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年了,我一直都想提笔写写二哥,但每次提笔,都犹豫不决,只得搁置下来。因为我不愿意轻易提到二哥,这个话题太沉重。近日得空,可以写点东西了,便了了心愿。
我家是个大家庭,父母一共养育了九个子女。无论按兄弟姊妹排行,还是按弟兄排行,二哥都排在第二。他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在五个弟兄中,他的个头显得稍矮一些。有时母亲跟我们聊起二哥,说二哥出生的时候,家里穷得见不到一根鸡毛,母亲吃不上营养品,几乎没有奶水。二哥每次听到母亲说这话,眼睛总是红红的,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痛苦,仿佛想哭似的。他说,他个头矮,主要是因为他生下来没吃上娘的奶水。接着,就开始抱怨命苦。母亲听了,很不高兴:“古语道:儿的生日,是娘的苦日。到底是你命苦,还是我命苦?”母亲毫不客气地反驳他。二哥默默地低下头,嘴里叽叽咕咕,欲言又止。
二哥学习很用功,成绩也不错,初中毕业就考取了当地一所著名的高中——浮山中学(我后来也考上了这所高中)。学校离家比较远,大约十几公里,途中还要过河,需要坐船摆渡才能通过。夏天,雨水多,河水暴涨,二哥坐在颠簸的小船上,胆战心惊,十分恐惧。他胆子小,怕过河。为此,他多次跟父母说,他不想上浮山中学了,想换学校。父母不解,苦口婆心地跟他说,你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怎能轻易放弃呢?但他十分固执,非换学校不可。最后,父母被逼无奈,只得托人给他换了一所学校。二哥上了不到一个学年,就不想上了。他说学校不正规,学生成绩普遍差,高考无望。他想辍学回家,学一门手艺,为今后早做打算。父母拗不过他固执的性格,只好听从了他。就这样,二哥彻底放弃了求学的机会,拜师学艺去了,走向了社会。他学木匠手艺,大约学了两年,就出师了。他会打制桌椅板凳等农村常见的家具。出师后,他进城在建筑工地干活。起先,干的是木匠活,如制作门窗等。后来,渐渐地,干的活儿与木匠越来越不沾边,学的手艺也就慢慢荒废了。最后,沦为建筑工地上一名普普通通的打工仔。这样的结局,令父母寒心。父母时常责备他,骂他笨,没出息。但他反而抱怨父母,说他生下来的时候没吃上娘的奶水,所以身材矮,脑子笨。他还觉得十分委屈。
二哥学艺后,常年在外奔波、忙碌,只是过年时才回一趟家。回家后,几乎没给过父母钱,他每次都说在外面没挣到钱。记得有一年过年前,二哥从外地挑着一副担子回到家。母亲把他担子里的东西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只在一个木制的长方形的工具箱里,发现了半公斤左右的红萝卜丝干。母亲把它取出来,做了一道年夜饭的菜。我第一次吃红萝卜丝干,觉得很新鲜,吃得津津有味。
父母在子女全都成家立业后,虽然单独过日子,但还带着孙子、孙女,甚至外孙、外孙女,没有真正闲下来。但他们都已年老体衰,再也干不动重活了。便请来了舅舅,召集全体家庭成员,开家庭会议,商议父母的赡养问题。最初确定的是二哥每年要给父母付赡养费150元,但他只交了一年,便以各种理由拒绝,此后再也没交了。他说,父母的日子过得比他好,有楼房住,有电视,有电话,他却什么也没有,住的还是旧瓦房。这无疑伤了父母的心。母亲气愤地反驳他:“我和你爸目前日子过得是还可以,但那都是子女给的(钱和物),如果都像你,我们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吗?”父亲更是气愤,常常伤心落泪。后来,二哥见了父亲,不打招呼,形同陌路。但母亲心慈手软,不仅没让他交赡养费,在他落难时,还格外地关心、照顾他。那年,二哥在杭州建筑工地打工,不慎发生了意外事故,造成了一条腿骨折,在家休养。母亲经常上街给他买猪肉和营养品。四哥是乡村医生,经常关心、照顾他,背着他上医院复查,寻医问药,力所能及地帮他解决困难。
我高中毕业后远赴新疆,后来,扎根边疆,几十年间,很少回故乡。所以,我和二哥的交往很少。记得我上小学时,二哥好像是高中辍学在家,他经常晚上辅导我数学,教我做数学题,对我帮助很大。我上初中时,二哥要结婚了。婚期临近,但女方家因彩礼问题,一直推迟婚期。这令父母十分担忧。在一个雨夜,父亲把我们五个弟兄全部召集起来,到女方家论理。最后,婚礼虽然如期举行,却在社会上落得个“王老虎抢亲”的口实。至今回想起,印象深刻,仿佛发生在昨天。2009年夏天,我回故乡探亲,正好碰到二哥的儿子在高中上学,与班主任闹纠纷,班主任气得不想让他继续上学,要把他赶走。我听说了此事,便联系了我的一位在那所学校当团支书的高中同学,请他帮忙,协调此事。二哥非常高兴,对我给予了很大希望。但结果事情没办好,侄子最终还是离开了学校。没帮上二哥的忙,我心里很是愧疚。
三年前的一天,四哥给我打来电话,说二哥患了肝癌,已到了晚期,病情非常严重。我感到愕然。平时从没听说二哥有病有灾的,突然听到了,就是绝症,心里十分难过。当天,我就与二哥通了电话,但我只字未提他的病情,担心他背上思想包袱,只是跟他聊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希望他多保重身体。没想到,这次通话竟是我与二哥的最后一次交谈。
二哥原本是走不到这条绝路上的,因为当初他粗心大意,对病情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把肝病当成了胃病,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期。后虽经确诊,但为时已晚,回天无力。他在安徽医科大学看病、确诊后,医生说没有必要住院治疗了。他只能回家保守治疗,全身痛疼难忍时,就吃镇痛药。日常饮食,只能进些汤汤水水。这实际上,就是在家活活等死。期间,他曾急切地对四哥说,他老是在家这样待着不行,会死掉的,得赶紧想办法去大医院治疗。但他哪里知道,家人都隐瞒着他的病情,不跟他说实话。2015年10月20日,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痛苦不堪的二哥,万般不舍地离开了人世。二哥属鼠,终年五十六岁。从确诊到去世,不到三个月。
二哥有两处房屋,早年,他住在村子里的瓦屋里。后来,他常年在外打工,村子里的瓦房年久失修,通风漏雨,日渐破败,摇摇欲坠,快要倒塌了。后来,他用长期在外打工、辛辛苦苦积攒下的血汗钱,在小镇上买了一套新楼房。但搬进新房,还未装修完房子,就被确诊为绝症。何其悲哀!他最后死在了小镇上的新楼房里。平日,二哥非常节俭,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刚搬到镇上的新房时,他非常开心,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憧憬着美好的生活。他曾对四哥说,他想买辆三轮车,把村子里的人家遍地丢弃的干柴禾运到镇上当燃料,用来烧锅做饭,以节省天然气。但他哪里知道他却走得如此匆忙。
两年前的五月,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探亲,来到风景秀丽的龙城山。山下有一处公墓。那天下午,我和四哥在墓园门口下了车,在守墓人的指引下,走进了墓地。走过了一个个墓碑,在一个没有墓碑,用几块水泥板修葺的四、五尺见方的长方形的墓冢前,我们停下了脚步。“老二就在这里。”四哥指着水泥板,声音哽咽地说:“至今还没给他立碑呢,所以不太好找。”我躬下身子,瞪大眼睛,凝视着这座小小的墓冢,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二哥,你生病我没有回来看你,也没寄一分钱慰问你,我对不住你啊!”我抚摸着冰冷的水泥板,泣不成声。
二哥,我回到新疆后,为你写了一首小诗《龙城山下》,你能听得到我的朗诵吗?
这一颤抖的相见
熟悉而陌生
我们彼此默默地凝视着
我亲爱的弟兄
村子里的瓦房每天呼唤着你的名字
镇子上的新房日夜在等你回家
但你却长眠在风景如画的龙城山
再也回不到那温暖的家
生下来没有奶吃的孩子啊
你一定要舒展开心头皱着的眉
我们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一缕青烟,一抔黄土
画上了句号
再坚强的人也难幸免
只不过你走得有些匆忙
龙山寺的钟声响起
山脚下的炊烟缭绕
早晨,你的灵魂再次醒来
不会再有痛苦,哀伤和烦恼
(写于2018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