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米高的土墙,墙体严重剥蚀,甚至出现了一些大小不一的孔洞,通风进雨。这座旧瓦房啊,真像一位体弱多病的老人,立马就要倾塌。
在这座历经风雨、饱经沧桑的瓦屋前,我驻足,留恋,仔细查看,久久不愿离去。
这是两年前5月的一天,我参加完上海作家协会第五届新疆作家班后,绕道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枞阳。在三哥、四哥、小妹等的陪同下,我走进了故乡的老屋,重温那段艰辛美好的童年、少年时光,咀嚼、回首那段终生难忘的日子。
老屋将近40年的历史,几乎与我的年龄相仿。它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下,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中。
沿着爬满青苔的石头铺就的台阶,三哥用钥匙打开了老屋的大门。顿时,一股霉味和潮气扑鼻而来。正对大门的是堂屋,里面只放着一个碾磨。地面潮湿,墙上结满蜘蛛网。东边的那间是厨房,用土块垒砌的锅灶仍静静地立在那里,旁边还堆了不少柴禾。西边的那间是卧室,已没有了床铺,但有一个破旧的箱柜静静地立在墙边,上面包裹着厚厚的尘土,箱柜的脚几乎腐烂了。卧室中央的空地上,冒出一根胳膊粗的竹子,竹子一直向上顽强地长着,几乎把房顶上的瓦片撑掉了。卧室的地面湿漉漉的,散发着浓浓的霉味和潮气。三哥打开了那个覆满厚厚灰尘的破烂箱柜,里面掉出一些药瓶、镜子、梳子等裹着灰尘的杂物。
我清楚地记得,这座瓦房是我在上小学时建造的。细细推算起来,大概是七几年吧。建造这屋的初衷是,父母准备在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的晚年,就住在这里,安享晚年。他们说过,他们不想在任何一个子女家里安度晚年,虽然父母一共养育了九个子女。
但后来,这瓦屋的用途似乎有些背离了他们的初衷。最初,这屋子是用来关牛的,也就是说,变成了一个“牛棚”。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头大黄牛。那时,还是大集体。家里人口多,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父母便把生产队给我家安排放牧一头牛的任务,郑重地交给了我。我上小学之前,一直在家放牛。上小学一年级时,还在放牛,不过是半天放牛,半天上学。白天,牛在室外活动,晚上,我把它牵到这屋里,栓在地上的一根大木桩上。它在这里吃草,在这里睡觉、休息。
最初,东边的那间不是厨房,是卧室,里面放了一张旧木板床。靠近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张旧的长桌几。晚上,父亲和我就睡在这张木板床上,主要是看牛,还有就是看树,以防盗贼偷走牛和瓦屋周边的杉树。
瓦屋建在岩石裸露的小山的缓坡上,屋四周的地面土壤贫瘠,十分稀薄。后来,父母发动全家人从别处挑来土质好的泥土,一层层铺垫,年年坚持挑土,地上覆盖了厚厚的肥沃的泥土,最终使这里变成了一块宝地,栽上了杉树。杉树长得郁郁葱葱,挺拔伟岸,不几年功夫,一棵棵就长成碗口粗了。每年春秋,全家人挑土不断,杉树越植越多,面积越来越大,慢慢地,屋子周围就变成了一片绿色的小森林了。后来,在杉树的周边还栽了毛竹。数年后,杉树成材,被伐用作建新房的材料。这里又变成了一片小竹林。
还别说,这瓦屋建起来不久,就真的派上了用场。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醒来,突然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偷树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大声呼叫,惊醒了睡梦中的父亲。父亲立即下床,但却打不开大门。因为大门的门扣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绑死了,父亲使劲拉也拉不开,只得大声叫唤。睡在离这瓦屋不远的前面一座大瓦屋里的母亲、姐姐、哥哥都听到了父亲急促的呼叫声,想立即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是打不开大门。同样,大门的门扣也被什么东西给绑死了。好不容易打开了大门,盗贼早已逃之夭夭了。父亲打着手电筒,我们跟在他身后,匆忙来到杉树林里查看,发现四、五棵杉树已被盗,其中两、三棵已被盗走,还有几棵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全家共计十一口人。平日,我们都住在这瓦屋前面的一座更大的瓦屋里。每天,全家人的饮食起居,谈天说地,人来客往,甚是热闹。我那时在上小学,懂得了学习必须刻苦用功的道理。为了不受到家人的影响和干扰,我主动、自愿搬到后面这座十分简陋的瓦屋里,以图清静,安心学习。我把书本、文具、书包等都从前面的大瓦屋里搬到后面的“牛棚”的卧室里,开始与牛生活在一起,刻苦学习,昼夜攻读。虽然屋里的气味难闻,尤其是夏天苍蝇乱舞,恶臭熏人,但我都能忍受。在这“牛棚”里,我一直住到小学毕业,直到考取了初中,住校,才离开了这里。
但父母亲自儿女成家立业后,都一直住在这座十分简陋的瓦屋里。大集体解散后,生产队将黄牛分给了我们家,但它已渐渐衰老,在几乎干不动活了的时候,父母将它赶到市场上卖掉了。老黄牛住的那间,就成堂屋。东边的那间,新修了锅台,成了厨房。西边的那间,是卧室。父母亲一直睡在那里。记得1996年春节,我在老家结婚时,母亲就是在这瓦屋的厨房里,用瓦罐炖的鸡,给我和妻子吃。那瓦罐炖的鸡香气扑鼻,极富营养。时隔多年,妻子每每提起,仍赞不绝口,一直记在心里。
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各自的家庭,都各忙各的。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亲就住在这座十分简陋的三间瓦屋里颐养天年。十五年前的夏天,一天深夜,父亲突发疾病,在这屋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享年七十岁。父亲去世七年后,母亲生病,在枞阳中医院抢救一周无效,散手人寰。遗体运回家后,就停在这瓦屋的堂屋里。亲友们都来吊唁,哭声震天。
比这瓦屋年龄更老一些的,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距离它前面十几步之遥的大瓦屋。这座大瓦屋,长十余丈,宽数丈,面积数百平米,共有八九间。
我清楚地记得,这座大瓦房建造的情景。大概是在我上小学之前,是初夏的日子吧。最早全家人住的茅草屋被拆除后,在茅草屋的屋基上有所扩大,用石头、水泥、土块、木材、瓦片等,建造了这座大瓦屋。记得打屋脚的时候,地基被分割成一个个大方块。沿着方块的边沿,挖了很深的地基,用水泥、石块等垒砌,一天天在增高。我在这一个个大方块之间兴奋地来回穿梭。那时,青黄豆已经饱满。母亲从地里拔来一大捆青黄豆,叶子上都带着露珠,湿漉漉的。我和妹妹找个稍微偏僻的地方,拿着一个小簸箕,放在腿上,坐在小凳子上,剥青黄豆。中午,炒青黄豆,佐大米饭,加上现宰的鸡鸭等,用以招待干活的匠人和工人。还记得大瓦屋快建成之际,上大梁的那天,非常热闹。大家沉浸在喜悦之中。亲戚、朋友纷纷登门道喜,挂红批,放鞭炮,散喜糖,庆祝新屋落成。
但大瓦房建成后的这年寒冬,临近春节,全家人都在新房子里过冬。这时候,上门讨债的人络绎不绝,父母整天愁眉不展。为了建造这座新瓦房,家里化完了积蓄,还欠了不少债,现在穷得揭不开锅。为了躲债,父亲经常借故不回家。那时,能够建造这样一座大瓦房,在全村是不多见的,应该是我们村子里的首家吧。在我的印象里,父母辛辛苦苦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建造一座漂漂亮亮的大瓦房。那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在建这座大瓦房时,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和父亲、哥哥、姐姐到离家很远的瓦窑厂挑瓦回来。一趟一趟地跑,肩膀都磨破了,脚上也起了水泡。有时,晚上就和哥哥和衣睡在一个塘堤上,看守白天没有来得及挑回家的瓦片,早晨醒来,发现我的新凉鞋不见了,被路过的行人顺手牵羊,偷走了,心里很是失落。
建造这座大瓦屋前,我们全家住的是茅草房。我对那座茅草房,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茅草屋里黑咕隆咚的,即使是白天,屋内也很昏暗,而且雨天经常漏雨。每当大雨来临之前,父亲总是上屋顶检查,拿上事先准备好的稻草和油毡,在屋顶上查漏补缺。记得有一天,全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留下我一人看家。我正在堂屋里玩得开心,突然从房顶上掉下一条活蛇,把我吓坏了。我赶紧跑出去叫人。当我和小伙伴门回到堂屋时,已不见了蛇的踪影。从此,心里便十分恐惧,再也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家里。
大瓦屋前面的空地上栽了一些树,印象最深的是房子左边有棵高大的泡桐树,右边有棵大枣树。春天,泡桐树开花,满树都是淡紫色的喇叭花。风吹雨打的,地上落满了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喇叭花。经雨水冲刷,飘落在地上的喇叭花被冲到屋脚的渠沟里,附近的稻田里。喇叭花儿飘在水面上、稻田里,像一个个水葫芦。那棵大枣树有几丈高,树上每年都结满了枣子。秋天,风雨大作的天气,枣子被风刮落下来,掉在地上。我冒雨去捡,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枣子并不大,长圆形,青青的,略泛着一些黄色的晕光,似乎再过些日子就要成熟了。我常常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看着那高大的泡桐树,还有那棵大枣树,看鸟雀在树上飞来飞去,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着,坐在屋里无端地发着呆。
在这座大瓦屋里,我从初中一直住到高中毕业,直到远赴新疆,扎根边疆。它见证了我们全家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情冷暖。父母为生计,为儿女操的心。父母心情不好的时候,在屋里吵架。见证了母亲对做错了事的子女的打骂,父母教育子女如何做人,如何求学的谆谆教诲。也见证了父母为这一大家人的生计、前途辛勤操劳而发出的哀叹,无可奈何。面对十一口人的生计问题,九个子女的上学、成家立业,父母是怎样破解一个个难题的。大姐婚姻的最初不幸,哥哥成家要娶媳妇、建新房,子女虽都上了学,却一个也没有考上大学,父母的绝望……这一个个难题,像拦路虎一样拦在父母的面前。他们是以怎样的勇气和毅力,把一个个难题解决的啊。母亲经常发出感叹,家里没有一个拿工资的,没有一分钱,这日子怎么过呀?她经常伤心落泪,发出轻轻的叹息。母亲的泪水,哀叹,痛苦,无助,无可奈何,很早就像刀子那样刻在我的心上。但她还是想尽了办法,最终破解了一个个难题。除了种好几亩田地,填饱肚子外,还要砍柴,养猪,养鸡,种茶……大力发展庭院经济,争取多挣几个钱,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些。
母亲身体不好,经常犯胃病,头晕,但无论多么严重,她从不上医院,或是请医生到家看病,因为这个家太穷了,她舍不得在这方面多花一分钱。一旦病了,她就卧床休息,或是喝一碗红糖水,自我安慰。母亲卧病在床,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就像天塌了似的,瞬间失去了依靠,都围在母亲的病床前,眼含热泪,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妹们轻轻地啜泣。左邻右舍的婶婶、阿姨纷纷过来问候母亲,也安慰我们,对母亲说,你的这些孩子都很懂事,都知道心疼母亲。
母亲休息了一两天,稍稍恢复了体力,就下床继续操劳了,和往常一样。母亲绝不向命运低头,绝不向困难屈服。空闲的时候,有时是阴雨天,有时是晚饭后,我们都聚在家里,夏天的傍晚,就搬张竹床和凳子,摆在屋前的空地上,围坐在母亲跟前,聚精会神听她讲故事。母亲刚嫁到这个村庄,嫁给父亲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经常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将柴担回家,天还是黑乎乎的,月亮挂在天上,她全身都是汗水,衣服湿透了。有一次,她砍完柴回家,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却开了,进来了一只狼,把她吓坏了。她拿起扁担,把狼打出去了。她说,如果她回家再晚一些,狼很有可能吃掉正在熟睡的哥哥、姐姐。(那时哥哥、姐姐年幼,还没有我和妹妹。)
父亲长期担任生产队长,一直忙着公家的事。家里的事,他不怎么操心。面对困难,母亲从不低头,总是积极乐观,总是向前看。她经常自我安慰说,我这九个孩子现在虽然还小,但过了五年,十年,都一个个长大了,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在母亲的心里,也有一个五年计划,十年计划。她含着泪水,含辛茹苦,一直坚持着,奋斗着,心里始终充满着乐观,充满着希冀,盼望着我们一天天快快长大,总有一天,像鸟儿那样高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母亲的五年计划,十年计划相继实现了。后来,大哥当兵去了。二哥高中没毕业就学木匠手艺去了。大姐出嫁了,二姐也出嫁了。三哥高中没毕业做生意去了。四哥初中毕业后学医去了。我独自一人,远赴新疆求学去了。两个妹妹小学毕业后外出务工去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了父母亲和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父母把我们一个个都操劳大了,他们也老了,但接着还要带孙子、外孙,一直没有闲下来。
后来,这座大瓦房在我去新疆后不久就拆掉了,三哥和四哥在这瓦屋的地基上建起了二层楼房。此前,大哥和二哥在离这瓦屋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建起了新瓦房。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到四哥的楼房里住,仅仅住了七年,就因病去世了。
现在,父母亲和我曾经住的那三间瓦房还在,但已破败不堪,一直没有维修,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毁于一旦。大哥和二哥的瓦房,三哥和四哥的楼房,也都在。大哥在县城工作,早已不住在瓦房里了。二哥后来在镇上买了楼房,村子里的瓦房没有住,一直放在那里。但他在买了镇上的新楼房之后不久,患了肝癌,三年前就去世了。四哥也在镇上买了楼房,村子里的楼房用一把锁锁了大门,一直空在那里。而母亲与四哥、四嫂生活了七年的那间卧室、厨房,仍然保存完好。2016年5月,我从上海回到老家时,专门看了母亲生前住的卧室、厨房,她生前用的锅碗瓢盆等物件都按原样摆放在那里,原封未动。我一一看过,一一抚摸,睹物思人,不禁泪如雨下。现在,只有三哥、三嫂仍住在村子里的楼房里,他们是老屋最后的守护者。
我出生的地方名叫泉水村,以前全村共有几十户人家,但现在,只剩下寥寥的几户了。村子里的人都陆续离开了村庄,进城去了。如今,全村剩下的瓦房只有我们这一家了,那就是我和父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三间瓦屋,那个“牛棚”。我今年年近半百了,长期扎根在边疆工作,而父母亲早已长眠在相距老屋约两三公里、名叫照洼山的小山坡了。
当我离开老屋,返回新疆之际,脑子里反复吟咏着我写给老屋的一首诗《父亲的老屋》:
泥巴墙的青瓦房
掩映在一片小竹林中
墙上的洞多了
不再修补
屋顶上的瓦少了
不再添加
风吹雨淋,老屋
日渐衰老,阅尽沧桑
却比父亲坚强
一直站着,活到了今天
父亲在山上长眠
老屋在夜里哭泣
锅灶还在,柴禾还在
只是不见了炊烟
青苔爬满台阶
淹没了父亲深深浅浅的脚印
墙上挂着的烟斗
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打开尘封多年的大门
看到父亲在堂屋里磨面
坐在椅子上小憩,抽烟
与串门的邻居聊天
谈笑风生,烟雾缭绕
伴着他一阵阵的咳喘声
今夜,月亮明晃晃
竹林朦朦胧胧
父亲哼着黄梅戏
牵着一头老黄牛
踩着月光,回到了家
(写于2018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