结婚时,母亲就是在这瓦屋的厨房里,用瓦罐炖的鸡,给我和妻子吃。那瓦罐炖的鸡香气扑鼻,极富营养。时隔多年,妻子每每提起,仍赞不绝口,一直记在心里。

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各自的家庭,都各忙各的。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亲就住在这座十分简陋的三间瓦屋里颐养天年。十五年前的夏天,一天深夜,父亲突发疾病,在这屋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享年七十岁。父亲去世七年后,母亲生病,在枞阳中医院抢救一周无效,散手人寰。遗体运回家后,就停在这瓦屋的堂屋里。亲友们都来吊唁,哭声震天。

比这瓦屋年龄更老一些的,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距离它前面十几步之遥的大瓦屋。这座大瓦屋,长十余丈,宽数丈,面积数百平米,共有八九间。

我清楚地记得,这座大瓦房建造的情景。大概是在我上小学之前,是初夏的日子吧。最早全家人住的茅草屋被拆除后,在茅草屋的屋基上有所扩大,用石头、水泥、土块、木材、瓦片等,建造了这座大瓦屋。记得打屋脚的时候,地基被分割成一个个大方块。沿着方块的边沿,挖了很深的地基,用水泥、石块等垒砌,一天天在增高。我在这一个个大方块之间兴奋地来回穿梭。那时,青黄豆已经饱满。母亲从地里拔来一大捆青黄豆,叶子上都带着露珠,湿漉漉的。我和妹妹找个稍微偏僻的地方,拿着一个小簸箕,放在腿上,坐在小凳子上,剥青黄豆。中午,炒青黄豆,佐大米饭,加上现宰的鸡鸭等,用以招待干活的匠人和工人。还记得大瓦屋快建成之际,上大梁的那天,非常热闹。大家沉浸在喜悦之中。亲戚、朋友纷纷登门道喜,挂红批,放鞭炮,散喜糖,庆祝新屋落成。

但大瓦房建成后的这年寒冬,临近春节,全家人都在新房子里过冬。这时候,上门讨债的人络绎不绝,父母整天愁眉不展。为了建造这座新瓦房,家里化完了积蓄,还欠了不少债,现在穷得揭不开锅。为了躲债,父亲经常借故不回家。那时,能够建造这样一座大瓦房,在全村是不多见的,应该是我们村子里的首家吧。在我的印象里,父母辛辛苦苦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建造一座漂漂亮亮的大瓦房。那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在建这座大瓦房时,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和父亲、哥哥、姐姐到离家很远的瓦窑厂挑瓦回来。一趟一趟地跑,肩膀都磨破了,脚上也起了水泡。有时,晚上就和哥哥和衣睡在一个塘堤上,看守白天没有来得及挑回家的瓦片,早晨醒来,发现我的新凉鞋不见了,被路过的行人顺手牵羊,偷走了,心里很是失落。

建造这座大瓦屋前,我们全家住的是茅草房。我对那座茅草房,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茅草屋里黑咕隆咚的,即使是白天,屋内也很昏暗,而且雨天经常漏雨。每当大雨来临之前,父亲总是上屋顶检查,拿上事先准备好的稻草和油毡,在屋顶上查漏补缺。记得有一天,全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留下我一人看家。我正在堂屋里玩得开心,突然从房顶上掉下一条活蛇,把我吓坏了。我赶紧跑出去叫人。当我和小伙伴门回到堂屋时,已不见了蛇的踪影。从此,心里便十分恐惧,再也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家里。

大瓦屋前面的空地上栽了一些树,印象最深的是房子左边有棵高大的泡桐树,右边有棵大枣树。春天,泡桐树开花,满树都是淡紫色的喇叭花。风吹雨打的,地上落满了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喇叭花。经雨水冲刷,飘落在地上的喇叭花被冲到屋脚的渠沟里,附近的稻田里。喇叭花儿飘在水面上、稻田里,像一个个水葫芦。那棵大枣树有几丈高,树上每年都结满了枣子。秋天,风雨大作的天气,枣子被风刮落下来,掉在地上。我冒雨去捡,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枣子并不大,长圆形,青青的,略泛着一些黄色的晕光,似乎再过些日子就要成熟了。我常常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看着那高大的泡桐树,还有那棵大枣树,看鸟雀在树上飞来飞去,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着,坐在屋里无端地发着呆。

在这座大瓦屋里,我从初中一直住到高中毕业,直到远赴新疆,扎根边疆。它见证了我们全家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情冷暖。父母为生计,为儿女操的心。父母心情不好的时候,在屋里吵架。见证了母亲对做错了事的子女的打骂,父母教育子女如何做人,如何求学的谆谆教诲。也见证了父母为这一大家人的生计、前途辛勤操劳而发出的哀叹,无可奈何。面对十一口人的生计问题,九个子女的上学、成家立业,父母是怎样破解一个个难题的。大姐婚姻的最初不幸,哥哥成家要娶媳妇、建新房,子女虽都上了学,却一个也没有考上大学,父母的绝望……这一个个难题,像拦路虎一样拦在父母的面前。他们是以怎样的勇气和毅力,把一个个难题解决的啊。母亲经常发出感叹,家里没有一个拿工资的,没有一分钱,这日子怎么过呀?她经常伤心落泪,发出轻轻的叹息。母亲的泪水,哀叹,痛苦,无助,无可奈何,很早就像刀子那样刻在我的心上。但她还是想尽了办法,最终破解了一个个难题。除了种好几亩田地,填饱肚子外,还要砍柴,养猪,养鸡,种茶……大力发展庭院经济,争取多挣几个钱,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些。

母亲身体不好,经常犯胃病,头晕,但无论多么严重,她从不上医院,或是请医生到家看病,因为这个家太穷了,她舍不得在这方面多花一分钱。一旦病了,她就卧床休息,或是喝一碗红糖水,自我安慰。母亲卧病在床,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就像天塌了似的,瞬间失去了依靠,都围在母亲的病床前,眼含热泪,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妹们轻轻地啜泣。左邻右舍的婶婶、阿姨纷纷过来问候母亲,也安慰我们,对母亲说,你的这些孩子都很懂事,都知道心疼母亲。

母亲休息了一两天,稍稍恢复了体力,就下床继续操劳了,和往常一样。母亲绝不向命运低头,绝不向困难屈服。空闲的时候,有时是阴雨天,有时是晚饭后,我们都聚在家里,夏天的傍晚,就搬张竹床和凳子,摆在屋前的空地上,围坐在母亲跟前,聚精会神听她讲故事。母亲刚嫁到这个村庄,嫁给父亲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经常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将柴担回家,天还是黑乎乎的,月亮挂在天上,她全身都是汗水,衣服湿透了。有一次,她砍完柴回家,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却开了,进来了一只狼,把她吓坏了。她拿起扁担,把狼打出去了。她说,如果她回家再晚一些,狼很有可能吃掉正在熟睡的哥哥、姐姐。(那时哥哥、姐姐年幼,还没有我和妹妹。)

父亲长期担任生产队长,一直忙着公家的事。家里的事,他不怎么操心。面对困难,母亲从不低头,总是积极乐观,总是向前看。她经常自我安慰说,我这九个孩子现在虽然还小,但过了五年,十年,都一个个长大了,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在母亲的心里,也有一个五年计划,十年计划。她含着泪水,含辛茹苦,一直坚持着,奋斗着,心里始终充满着乐观,充满着希冀,盼望着我们一天天快快长大,总有一天,像鸟儿那样高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母亲的五年计划,十年计划相继实现了。后来,大哥当兵去了。二哥高中没毕业就学木匠手艺去了。大姐出嫁了,二姐也出嫁了。三哥高中没毕业做生意去了。四哥初中毕业后学医去了。我独自一人,远赴新疆求学去了。两个妹妹小学毕业后外出务工去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了父母亲和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父母把我们一个个都操劳大了,他们也老了,但接着还要带孙子、外孙,一直没有闲下来。

后来,这座大瓦房在我去新疆后不久就拆掉了,三哥和四哥在这瓦屋的地基上建起了二层楼房。此前,大哥和二哥在离这瓦屋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建起了新瓦房。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到四哥的楼房里住,仅仅住了七年,就因病去世了。

现在,父母亲和我曾经住的那三间瓦房还在,但已破败不堪,一直没有维修,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毁于一旦。大哥和二哥的瓦房,三哥和四哥的楼房,也都在。大哥在县城工作,早已不住在瓦房里了。二哥后来在镇上买了楼房,村子里的瓦房没有住,一直放在那里。但他在买了镇上的新楼房之后不久,患了肝癌,三年前就去世了。四哥也在镇上买了楼房,村子里的楼房用一把锁锁了大门,一直空在那里。而母亲与四哥、四嫂生活了七年的那间卧室、厨房,仍然保存完好。2016年5月,我从上海回到老家时,专门看了母亲生前住的卧室、厨房,她生前用的锅碗瓢盆等物件都按原样摆放在那里,原封未动。我一一看过,一一抚摸,睹物思人,不禁泪如雨下。现在,只有三哥、三嫂仍住在村子里的楼房里,他们是老屋最后的守护者。

我出生的地方名叫泉水村,以前全村共有几十户人家,但现在,只剩下寥寥的几户了。村子里的人都陆续离开了村庄,进城去了。如今,全村剩下的瓦房只有我们这一家了,那就是我和父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三间瓦屋,那个“牛棚”。我今年年近半百了,长期扎根在边疆工作,而父母亲早已长眠在相距老屋约两三公里、名叫照洼山的小山坡了。

当我离开老屋,返回新疆之际,脑子里反复吟咏着我写给老屋的一首诗《父亲的老屋》:

 

泥巴墙的青瓦房

掩映在一片小竹林中

墙上的洞多了

不再修补

屋顶上的瓦少了

不再添加

 

风吹雨淋,老屋

日渐衰老,阅尽沧桑

却比父亲坚强

一直站着,活到了今天

 

父亲在山上长眠

老屋在夜里哭泣

锅灶还在,柴禾还在

只是不见了炊烟

 

青苔爬满台阶

淹没了父亲深深浅浅的脚印

墙上挂着的烟斗

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打开尘封多年的大门

看到父亲在堂屋里磨面

坐在椅子上小憩,抽烟

与串门的邻居聊天

谈笑风生,烟雾缭绕

伴着他一阵阵的咳喘声

 

今夜,月亮明晃晃

竹林朦朦胧胧

父亲哼着黄梅戏

牵着一头老黄牛

踩着月光,回到了家

 

(写于2018年11月14日)


我也说几句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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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老屋,储藏着酸甜苦辣,记录着父母的身影,一家人的快乐。难忘,永远难忘!

凡平   2018-11-15 19:36

老屋是我们的根之所在,魂牵梦萦。

刘杰   2018-12-19 16:35

这是忆苦思甜。

赵玉亮笑看人生   2019-03-15 21:38

对老屋感情深厚有说不完的话

当世太白   2019-03-24 17:57

情深义重!

佰味   2019-06-21 2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