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后,就会不知不觉地改变一点生活习惯。比如从来不喜欢运动的我,尽管曾经一度自美自恋般地把不运动当作最好的健身,这时突然就喜欢散步起来。不过,一直喜欢清静和独处的我,即使散步,也有些惶恐于热闹之市,因此,河边的湿地公园就成为我最爱去的地方。
湿地公园在小城西南隅的龙河左岸,是一片狭长的岸边湿地,极像扩大版的家乡活水河右岸风景,也比街市和大多数公园宁静了许多。每天下班后,吃了晚饭,我就会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花上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来到这里。此时,更多的人还在酒楼或家里享受美味的晚餐,湿地里的人便很少,有时几乎就是我一个人——处于宁静孤独、我自为王的寂寞中,不远处却有无数滚滚人流和繁华人烟,这正是我最喜欢的状态,即介于热闹与宁静之间的中庸状态。
人的魔性就是这样,喜欢寂静,也喜欢热闹。在寂静的城外,总想着热闹的城内是如何美好;而在热闹的城内,又羡慕着寂静的城外多么舒适。尽管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最幸福的状态便是介于其中,即似鱼香肉丝般的鱼味熊掌,或像斋菜中用豆腐做成的鱼般的熊掌态鱼。因此,我极憧憬并喜欢着城里有一隅乡村的别墅,也喜欢与城相邻的城郊,但前者必须有富裕的财力支撑,后者也须一定努力才可——在两者我均须远处仰望的状态下,到城郊河边的湿地散步发呆,自然是一桩非常惬意的快乐之事。
我一直觉得,宁静与孤独其实是一种财富,只有独处,才能真正地读书,才能静静地码字;当然,热闹也是一种人生状态,可以去尽情享受,只是和独处一样,均是绝不要沉溺其中。——我的这种略略偏于内向的中性性格,或许与我童年少年自卑而又 自豪的经历有关,那时即使偶有亲戚到家里来,我也是躲在草楼或阁楼上,心里念叨着客人来了总归有美食可餐,却又盼望着他们吃了饭后早点离开。
于是,在许多个黄昏,即大约北京时间下午六点二十分钟左右,我都独自在湿地公园的步游道之间悠闲散步,偶尔抬头看天和天上的云朵,看对岸的旗山和些许坚强留存的农家炊烟,看空中飞过的鸟儿和敢与鸟儿试比高的蜻蜓,看一只只蝴蝶歇在和它肤色相似的花朵上,然后又飞了起来,就像花絮被风吹散开了且成了有生命力的精灵。除了看,我也会听,草丛里有蟋蟀在轻轻地歌唱,水池里荷叶上面或下面都有青蛙在歌唱,河水哗哗地向下流,鱼儿在水下幸福或坚强地游来游去,仔细地听,微风也是有声音的,它会送来沿路的花香和炊烟味。
或许是上了一定年龄、经了日子沧桑的缘故,在湿地里,我更多的是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与坚强。冬天,这些草木会变得枯黄,但是它们会在春天重新苏醒过来,重新恢复满地的绿意盎然。到了夏天,在雨季那几天,河流会暴涨,浑浊的河水会将矮小的草或幼树淹没,我能想象它们在水中挣扎向上的希望以及总被洪水盖过头顶的绝望;但是,就像许多老人最终不再惧怕死亡一样,这些植物的无数次绝望与恐惧,竟让它们最终变得勇敢起来。好在雨总是会停的,水位总会降下去,它们又将获得新生,重新在风中和阳光下勃勃生长——只是很快便会到了秋天,它们会渐渐在风中枯黄,死去。
就这样,一年四季不断循环,所有花草都度过了一生,但它们的后代(或者就是它们自己)又活了过来;即使生在危险的河岸,这些植物也是向前且有希望的。它们总是默默地努力生长、变美,对于它们并不漫长的一生来说,人类看到它们的努力是静止、无效的,好在风和蝴蝶会为此打抱不平,会让这些花草变得活泼快乐,以至于摇摇晃晃地舞蹈起来。——就像我在河边湿地里,偶尔遇到的那位脑瘫少年,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和一双明亮的眼睛,但他的脚步总是摇摇晃晃的,语言也是摇摇晃晃的。
近年来,尽管我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黄昏在湿地里漫步。但我在湿地遇到这个摇摇晃晃的少年,只有三次,平均将近两年才一次。可见,他的散步是极没有时间规律的,只有在他心情高兴的时候,他才会同意母亲陪着他护着他出来,去摇摇晃晃地散步。他的母亲大约五十岁了吧,应该是全程陪护他,总是隔了三五步地跟在他的后面,用母爱的光望着他,用摇摇晃晃的笑容去鼓励他,却不会多说一句话,一切都像湿地里的小草小花一样,活得极文雅绅士式的小心翼翼,但绝不是庸俗卑微式的战战兢兢。于是,我只能简单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会迅速低下头,然后在心里祝福和赞美他,祝福和赞美他的伟大母亲,以及一直未能出现但肯定在不停挣钱的他的平凡父亲。
最近一次即第三次见到他,是在春天南方那架飞机失事后的第二天。看到他,我突然便想,如果有一种灵丹妙药像春风一样,吹过他的全身,就像所有曾经枯黄的草会绿起来一样,他的脚步必定会变得矫健起来,他的语言会变得流畅起来,他会蹬着一辆自行车,在空旷无人的步游道上飞驰,像最美好的人一般——那时,散步的我一定会远远地停下来,像对待所有年轻的少年一样,侧身让着他的车,不嗔怪于他少年时莽撞式的前进,而是在他飘过的笑语中,祝福他拥有美好的未来,去孝于爱他的父母,娶了爱他的妻子,生下他爱的子女,去用自信的心态去积极工作,去挣钱,去给所有爱的人更美好、更温暖的人间体验。
站在龙河边,看着河水哗哗往下流,浪花翻滚着,就像一枚树叶跌入水流中,突然又浮了起来——我知道,前一朵浪花从理论上已经死亡,这朵新冒出来的浪花,注定和前一朵不同,比前一朵总是或者胖一点,或瘦一点,或美一点,也可能丑一点,但是它们的外表大致是一样的,都长着小河里无数浪花千篇一律的肤色与脸,就像儿子传承了母亲的脸,女儿又传承了父亲的貌。它们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往前走,只要有水流的地方,便有浪花哗哗的声音或笑语,像城市与村庄里的人声鼎沸——当然,在城市里会多一些,而村庄里总是少一些,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只有看着它们的流动,我才知道时间在流逝,光阴在消逝,旧的日子一去不返,但新的日子又将到来。
作为习惯于向前看的人类,我们总是相信,明天注定是美好的,与平淡的即将过去的今天、已经过去显得平淡的昨天相比,明天注定充满了无限美好的变数——尽管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明天作为另一个24小时的凝聚整体,不美好的概率并不会低于今天与昨天不美好的概率。正因为如此,我总是喜爱或尊重所有少年孩子,只要我们这些成年人爱着他们,好好教育并培养、引导、陪护、锻炼或锤炼着他们,他们在未来一定会成为比我们更趋于美好和完美的人。
河边的湿地,一个宁静而又美丽的地方。一年又一年,我像头顶那轮冷酷而又沉默公正的天空一样,见证了它和它膝下万物的一生,又一生。时光缓缓游走人间,记忆永远青春不老。在晚霞中,远望旗山那边的两三缕炊烟,隐约听到了不知何处飘来的哞哞牛鸣,有时我便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天真的乡村少年牧童,依然只是一位待老的县城中年牧童……(本文系作者创作,共2700字,其删节稿约1800字首发于《重庆晚报》2022年12月12日副刊头条,获重庆晚报2022年下半年副刊头条优秀文章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