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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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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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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

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听说妻子那边有好多亲戚都在城里工作,有当干部的,有当工人的,也有做官的……相比较我家这边,我就觉得有些自卑。因为我出生于农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除了几个舅舅是工人,再无在城里工作的亲戚了。

婚后,我有了机会,去一一拜访妻子的亲戚。有时出差,顺便去拜访;有时,专门去拜访。当然,每次去,都是岳父作陪。他既是向导,也是介绍人。有他陪着去,我当然开心。

岳父的父亲有个弟弟叫吴伯瑶,在合肥工作,曾官至安徽省水利厅副厅长(抑或是厅长)。岳父兄弟四个,他排行第三。老大因病,英年早逝。老二吴亮是一名工人,在含山县东关水泥厂工作。老小吴兴是一名校工,在蚌埠某学校工作。他的这些亲戚,我都曾经登门拜访过。

岳父的二弟吴亮,妻子称呼他为二爷,我也跟着她这样称呼。昨天,二爷因病去世,妻子甚为难过,却无法赶回去吊唁。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新疆工作,路途遥远,再加上疫情原因,根本无法回去。我的脑海里不禁回忆起往事,像放电影,一幕幕呈现,犹如昨日。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十分遥远的地方——乌鲁木齐上大学,毕业后留疆工作。但很想调回老家安徽,毕竟新疆太远了。在边疆,我没有一个亲戚,回老家一趟又太难。心想,最好还是调回去,趁着年轻,越早越好。但跨省调动,谈何容易?我家既无背景,也无关系,如何能办成这样的大事、难事?我便想到了岳父,想到了岳父的亲戚。岳父非常理解我的想法,也非常支持,不仅事先打电话跟弟兄、亲戚说,还陪着我去一一拜访。

早年,岳父全家由于其父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接受教育,导致家庭发生重大变故,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吴亮自小就由吴伯瑶资助,抚养成人,也上过学。小时候,他经受了不少磨难,甚至上街乞讨,当过乞丐。虽然他文化程度不高,后来还是当上了工人,过上了比较理想、稳定的、令人羡慕的生活。他一直在含山县东关水泥厂工作,直至退休。我想调动工作的事,自然也惊动了他。岳父在电话里跟他打了招呼,他积极主动,想尽办法,努力把事办成。当时,我在新疆和田报社当记者。他想让我调入老家相应的单位。他通过关系找到巢湖日报社的领导。那位领导话说的含糊,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后来,不了了之。我很理解,没有埋怨他,毕竟这事确实很难办。毕竟他也为我出了力,动用了私人关系,虽然结果不理想。这是我参加工作五、六年后,给他添的麻烦。心想,实在调不回去,那就安心在边疆待下去吧。想成就一番事业,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又过去了好几年,我回老家探亲。期间,岳父陪我去了二爷家,专门拜访他。我是第一次去他家,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记得那是烈日炎炎的夏天,我们在罗河镇坐班车到庐江,再从庐江坐班车去巢湖,在巢湖转车去东关水泥厂。虽然数百公里路,但途中要转好几次车。途径一个大湖,班车从湖畔飞驰而过。岳父指着窗外,大声说:“看,那就是巢湖!”我瞪大眼睛,极目朝窗外望去,那片湖水烟波浩渺,碧波荡漾,水天一色。不一会儿,巢湖的身影就消失了,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惆怅。因为我很早就知道巢湖的大名。它是我国十大名湖之一,也是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水面四百六十四平方公里,号称“八百里湖天”。我一直想见见它,可惜没机会。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只能擦肩而过。车过巢湖后,一直向深山里进发,一座座青山逶迤起伏,不时映入眼帘。汽车飞奔了一、两个小时,终于停在白云深处的一座大山脚下,停在一个昔日繁华、后来日渐没落的小镇上。一位身材健壮、头发花白的老人,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来到车站迎接我们。他就是二爷吴亮。那两个小女孩是他的双胞胎孙女。那时候,二爷住的还是旧瓦房。夏天的夜晚,屋子里非常闷热。我在他家住了一夜,吹着电风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家洗澡不方便,就去了他小女儿家,洗了淋浴。他有三个子女,儿子晓夏接他的班,在水泥厂工作。不过,那时他在离家较远的地方上班。所以,没见到他。大女儿在广东韶关一家大型水泥厂工作,也没见着。只有小女儿离他家不远。所以,我和岳父就去了他小女儿家洗澡。岳父身体不是很好,二爷一直记挂在心。去的第二天,二爷就带着岳父去厂里的医院体检,做了检查,开了药,总共花了四、五百元,都是二爷拿自己的医疗本支付的。我当时身上没带那么多的现金,后来一想,自己手里有张建行的信用卡。就很快找了一家银行,在自助柜员机上取了钱,把钱还给了二爷。他没有拒绝,客气了一下,就收下了。我知道二爷家经济并不宽裕,二娘是家属,他一个人拿工资,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由于儿子的工资不高,他还要抚养双胞胎孙女,委实不易。二爷、二娘将两个孙女视若掌上明珠,平时他们带孙女。孙女那时都还小,三、四岁的样子,活泼可爱。儿子、儿媳整天都忙于工作,两个老人精心照料孩子,不仅照料,还要出钱,给孩子买这买那,还要教育孩子,唯恐照料不周。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和妻子说想要一个女儿。妻子说她年龄大了,工作又很忙,不想要了。如果有合适的,可以考虑抱养一个女儿。这话传到岳父、岳母的耳朵里。他们说二爷家有两个孙女,是双胞胎,可以考虑抱养一个,不知二爷、二娘是否同意。那次去二爷家,我还带了和田玉的小挂件,应该是平安扣,作为礼物,送给了双胞胎孩子。她们挂在脖子上,喜欢得什么似的。一个小女孩笑着问我:“你家有楼房吗?”我说:“有”。我猜想,是不是二爷、二娘已经将我们想抱养她们的想法透露给了孩子。要不然,三、四岁的小孩何以提出这个问题?想必是二爷、二娘平时跟孩子们开玩笑,要把她们中的一个送给我们做女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孩子们记住了,在终于见到了未来的所谓的养父时,无意中就将她一直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这当然是能够理解的。但二爷、二娘哪里肯舍得把孙女送给我们抚养,尽管他们的日子那时过得并不是很好。

二爷还带着我们去参观离他家不远,他曾经工作过的东关水泥厂。我们没进厂区,只是在厂区外随意溜达了一会儿。二爷站在厂区大门前,指着厂房林立的建筑物说:“想当年,咱们的水泥厂多红火啊,单位的工资福利多好啊,多少人羡慕我们啊!”他沉浸在昔日水泥厂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的幸福回忆里。作为一名曾经在水泥厂奋斗过、受益的退休工人,他就像在回忆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旅程。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语气变了,脸色也变了,气愤地说:“后来,水泥厂就不行了,越来越差,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都是那些昏官、贪官天天胡整,搞垮了。”他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像是喷出了火,燃烧着他胸中积压已久的不满情绪。

又是两年过去了,我出了第一本文集《落雪的和田》,给二爷寄了一本。没想到不久就收到了他的来信,说得准确一点,是收到了他和孙女的来信。他的信三、四页纸,孙女的信只有一页。二爷在信的开头,对我出书表示热烈祝贺,希望继续努力,为丰富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多创作。接下来,他几乎用了整个篇幅向我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枞阳名人,以及他、他的父亲与这些名人的交往、交情等。信中提到了浮山——我曾经在那里读高中的学校,还提到了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国家文化部部长、将军、外交家黄镇;安徽省第一任省委书记王步文等。他思路清晰,语句通顺,用词准确,娓娓道来。他说,他之所以跟我说这些,是考虑到我今后创作时可能会用到,以增加文章的知识性、趣味性。我看了信后,获益匪浅,甚为感动,体察到了他的良苦用心。双胞胎孙女在信中,提到了他爷爷的身体状况以及最近岳父母去他们家看望她爷爷的情况。她说,爷爷明年七十岁。现在,他的耳朵聋了,什么都听不见,所以他不能给我打电话。孙女还说,她即将上小学三年级。希望我以后出差或是回老家时,欢迎去他们家玩。信是用铅笔写的,一笔一划,非常工整,语句流畅,没有一个错别字,没有病句。信末署名是双胞胎两个人的姓名。日期是2012年6月3日。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如今,十年过去了,两个孙女都已考上了大学,实现了二爷的心愿。

后来,我没有再去二爷家,也一直没有与他保持联系。平时,只是从妻子的口中得知关于他一鳞半爪的情况。妻子也是听她父母打电话说的,然后转告于我。听说后来二爷特别喜欢种菜,迷上了菜园,无论寒冬酷暑,还是风吹日晒,坚持每天都去菜园里劳动。他种了不少菜,西红柿、辣子、茄子、冬瓜、豆角,什么都种。他一家人根本吃不完这些菜,他就送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他从中获得了快乐。最近,妻子说二爷患了脑梗,病情非常严重,已无法医治。没想到,昨天得到了噩耗,他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二爷在乡下的老家也有房子,是几间旧瓦房,就在岳父家的隔壁,一直闲置着。多年的风吹雨打,房子日渐破败,摇摇欲坠。岳父曾经用好几根粗壮的长树干顶住歪斜的墙壁。但在一个风雨飘摇之夜,房子还是轰然倒塌,夷为平地。岳父在残垣断壁上,辟出一小片菜园,种了常见的蔬菜、瓜果。

不知怎么回事,二爷退休后,基本上没回过老家。弥留之际,二娘打电话给岳父、岳母,委托他们在乡下的老家给二爷寻一块墓地。人,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最终还是要叶落归根。但由于疫情原因,二爷最终还是没有魂归故里,而是长眠在白云深处——他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东关水泥厂附近的一座小山上,与青山相伴,与白云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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