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身材高大、胡子花白的刘老汉手捧着一个黄褐色的小沙罐,从三桥村急匆匆地坐上开往合肥的班车。
老人已是古稀之年,步履蹒跚,背有些驼。沙罐里装的是他亲手炖的野鸭汤。他去合肥,把野鸭汤送给在医院即将做手术的女婿王清,说是给他补充营养。野鸭子是他从东莞回到枞阳老家后的第二天在罗河镇上咬咬牙掏了一百元钱买下的。买回家后,他精心制作了老鸭汤。他已好几年没见到女婿了,此刻,对女婿的一片深情,都寄托在这一罐老鸭汤里了。
王清患输尿管结石,在乌鲁木齐一家著名的大医院治疗。结石虽然去掉了,但手术失败,导致右侧输尿管两处狭窄,体内置入双J管,代替输尿管,每天就像犯人上了刑一般的痛苦不堪,日夜煎熬。后来,病情严重恶化,右肾萎缩,几乎无功能。两个月前,他权衡再三,只好转院到医疗水平相对较高的安徽老家看病治疗。
其实,刘老汉回枞阳老家前,也在东莞住院一个多月。刚出院,就听说王清生病,即将回合肥治疗。他焦急万分,马不停蹄地赶回乡下的老家,赶紧把房子大致收拾了一番,又立即到镇上买了野鸭子,连夜炖了汤。
王清的妻子章媛听说父亲要来合肥,十分着急,在电话里质问父亲:“你自己还在生病,怎么能照顾王清呢?你最好不要来合肥。我照顾不了两个病人啊。”刘老汉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你照顾。你们就放心吧。”章媛拗不过父亲,三个小时后,刘老汉就到了合肥。
“这鸭汤应该还是温的,你赶紧喝了吧。”刘老汉将沙罐放在王清病房的床头柜上,双手有些微微颤抖。“明天要做手术了,提前补补。”王清深情地望着刘老汉,眼里闪烁着泪花。章媛将鸭汤倒在一个保温桶里,拿勺子递给王清。王清呷了一口,鸭汤确实是温的,在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凉。昨天,王清已喝了老母鸡汤。鸡汤是在合肥开广告店的老表让老婆炖好送来的。鸡汤上面漂着一层金黄的油花,王清喝了三分之一的鸡汤。他喝鸡汤没经验,没有先将上面漂的一层鸡油撇掉,就连油带汤喝了下去。晚上,他口干舌燥,心里难受,喝了一些温开水,才慢慢地好受一些。现在,王清又喝了野鸭汤,心里非常激动。“真好喝!”他咂摸着嘴,赞不绝口:“不油不腻,味道不错!”
王清转院到合肥治病的那家医院非常出名,前来看病的患者络绎不绝,不仅有来自本省的,外省的也很多,每天就像赶集般热闹。医院床位十分紧张,很难住上院。王清托关系,找了在合肥工作的高中同学,刘老汉找了在医院工作的外侄子,才顺利住进了医院。起先没有床位,只能加床,在走廊过道里住了四天,他才搬进了病房。住院已一周,他每天拿着医生开的单子,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做各种检查。章媛日夜陪护在他身边,悉心照料。
刘老汉到合肥的第二天,王清被推进了手术室,从早上七点多,到中午一点多,手术进行了五、六个小时,还算顺利。醒来后,他被推进病房,抬到病床上。他迷迷糊糊得知右肾已被切除,身上插着造瘘管和导尿管,心里五味杂陈:虽然失去了一个宝贵的肾,但一想到去掉了体内置入的五个多月的双J管,以后再也不用每隔几个月就去医院换管子,既花钱又痛苦,心里就好受多了。
2
王清痛失了一个重要的脏器——右肾,令他万分不舍,痛苦不堪,却也无可奈何。他想,也许这就是命吧,不认不行啊。一颗结石就要了一个肾,听起来有些玄乎,有些夸张。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铁的事实,谁也否认不了。
躺在病床上,他不能动弹,只能偶尔翻一下身,不能马上进食。章媛每隔一两个小时就用棉球沾温开水,湿润一下他干得发白的嘴唇。水,是不能喝下去的。直到第三天,肚子里咕咕作响,肠胃通了气。医生说,肠胃通了气,也就是放了屁,才能进食。刚开始,他只是喝点汤水,不敢吃硬东西,后来才吃些稀饭和少许的馍馍、菜,饭量逐渐增加。
看到王清能吃东西了,刘老汉放了心,就到医院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乌鱼,在餐馆加工,炖了鱼汤。王清喝了鱼汤,吃了少许的鱼肉。刘老汉说:“吃乌鱼有利于刀口愈合,还不容易发痒,所以要经常吃。”过了两天,刘老汉买了老鸭,拿到餐馆里加工,炖汤。刘老汉说:“鸭子是温补的,多喝老鸭汤,有利于康复。”王清这两天吃鱼,过两天吃鸭,后来又吃鸡,再后来吃鸽子,变换着花样吃,不觉得腻烦。有时,他想吃新鲜蔬菜,刘老汉也最大限度地满足他的要求。一大早,刘老汉就去农贸市场买来新鲜带露水的苋菜或是空心菜,有时是小白菜,再拿到餐馆里,付了加工费,他亲自下厨炒菜。由于岳父、妻子无微不至的照料,王清的营养完全能跟得上,身体恢复较快。
术后一周,王清还想在医院再待几天留观,但医院没同意,要求他出院。两个刀口和造瘘管的孔洞还没愈合,尚未拆线,出院后不可能马上返回新疆。如果返回新疆,途中动作太大,意味着风险太大。他原计划出院后回自己的老家,去白柳镇当村医的哥哥家住一段日子,调养身体,安心养病,待身体慢慢恢复,好得差不多了,再返回新疆。但哥哥说他每天都很忙,还要学驾驶,根本没时间陪王清。妻子只好护送王清回到乡下的父母家养病。
刘老汉的老伴在王清出院后的第三天也急匆匆地从东莞回到老家。两位古稀老人回到老家的目的相同,那就是在章媛假期已满、返回新疆后担负起照顾王清的重任。同时,他们还要力所能及地干些农活,种瓜种豆种花生,收割油菜籽,不吃闲饭,尽量养活自己。
3
三桥村,位于枞阳、庐江两县交界处,归白柳镇管辖,因村子的东南西三面各有一座桥而得名。
村庄不是很大,总共住着十几户人家,各家各户都是两三层的楼房,分布在水泥公路的两旁。房子四周都是青枝绿叶的树木和各种花草。时值四月中旬,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到处都是绿树红花,鸟语花香,布谷声声,一派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景象。
村中那座建于三十多年前的两层旧楼房,就是刘老汉的家。楼房在全村建造最早,与其他人家的楼房相比显得陈旧,灰不溜秋,不够时尚,显然有些落伍。房子掩映在绿树丛中。房子前面是一块平坦宽阔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青苔、马齿苋、蓼子、蒲公英等杂草,青青的,像铺着一床绿毯。房子周围栽了许多树,有臭椿、泡桐、樟树、桃树、橘树、板栗树、桑树、桂花树等。其中,樟树居多,树干粗大,枝繁叶茂,直插云霄。房后,蜿蜒着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宛如一条白色的绸缎,一端通向罗河镇,另一端通向风光旖旎的白荡湖,交通十分便利。
那天,刘老汉一到家,就与章媛把屋子又收拾了一番,将二楼靠近楼梯口的那间宽敞明亮的房间拾掇干净,安排给王清住。房间里,除了一张席梦思床和一个大衣柜,被各种杂物挤得满满当当,有破旧的电风扇、音箱设备,有大大小小的各色塑料桶,有陈旧的暗红色的木箱子、木柜子……有的桶里装了一些干黄豆,有的装了一些干荞麦,许多桶都空空如也,摞在一起。靠墙角的地方,堆了几个大麻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的全是去年打下的稻谷。好不容易将房间腾出一些空间,将床上摆放好,拾掇干净后,他们开始打扫卫生。掸去蜘蛛网,清除屋子里的灰尘,又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足足忙活了两个多小时。
刘老汉从楼下抱来一台小彩电,放在窗户下面黄色的小茶几上。接通了有线,电视屏幕上闪着雪花,画面有些模糊不清。刘老汉说:“就凑合着看吧。”这台小电视是刘老汉花了三百元钱从罗河镇买的,其中一百元是用以前的旧电视兑换的。他去东莞,就用东西把电视机包好,随身带到东莞;要回老家,又随身带回老家。反正,他人到哪儿,电视机就带到哪儿。因为东莞小儿子家里只有电脑,没有电视,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带过来捎过去。
天气越来越热,蚊虫不时地飞进家门。王清的身上经常被蚊虫咬出了包。刘老汉买来除草剂,从家里翻找出喷雾器,准备打药水。喷雾器非常陈旧,出了毛病。刘老汉搬了张小竹椅,坐在楼前的空地上,摆弄着工具,捣鼓了半天,还是没修好。第二天,他到镇上买了一个蓝色的新喷雾器。一买回来,就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打药水。刘老汉说,春天来了,门前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杂草越长越多,越长越高,都快挤进家门了。又高又密的草丛里容易藏蚊子、蛇、癞蛤蟆等,它们经常到家里造访。打了除草剂,一周后,蓼子、蒿子、马齿苋、蒲公英等杂草渐渐枯萎,枯黄一片,慢慢死去,蚊虫也少了许多。
但令王清讨厌的是,邻居家养的鸡每天早早来到楼前的空地上觅食,鸡屎污染了环境。王清的皮鞋底总是沾上了恶臭的鸡屎,非常厌恶那些鸡。每天,鸡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许多只,常常是一群,十几只,二十几只,蜂拥而至。鸡不仅在空地上觅食,还扑棱着翅膀,飞到走廊的柴堆上扒草,胆子特大,赶都赶不走。王清只好拿起扫帚,挥舞着,追赶着它们,嘴里发出“嘻--嘻--嘻”恐怖的声音。鸡只好暂时躲开,等王清回到屋里,又一哄而上,恢复常态。有时,也会飞来一两只灰鸽子,在空地上觅食。岳母说,她自家已经好几年都不养鸡了,因为常年在外,偶尔回一趟老家,也住不了几天,养不了鸡。养鸡很脏,她不喜欢。但邻居家的鸡每天都过来觅食,两位老人每天都很忙,有许多家务事和农活要干,无暇顾及,只得任鸡在家门口自由觅食,遍地拉屎。
楼房周围的树上,有不少鸟窝,许多鸟儿在树上安了家。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就能听到各种鸟鸣。这里真是个好地方,空气新鲜,十分清静,环境优美,风光秀丽。王清在二楼的走廊上散步,呼吸着新鲜空气,欣赏着美丽风景,不禁感叹道:“这里就像干部疗养院,在这里养病休养,舒坦,惬意!”
4
章媛在吐鲁番一所学校任教,已经六年没回老家探亲了。这次回老家,她照料患病的丈夫,在父母身边前后待了一个月。回到老家不久,她水土不服,身上出了许多疹子,感到不舒服。父母不让她干活,让她整天闲着,但她闲不住,争着抢着干些轻巧事。她经常坐在灶台底下,用铁钳子夹起一把柴火,塞进锅洞里,烧锅做饭。
刘老汉家做饭至今还是烧柴火,虽然王清夫妇给老人买了液化气罐和灶具,但他们只是偶尔地用一下,舍不得烧气,说是烧柴火省钱。“现在,农村遍地都是柴火,没人捡。烧柴火不用花钱,何必烧气呢。”刘老汉说:“烧柴火还能得到一些草木灰,这是肥料,地里正缺它呢。”
老人把以前打的柴火全部堆放在二楼的三个房间里,都绕成了把把子,一小捆一小捆的,用稻草绳子捆起来,捆得结结实实,在屋子里堆得高高、满满的。有芦苇、豆类秸秆,有稻草、树枝,还有劈好的木材。刘老汉每天都要从楼上放一两捆干柴火下来。干柴火掉到楼下的空地上,“噗”地一声响,再拿到灶台旁解开用。
刘老汉从草堆旁翻出几根废弃的干木料和树桩,用斧头劈成一块块的,堆在走廊上。董平大病初愈,需要继续补充营养,要吃鸡、鸭、鸽子等。这些东西,用柴火在铁锅里煮熟后,刘老汉就把它放进一个小沙罐里,再将沙罐放进锅灶底下用木材烧成的通红的木炭上炖。通常要炖小半天或是一晚上,肉炖得烂烂的,炖得骨肉分离,香喷喷的,才好吃。
刘老汉一有空,就在门前的空地上劈柴火。劈柴的声音很大。他抡起斧头,有时是铁镐,反复将粗大的树桩在石凳上狠狠地砸下去。树桩很大,很结实,不易劈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劲劈,不劈开,绝不罢休。他的手指头震裂了口子,冒出了血,就用创可贴一贴,继续干。
晚上,他躺在床上休息,腿脚痉挛,经常深更半夜疼得醒来,嗷嗷直叫,因为白天他用力过猛,过大。王清说:“你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不能再干重活了,像劈柴火这样的重活,年轻人都受不了。”刘老汉嘴上虽说“是--是--是”,但每天一有空,就会拿起斧头,劈一会儿柴火。晚上,免不了又要忍受痛苦,呻吟不止。
刘老汉每天都很忙,虽然身体已大不如前。年轻时,他力气很大,一个人能干三四个人的农活;打架,能打过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犁田、打耙、种地、插秧、割稻……样样都是好手。在生产队大集体时,他挣的工分最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他一个人能种全家五六口人的田地。农忙时,他干农活;农闲时,外出做生意。他走南闯北,卖过肥猪菜,补过瓷,在建筑工地当过瓦工。吃过苦,受过累,甚至遭过毒打。
那年冬天,刘老汉在东北做生意,晚上睡在小旅馆。夜半三更,几个小痞子突然破门而入,勒索钱财。情急之下,他将辛辛苦苦挣来的三百多元血汗钱塞进了鞋兜里。小痞子在他身上只搜到了三元五角钱,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把钱藏在鞋兜里。小痞子不相信他只有这点钱,心有不甘,就不停地盘问、拷打,但他就是不招,宁死也不肯交出血汗钱。遭受了几乎整整一夜的毒打,受了轻伤,一连睡了好几天,他才慢慢恢复过来。
正因为能干、苦干,三十多年前,刘老汉在全村第一个建起了二层楼房,钢筋、混凝土、全浇筑的,令全村刮目相看,也惊动了方圆十几里的人家,羡慕不已。他家的居住条件赶上甚至超过了城里人。现在,只要谈起建楼房的那些往事,刘老汉两眼放光,一脸欣喜,话语很多,滔滔不绝,言语中透出些许豪迈之气。如今,楼房有些陈旧、破败。他经常搬来梯子,上屋顶翻翻捡捡,或是和些水泥、沙浆,修补被雨水冲洗而破损的墙壁。七十岁的老人,爬楼梯,上屋顶,不免让王清担心,担心他不慎从梯子上或屋顶上摔下来。
刘老汉近几年日渐衰老,体力不支,身体大不如前,又生了一场大病,更显风烛残年的凄凉光景。他生病吃了激素药,牙齿掉了好几颗,门牙几乎掉完,说话时不时流口水。他经常吃旺旺雪饼,说吃旺旺雪饼能吸水,吃了感觉舒服些。有时,也吃小摊贩在镇上现做现卖的爆米花之类的棒棒子。
他经常失眠,有时竟然二十多天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才能迷糊一会儿。由于吃多了药,他的脑子似乎有些不对劲,总是健忘。他放好的东西,过一会儿就找不到了,急红了脸,便粗着喉咙,牛吼一般地向老伴要,硬说是老伴给收走了。老伴感到冤枉,气得直跺脚,直呼他是“大孬子,脑袋坏了”。
在合肥的半个月,刘老汉居然能睡着觉了。王清心想,也许是他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女儿章媛,心里一高兴,病自然就好了一半吧。和王清夫妇回到乡下后,刘老汉一直能睡着觉了。他吃得香,睡得香,高兴不已,说:“真没想到你们这次回来,却把我的失眠症治好了。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你说人睡不着觉,有多难受呢。”
5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进入五月中旬,正是江南的梅雨天气。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下就是好几天。
王清躺在床上,感受窗外袭来的阵阵凉气,聆听雨打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感到无比惬意。有时,雷雨天气,雷声滚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他仿佛回到了青少年时期在老家农村度过的那些时光。他回想起在雷雨天放牛的情景,上学的情景,在雷雨天深夜被雷鸣从睡梦种惊醒、睡在床上感到恐惧的情景。在新疆,哪能遇到这样的好天气啊。如果能下场雨,那是老天爷的恩赐,谢天谢地了。他供职的单位在吐鲁番,那里是全国最干旱的地区。下雨,对他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然而,在他的老家安徽,恰恰相反,下雨又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啊。
王清也不能一直躺在床上,他需要下床适当活动,以利于身体康复。他慢慢挪动步子,到室外散步,在楼房前的空地上逗留,活动筋骨。他抬头看看开着白色小花的橘子树,看看结了指甲盖大小的桃子树,看看快要死掉的稻萝粗的泡桐树,还有枝繁叶茂的樟树。来到一棵长在泡桐和臭椿之间的桑树前,他看看桑葚结了多少,熟了没有。桑树长势不太好,被周围的几棵大树遮住了,营养不良,但却长得很高,细细的枝条伸向天空。枝叶间结了些桑葚,小小的,不是很多。经过几天几夜雨水的冲洗,桑树洗了澡,浑身干净透亮。桑葚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可以放心地吃。王清拉低一根桑树枝,摘下几颗红褐色的桑葚放进嘴里,一股甜涩的味道漫过舌尖。桑葚比吐鲁番的小,味道不很甜。要不,怎么会说新疆是瓜果之乡,江南是鱼米之乡呢。
有时,王清踱步来到楼房旁边的一块菜地旁。这块菜地,是刘老汉在一座旧瓦房倒塌后,就地改建的。瓦房是刘老汉二哥家的,他全家人早年都去了巢湖东关水泥厂,好多年都不住在老家,也几乎不回老家。瓦房风吹雨打,年久失修,最后倒塌了。刘老汉在残垣断壁上将它改建成了一块菜地,里面种了油菜、莴笋、蒜苗、蚕豆等。蒜苗都长老了,叶子有些泛黄。油菜花谢了,结了荚。莴笋叶子青青的,碧绿的。刘老汉经常撇一把莴笋叶下挂面,或是打汤。蚕豆结了荚,鼓鼓的,很饱满,很快就能摘下来吃了。
刘老汉几乎每天都到菜园里劳作,挑着粪桶浇菜,扛着锄头除草,或是在菜地旁烧火粪。把稻草或是混杂一些豆荚的柴火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点燃,立马烟雾缭绕。豆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烟雾飘荡在楼前的树丛中,散发出一股刺鼻呛人的味道。菜地一端靠近水泥公路,他拉了一根长长的电线,把许多红色的塑料袋系在电线上,还系了一两个废弃的小塑料桶。塑料袋和小桶在风中摇曳,作用类似于稻草人,以吓唬鸟雀或是鸡进菜园子偷吃菜叶。菜园的其他三面都是一人多高的旧墙脚,牲畜、鸡很难进得去。
有时,王清沿着水泥公路漫步。路上,不时有小轿车、三轮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走走停停,边走边看。隔壁邻居家八十多岁的老大妈在屋后的菜园里劳作,抡着锄头给玉米除草。玉米苗齐苗壮,舒展着碧绿的叶子,在一天天地长高。
王清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田野。好多田块都没种庄稼,有的田块种了树,有的种了油菜,更多的田块却是荒芜着的,长满了杂草,只有个别田块种了水稻。稻田里,秧苗青青,绿莹莹的,已有一拃高了,远远看去,像是铺着一床绿色的地毯。田野里,不时响起拖拉机翻地的轰鸣声。“那是种田大户雇的人在翻地。”刘老汉说:“现在,村子里好多人家都不种田了,因为年轻力壮的都外出务工,留在家里的都是老弱病残,他们种不了田。”刘老汉家也是如此,他这两年生病,几乎种不了田。去年,他种了少量的田,今年将两亩田全部交给了种田大户。他只种些旱地,种些蔬菜、瓜、豆之类,自己够吃就行。如果地也种不了,就干脆彻底歇下来。
刘老汉一共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买了房子,都有自己的事业。虽说是外出务工人员,但挣的钱比在家里种田多。老家的房子不要了,田地早就不种了,全都扔给了两位老人。刘老汉经常念叨:“以后,我这房子谁来住呢?这田地谁来种呢?房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呀,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啊……”
6
刘老汉从地里拔来一大捆豌豆,豌豆湿漉漉的,滴着露水。他从屋里搬出一张小椅子,坐在走廊上剥豆子。椅子旁边放着一袋旺旺雪饼,他不时地从袋子里掏出一两个雪饼,剥掉包装纸,塞进嘴里咀嚼着,发出“咯吱--咯吱”清脆的声响。
王清看见了,下楼,凑过去帮忙。“剥豆子,你是可以干的。”刘老汉说:“其他事,你都不能干,养病要紧。”王清一边剥豆子,一边跟刘老汉聊家常。“这豆子结得真好,颗颗都很饱满,要是拿到镇上卖,一斤要卖好几元呢。”王清感慨地说:“还是农村好啊!”“只要你勤快,地里什么东西不长啊?”刘老汉兴奋地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只要种好地,想要什么没有啊?”
过了几天,刘老汉又从地里拔来了一些蚕豆。豌豆、蚕豆收得差不多了,油菜就熟了,他们开始收割油菜。虽然农活不断,人很辛苦,但样样都有,不需要化钱去镇上买。刘老汉收完了豌豆,就开始种黄豆;收完了油菜,就开始种花生。还到集市上买来了茄子、瓠子、南瓜、辣椒、空心菜等秧苗,赶在阴天,都种在地里了。
刘老汉习惯于早晚进地浇水,施肥。他挑着粪桶,晃晃悠悠,步子不太稳。走到田畈窄小的田埂路上,路软脚滑,没踩稳,不慎连人带粪桶一起栽倒在田里,浑身都是粪水。他挣扎着爬起来,收拾好粪桶,继续挑粪。那天,从房子旁边的粪池到小山脚下的地里,刘老汉挑着粪桶,来来回回走了八九趟,走了几十里路,硬是将粪池里的大粪全部清理干净才罢休。
夜里,他腿脚痉挛,疼得嗷嗷直叫,惊动了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的王清。王清说:“你以后不要再干重活了,白天出大力,吃大苦,晚上腿脚肯定是要痉挛的。”刘老汉虽然答应下来,但第二天天一亮,该干啥干啥,一如既往,一样不落。这就是一个农民的本色。土地养活了他,他依恋着土地,那种与土地的情结无论如何是难以割断的。
眼看着田地里的油菜一天天地黄熟,刘老汉在做着收割前的准备。他到公堰塥集市上花了二十五元钱,买了一个圆形的竹制的大筛子。把厨房顶上那片几米见方的空场子收拾干净,当作晒场。油菜割回来了,用电线扎成捆,扛到厨房顶上,在烈日下暴晒一些日子。待荚晒干,将它们均匀地摊铺在空地上,用连该(音,一种劳动工具)在上面反复敲打,将荚壳里的菜籽全部敲打出来。再用买来的大筛子反复筛,去除荚壳和杂物,将菜籽过滤干净,留下黑、黄色的菜籽。将菜籽倒进一个大簸箕里,摊好,在太阳下晒。晒了一些日子,菜籽都晒干了,装进袋子里,拿到油坊榨油。刘老汉说:“今年能榨好几百斤菜籽油呢,如果卖钱,能卖到一千多元。”老伴接上话茬:“榨出的菜籽油非常香,比超市里买的油好吃。除了自己吃,每年都要送给他们两个(指住在外地的两个儿子)。你这次回新疆也带些吧。”王清说:“我不要,我回去坐飞机,带不了。”
7
刘老汉家的房子不仅陈旧,而且居住的条件也很差。王清夫妇很少回安徽老家,与他们住不习惯这房子有很大关系。但这次却另当别论了。
房子里没有冰箱,也没有空调。王清夫妇商量,到镇上买来了海尔冰箱和格力空调。看到屋子里的电线十分陈旧,乱如蛛网,王清建议岳父去请电工,把屋子里的电线整修一遍,将以前用了三十多年的旧电线全部废除,买来新电线、新开关、新插座。电工一共花了四天时间,把屋子里的电线全部清理掉,重新布线、安装。这样,用电既安全又美观,还方便。将厨房里的水龙头由一个增加到三个,日常使用自来水,极大地方便了。购买、安装了洗衣用的用水泥预制板铸造的水槽子和搓衣板。这样,可以足不出户,在家里洗衣洗菜,再也不用去几里外的水塘边洗东西了。
王清夫妇一共花费近万元,极大改善了岳父家的居住条件。看着家里新买来的冰箱、新安装的空调、和整理一新的电线,两位老人喜笑颜开。岳母说:“这次花了你们不少钱,我都有些心疼呢。”刘老汉激动地说:“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我们花点钱,改善一下你们的居住条件,是应该的。”王清说:“我暂时住在这里养病,一个月后回新疆,但这些设施长久地留下来,你们慢慢享用。你们都是古稀老人,也该享享清福了。再说,我和章媛以后回老家,还可以继续享用。所以,这些投入都是必要的。”
岳母高兴之余,不免担心他们去东莞后窃贼会来光顾。刘老汉说,他已想好了办法,让盗贼不能得逞:用一根粗大的长木料抵住房门,盗贼就不能轻易打开大门。几年前,盗贼曾造访过刘老汉家,盗走了一些粮食和从井里打水用的电动泵。刘老汉气愤不已,心疼了好久。这回,他要汲取教训,不能重蹈覆辙。
去年春节,章媛想回安徽老家过年,但在电话里向父母抱怨:“在老家,上厕所很不方便。”女儿的话深深刺疼了刘老汉的神经。他决定学习城里人的样子,自己修建一个水冲式厕所,是用马桶的那种厕所。说干就干,那年春节后,他没有请人,自己动手,前后忙碌了两三个月,在楼房旁边建造了两间瓦屋,打了水泥地坪。房子建造得结实、耐用。刘老汉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安装了马桶,在马桶后面的墙外挖了一个大坑。每次上厕所,都要提一桶水冲洗。这样,就彻底告别了以前的旱厕。
五月,蚊虫多,王清上厕所解大便,大腿处、屁股上经常遭蚊虫叮咬,起了包,又疼又痒。刘老汉教他一个妙招:带上杀虫剂,每次解大便前在马桶上及其周围喷一喷,把蚊虫杀干净,看蚊虫还敢不敢来叮咬。王清依计照办,果然凑效。刘老汉说:“现在,就是洗澡不像城里方便。”但王清好长时间都不能洗澡,做手术时造瘘管留下的孔洞一时很难愈合,他只能抹澡,几乎每隔两天就要用温水擦一次身子。直到返回新疆,孔洞上的结痂仍然没有脱落。
章媛说:“现在,老家的房子跟城里差不多了,只是墙壁有些灰暗,多年没粉刷。如果粉刷一新,再把洗澡的问题解决掉,要是能淋浴,就跟城里没什么区别了。”也许以后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吧。
8
王清每隔三四天,就要去镇上换药。每次换药,章媛和刘老汉都要陪他去镇卫生院。
白柳镇离刘老汉家数公里,都是水泥路。没通班车,每次去,只能提前约车。坐三轮车,偶尔能搭乘去枞阳县城的面包车,中途在公堰塥下车。
坐在车上,可以看到田野里明晃晃的水塘、潺潺流淌的小溪,即将熟黄的油菜、小麦,以及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村落和远处的青山。许多田块都是去年收割水稻后留下的模样,稻桩子上发出了青苗,水里漂着浮萍。田地撂荒,无人耕种,在农村比较普遍。毕竟,这么好的自然白白浪费了,看了,真让人痛心疾首。在王清的老家,这种情况尤为严重,田地上都种了树,长了草,再也见不到儿时的家乡风吹稻花香两岸的美好景象了。
镇卫生院每天有两个医生坐诊。王清经常去找一个个头矮小、有些瘦弱的年轻男医生换药,因为刘老汉跟这位医生很熟,以前经常找他看病。每次换药,医生都让王清掀开衣服,露出手术刀口和造瘘管的孔洞,慢慢地揭去纱布,用棉球沾上药水轻轻地反复擦拭、消毒,再换上新的纱布。 “刀口和孔洞处还未长好,千万不能沾水。否则,会引起感染、发炎,后果不堪设想。”医生嘱咐:“以后,也不能熬夜,不能劳累,注意休息。结石病容易复发,要多做检查,一定要保护好左肾。”
王清先后换了七八次药,刀口基本愈合了,但造瘘管的孔洞仍然在向外排出液体。医生说:“肾切手术主要是在体内进行的,所以好长时间,也许好多年,都会给身体带来严重的不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空痛。这种疼痛尤其在阴雨天更容易发作,疼痛程度比平时更为严重。所以,不容忽视,更不要乐观,应该正确面对,积极应对。”
换完药,王清有时也与章媛、刘老汉一起到镇上农贸市场逛街。买鸭子、乌鱼,买新鲜蔬菜,也买扫帚、草帽、卷筒纸、灭蚊剂、蚊香等生活必需品。偶尔也进馆子吃早餐。
公堰塥地处白柳镇,是一个古老的集镇。楼房、街道、学校、市场依地势而建,街道逼仄,楼房高低错落不平。早市上,卖新鲜蔬菜的摊铺不少,有苋菜、小白菜、莴笋、黄瓜等时鲜蔬菜,也有青豆、青辣椒、蘑菇、芹菜等,品种较多。鸡、鸭、鱼、鸽子、虾、黄鳝、泥鳅等,应有尽有。王清最喜欢吃的一种菜叫藕带,小镇上始终没找到。但如果在枞阳县城,或是在铜陵市菜市场肯定能买上。毕竟,这是个小地方,买东西没有大地方方便。
刘老汉每次进市场,都要在一个卖鸡鸭的摊位前精挑细选一只老鸭。一只老鸭要花费七八十元,一只鸽子也要四五十元,价格不菲。刘老汉吩咐卖主宰杀好,去掉鸭毛、头脚和内脏,扒皮,洗净。卖鸡鸭的老板说,给鸡鸭扒皮,我从没见过,只听说过外国人有这种吃法。事实上,这种吃法既营养,又卫生。从做手术前到现在,王清已记不清吃了多少只鸭,多少只鸡,至少十几只吧,都是扒皮的。
刘老汉有时也去罗河镇赶集。实际上,去罗河镇,不仅路要近一些,而且还好走。因为地势平坦,路况好,坐车不颠簸。罗河镇归庐江县管辖,也是一个古老的集镇,人口和规模要比公堰塥大,更繁华一些。王清小时候经常去罗河镇赶集。那时,没有车坐,都是步行,来回几十里,脚板走得生疼,经常起了水泡,却毫无怨言。
刘老汉的手机不慎丢失。在罗河镇,王清给刘老汉买了一部新手机,还请两位老人进饭店吃饭。刘老汉领着王清在罗河镇最繁华的地段转了一大圈,说以后退休回老家,可以考虑在罗河镇买房子养老。他们在镇政府旁边的一处公园转了很久。刘老汉说:“这里位置高,发大水淹不了,再说这里环境最好。看,公园建得多漂亮啊!”说得王清怦然心动,但嘴上却说,先看看吧,买不买房子,以后再说。
王清的哥哥、妹妹那天来刘老汉家探望他,也建议他考虑在公堰塥买房子退休回老家养老。之后不久,王清在镇上换完药,与妻子、岳父一起去看了几处房子,但一处也没看上,只好暂时搁浅。王清心想,只要口袋里有钱,买房子急啥,到时在哪里买房子,都好办。现在考虑买房,为时过早。要是真的退休,还需十年左右,何必那么着急呢。何况退休以后,在铜陵,抑或在合肥买房,也未可知。
9
章媛的假期将满,即将返回新疆。王清决定与妻子回一趟自己的老家,祭奠父母。
清晨,一辆面包车停在吴老汉家屋后的水泥公路上。王清夫妇、刘老汉上了面包车。王清拄着一根木棍当拐杖,章媛手提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和一瓶白酒。他们要去离三桥村十几公里远的董平的老家。
越过空旷的原野,爬上一座巍峨的高山,再登上名叫照洼山的山顶,就来到了王清父母的墓地。
面包车在田野里宽阔的水泥路上奔驰,途经王清小时候经常去的小商店——杨家楼,不久,就要爬山了。山脚下原本有一个小村庄,王清小时候去外婆家,这个小村庄是必经之地。如今,村庄已经消失,村子里的住户早已搬迁到别处,有的去了罗河镇,有的去了庐江县城。听说这里蕴藏着丰富的磁铁矿,湖北的一家企业几年前就已进驻这里。现在,整个山坳堆满了废弃的矿渣。
面包车沿着简易公路,盘山而上,到了山顶一处开阔处,停了下来。王清夫妇、刘老汉下了车,穿过茂密的树林,向山上的墓地走去。十五年前,王清的父亲去世;九年前,母亲去世。双亲都埋在祖母的墓地旁。三座坟茔成一字形排列,掩映在绿树丛中。
王清由于做了手术不久,不能剧烈运动。他没跪下磕头,而是手握一根木棍,支撑着身子,肃立在父母的墓前。回想起上次是三年前的五月他在上海参加学习培训,结束后途径故乡时在老家短暂停留,也曾来到父母的墓前祭奠。那时,他的心情和现在是多么地不同啊!
章媛将苹果摆放在墓前,又从包里取出几枚硬币,放在苹果旁边。刘老汉将酒瓶打开,把酒洒在墓碑上。之后,他拿起随身携带的大砍刀,割去墓地周边的杂草、灌木。没有放鞭炮,也没烧纸钱,因为担心烧着了树林,怕出意外,惹出祸端,所以一切从简。
祭奠了先人,王清夫妇、刘老汉来到王清父母曾经居住的老屋参观。老屋历经四五十年的风雨剥蚀,饱经沧桑,摇摇欲坠。一共三间瓦屋,一间的屋顶已经破败不堪,毛竹从屋里长出来,顶破了屋顶,风雨灌进来,受到严重侵蚀。更严重的是,大门楼处也已倒塌一片,大门似乎随时倾倒。父母长眠在山上,瓦屋摇摇欲坠。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怎能不激起王清潮水般的思绪?怎能不伤心落泪,心生悲凉呢?
整个村子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见不到一个人影。在老屋前,王清久久徘徊。他们又在王清三哥的楼房前停留了一会儿。屋门紧锁,三哥常年不在家,三嫂去山上采茶去了,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王清有四个哥哥,二哥几年前患肝癌去世了。现在,只有三哥家还住在老家农村,其他的都已先后离开了小村庄,去了城镇发展。
他们正准备上车离开。这时,不远处,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妇女从房子里探出头来,似乎想和他们搭话。但王清认得她,觉得没必要和她打招呼,便催促司机,迅速离开了村子。
10
平时,三桥村死一般地寂静,但有时却突然热闹起来,让人感到有些意外。但王清后来一想,却在情理之中,因为村子里的老人确实多啊。
王清在乡下养病的一个多月,村子里就热热闹闹了两回。一回是村子里的一个六十多岁患癌的男人死了,另一回是三桥村一个寺庙里的七十多岁的老尼姑死了。那几天,爆竹声不停地响起,哭声、哀乐一直不断,不绝于耳。患癌的男人死那天,刘老汉身体不舒服,老伴作为全家的代表前去吊唁。老尼姑死了,全村人都去帮忙,刘老汉扛着铁锹,步履蹒跚,去帮助料理后事。
王清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爆竹声、哭声和哀乐,头皮阵阵发麻,心里涌起莫名的恐惧。那几天,经常深更半夜燃起鞭炮,哭哭啼啼,吹吹打打。刘老汉说:“村子里死了人,由于规矩多,按农村风俗,要热闹好几天。”热闹几天之后,村子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尼姑下葬的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刘老汉与村子里的人都扛着工具上山,挖坑,填土,干一些杂事。他没顾上穿雨衣,白天淋了雨,衣服淋湿了,受了凉,晚上不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第二天,王清去镇卫生院换药,刘老汉一并看了病。医生给他开了几服药。吃了几天,咳嗽慢慢好了。“你身体不好,以后村子里死了人,就不要去帮忙了。”王清说:“你自身难保,还顾得了别人?”刘老汉说:“不去不行啊,村子里的人都去帮忙,我不去,人家会说我的。”看着刘老汉日益衰老的面容,王清非常心疼,为他担心。“不服老不行啊,你这样的身体去了又能干什么呢?”王清多次劝说,但又不能多言。
那天,吃过晚饭,刘老汉出去了一趟,半个小时后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笑嘻嘻地将袋子交给了老伴。“里面装的啥?”老伴掂了掂,感觉袋子沉甸甸的。“你自己看嘛。”刘老汉气喘吁吁地坐下了。老伴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有洗衣粉、香皂、盐巴、蚊香、杀虫剂、卷筒纸等。“咋买这么多东西?”老伴问。“不是买的,是换的。”“换的,用啥换的?”“那天尼姑下葬,帮忙干了一天活,她儿子给了一包中华烟感谢我。刚才就用那包烟在村子里的小商店换的。”老伴窃笑着,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刘老汉以前嗜好烟酒,近两年,身体不好,就彻底戒了。有时,别人为了感谢他,或是逢年过节亲戚送的烟酒,他把好的烟酒拿到村子里的小卖部换回日用品。劣质酒,夏天就当酒精,擦擦腿脚,抹抹手臂和胳膊,消毒止痒,驱除蚊虫。
没过几天,刘老汉起了个大早,去了一趟罗河镇。他把屋子里换下来的旧电线用火烧了外面的胶皮,卷成捆,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三十多元钱。他说,电线有两种:铜线和铝线,铜线更值钱些。如果舍得下功夫,用手把电线的胶皮剥了,卖的价钱会高些。如果不怕麻烦,把电线拿到东莞卖,价格会更高。
夜里,村子里静悄悄的,万籁俱寂,静得有些可怕。只听见田野里传来的蛙鸣和虫鸣,间或远远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几声爆竹声。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王清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县人社局打来的,通知他四天后去市人民医院做劳动能力鉴定,也就是病退体检。四个月前,王清就向县人社局提交了病退申请。马上就要做鉴定了,王清既高兴又着急。机不可失,如果放弃,就要再等半年,而且申请的程序复杂,要逐级签字、盖章,非常麻烦。他早已预定了返回新疆的机票,要等一周后才能返回。可是根本来不及,他只得改签了机票,提前返回新疆。
清晨,薄雾笼罩着村庄,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村子里静悄悄的,好像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王清提着行李,行色匆匆,离开了三桥村。刘老汉和老伴跟在身后,手里拿着行李,为他送行。他们走到楼房后面的水泥路上,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岔路口,停下来,坐在石凳子上,等候开往合肥的班车。王清将在合肥乘坐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
半小时后,王清坐上了车。放好行李,坐下来,平静了情绪。看着窗外绿色的田野和远处黛色的青山,回想着在乡下养病的美好时光。虽然身体恢复得较快,但也一直不舒服,时常疼痛难忍,就像医生所说的那样,表面上好像好了,实际上会有很长时间的空痛。他突然觉得这种疼痛,不仅来自于自身,也来自于乡下,来自于三桥村,更来自于让他真正失去右肾的乌鲁木齐那家所谓著名的大医院。这个罪魁祸首给王清造成长期的痛苦,终生的遗憾,迟早会遭报应的。
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那一块块荒芜的田地和一栋栋漂亮的楼房,王清耳畔响起刘老汉的话语:“以后,我这房子谁来住呢?这田地谁来种呢?房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呀,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啊……”蓦地,他左边的身子一阵锥心的疼痛。他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一滴泪水溢出了眼眶,但他强忍着。过了一会儿,感觉似乎好一些了,他闭目养神,不觉瞌睡上来了,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写于2019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