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忽地暗下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静悄悄的。餐厅橱窗里的那幅相片,和屋子里所有的物什一样,都淹没在黑暗中,但却在闪烁着微弱的金色的光芒。
“嚓嚓嚓”,客厅里的灯亮了,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王朔下班回来了,打开了灯。一个多小时后,妻子梅子也从学校下班回家。
“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王朔招呼着妻子。“哦,饭都做好啦。老公辛苦了。”梅子放下手提包,脱下外套,进了洗手间。
夫妻俩围坐在餐桌旁,吃着饭,谈论着这一天各自单位发生的事儿。餐厅橱窗里,相片上的那个人在朝他们微笑。看着两口子甜甜蜜蜜、幸福温馨的样子,她似乎觉得更幸福了。
这张相片是彩色的,长36厘米,宽26厘米,镶嵌在一个银白色的框子里。相片上,只见一个头戴草帽,上身穿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穿黑色裤子,左手挽着一条擦汗的旧毛巾的老年妇女,站在花生地,面带微笑,目视前方。老人的脚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花生地;身后,是一片树林,密密匝匝地长着高高低低的松树、枫树和各种杂树。那老年妇女,就是王朔的母亲,梅子的婆婆。
吃过晚饭,梅子坐在客厅的小桌子旁,从手提包里拿出书、本子和笔,开始备课。有时,她也批改作业,或是抄写笔记,或是忙着其它的事情。每晚,她都有忙不完的事,很晚才休息。王朔收拾完碗筷,洗干净锅碗瓢盆,便又坐到餐桌旁。面对着那张相片,静静地看着相片上的母亲,沉思着。有时,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好像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和母亲说着话。
妻子在忙着自己的事。他和妻子只有一个孩子,孩子现在在湖南上大学。王朔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专注地看着那张相片,一看就是老半天,几乎不挪步。
这张照片陪伴着他近十年了。王朔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他回安徽老家探亲,母亲邀请他去她种的花生地里转悠。他便带着相机,跟母亲去了花生地。母亲站在花生地,一会儿手指着这里,一会儿又指向那里,给他介绍着她种这块地的一些情况,叙说着对这块地的眷恋、耕耘、劳作和收获。王朔举起相机,给母亲拍下了这张照片。返回新疆后,他到照相馆,把这张照片放大,装上相框,一直摆放在家里。虽然他后来调动了工作,搬了几次家,好多东西都搬不走,丢弃了,但这张相片他却一直都带在身边,珍藏着,视为珍宝。
“我去新疆那一年,爸爸很生气,说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以后就是一个孤魂野鬼。”王朔对着相片上的母亲说。当然,他嘴里没有说出声,只是心里在对她说。
王朔只身一人,远赴新疆,是他高考落榜后的无奈之举。当时,许多人,包括亲人都很不理解,也不赞成他去那么远的地方。王朔动身去新疆的那天,父亲挑着行李,为他送行,一直坚持把他送到了汽车站。母亲在后面追赶着他,呼喊着他的乳名,一路哭泣。王朔走后,母亲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一直担心、牵挂着他。
“我养了九个孩子,就你跑得最远,叫我怎么放心呢?”母亲在说,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王朔21岁那年,高考落榜,只身一人远赴新疆求学。后来,扎根边疆,一待就是几十年。
“我在新疆,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王朔说。
王朔知道母亲心里一直都埋藏着一个小秘密,只是她从来没说出来。王朔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根据当地农村的风俗,父母老了,一般都是要跟小儿子过。但王朔去了新疆,母亲埋藏在心里的愿望落空。王朔不能陪母亲安度晚年,侍奉母亲,以尽孝心,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我很少回老家看您,陪您,心里一直非常难过。”王朔说。
王朔在母亲身边只待了二十一年,后来,他去了新疆,远隔千山万水,天各一方。分别的这二十年间,他回去过老家仅仅四次。每次,他在家只待十几天,甚至更短。
“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妈不怪你。”母亲说。
王朔工作后的第十一年,父亲走了,他没回老家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他心里特别自责,他发誓如果母亲哪一天走了,他一定要回去,给母亲送终。但他还是食言了。十年前,母亲走了,他仍然没有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他至今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他每次想起,心里就像针锥的那样疼痛。虽然母亲临终前,大妹问母亲要不要让王朔回来,母亲清醒而语气坚定地说:“不要他回来,路太远了。”母亲从没到过新疆,不知道从安徽到新疆到底有多远,但她心里清楚路太远。这就是母亲,临走时还为她的儿子着想。
“你去新疆都这么多年了,混的也不错。妈妈最终还是理解你了。你就安心好好干吧。”母亲说。
王朔在新疆求学两年,工作四年后成了家。结婚三年后,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儿子聪明活泼,学习成绩也不错,去年考取了一所比较理想的大学。虽说他远离故土,远离亲人,但工作起来,似乎忘记了一切。特别是成家后,有了家庭的温馨,有了孩子的欢乐,就不觉得孤单了。
“你要和梅子好好过日子,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你以前身体不太好。”母亲说。
王朔自小学习刻苦努力,非常用功,成绩一直优异,考上了当地著名的一所高中。但后来,他身体累垮了,高二时患了神经衰弱症,不得不休学一年。由于身体的原因,他高考落榜,名落孙山。但他又不愿意复读,无奈之下,远赴新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妈,您放心吧。您也多保重。”王朔说。
夜,已深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梅子已忙完了自己的事,回房间睡觉去了。王朔还在看着相片,陷入回忆之中,陪母亲不时地说着话。
“你走的那一年,把山洼里那片地的棉花种得多好啊。秋天,棉花竞相吐絮,开得满地都是,白皑皑的一片。”王朔说。
看着银白色的相框,王朔想起八年前的秋天,母亲病故的那一年,她种的棉花大获丰收。她种的茶叶也长势喜人,比往年多采摘了不少。
“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母亲说。
母亲走后,梅子悲伤地说,把相框换成黑色的吧。但王朔坚决不同意。他说,保持原样。因为在他心里,母亲没有走,还活在世上,还在老家的花生地里忙活着。她在给地里的花生浇水、拔草。她站起来,用毛巾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她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远方……她又去茶园里采茶去了。母亲每天都很忙,很少闲下来。
刚来新疆那几年,王朔想念母亲时,就经常写信。后来,工作了,就经常打电话。再后来,他就常常面对着相片,陪母亲说说话,聊聊天。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坐在餐桌旁,静静地看着相片。看到了相片,他就像是见到了母亲。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跟母亲说。母亲也有对他说不完的话。他想,一直这样下去,陪着母亲。
在相片的背面,写着一首小诗。诗是王朔那年从老家探亲返疆后,为母亲而作的。此刻,王朔正在心里默诵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母亲的相片
站在碧绿如茵的花生地里
头戴草帽
一只手挽着擦汗的旧毛巾
在夏天灼热的阳光里
她悠闲自得
向前眺望
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2009年的夏天
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安徽
探望古稀之年的慈母
她邀我去她种的花生地
走一走,看一看
我背着相机
陪母亲来到了花生地
看看她亲手种的花生
我举起相机
给母亲拍下了这张照片
回到新疆后
我到照相馆
把这张相片洗了出来
放得大大的
镶了精美的边框
摆在我家的客厅里
想念母亲时
我端详母亲的相片
那碧绿如茵的花生地
母亲和蔼可亲的笑容
带我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
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让我找到了温暖
找到了根的感觉
母亲
中国千千万万农民中的一员
她是大地之子
将毕生的精力和心血献给了土地
土地养育了她
她耕耘着土地
一株株茁壮成长的花生啊
饱吸了她的汗水
一顶草帽
一条擦汗的旧毛巾
彰显着她的朴实无华
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她挺直佝偻的身子
目向前方
站在这片她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接受多年未归的儿子给她拍照
她感到了满足
如今
花生地里的母亲
已定格成了一张珍贵的相片
我每天端详着它
叫我怎能不想起慈母
想起故乡
想起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
(写于2018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