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敬献天国无忧无苦的母亲
先母忌辰廿年祭
(一)
夜不能寐!窗外,细雨淅沥,点滴叩击窗棂,如我哀哑之呼唤,痛心之颤栗,旷世之绝望。。。。。。
今夜,我要抖落鬓角霜雪,逃回青春过往;今夜,我要拿掉阴阳门栓,踅进母亲身旁;今夜,天地为我嚎啕,泪雨横飞;今夜我醒如梦,紧扯母亲衣袂,再睹母亲凄绝远行。。。。。。
二十年,记忆渐行渐远,彼夜永志难忘——二零零三年阴历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四时许,已两日不能言语的母亲,喉头“嗝”的一声,冥冥之中忽被谁断然拔掉了与亲人联系的开关。彼时,哥哥怀抱体弱如婴孩的母亲,我们凄然围聚,忍听呼吸渐弱渐止,目睹药液滴流不再。母亲似亦不舍亲人,躺卧在锦房中她一生没挪窝的那张床沿已黑亮如漆、床底依然竹篾稻草铺垫的木床上,久久温软如玉,宛如生前。
那一刻,我从被煤烟阳尘熏得漆黑的锦房中夺门而出,天空中乌暗的夜色尚未尽退,而清冷的晨风如同带刺的鞭子忽忽答答扫过我已被哀痛蚀毁的身心。那一刻,我站在阶沿上,木然目睹哥哥满脸泪痕在一旁默默烧纸,忽觉一阵音乐缥缈而至,自那棵年逾百龄的拐子树上空,若远若近,似断似续,盈我耳畔,我仿佛仰见母亲飘袂若举,在氤氲缭绕的仙乐声中冉冉升腾。那一刻,我泪若海崩,夺眶如注,簌簌成线。。。。。忽而,我又似恍然有悟,心中如青禾生出,一阵快慰:莫非一生苦难相随、病痛相磨的母亲已然籍入仙班?!
(二)
二十年,记忆之闸长河泻水,往事无边,缕缕幕幕,叠叠而来:
——母三岁:在其故里碑垭的自家木楼上,依偎嘎婆身旁,如往常逗着嘎婆怀中尚未咿呀学语的妹妹玩耍。突然,一颗子弹带着震耳的爆裂声将嘎婆击倒在洇染的血泊中。母亲万分惊恐,眼睁睁看着嘎婆的脸庞渐渐苍白如纸,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也换不回一丝回应。那颗子弹,本是还乡团射向曾参加贺龙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斗争中的嘎公的,尔时躲在明楼上的他暂时幸免于难,然不久即被还乡团捉缚枪害。
——母七八岁左右:隔河渡水,携妹孤依她的爷爷远去故里对岸的沙地,在爷爷开办纸厂艰危谋生的岁月中帮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度过她苦难凄绝的童年。
——母十二三岁前后:其祖父离世,她带着妹妹随依其二叔幺叔生活。不久,一床猪娃儿棉被、一口未上漆的木箱,随母嫁到我的出生地后塘坝村坊,后因家庭变故举家又迁下二磴岩。彼时,与其论嫁,如同母亲常常念叨的一样,倒不如说是她一生的长工生涯开始了。彼时,父亲因出天花而遗下满脸麻癍,原定良缘生变,无奈中只好认纳了孤苦伶仃的母亲。母亲曾告诉我,她来到我们家好几年后,才与父亲在一起生活。这,注定了他俩一生的磕磕绊绊,也注定了母亲一辈子的苦力劳心命运。
——母二十九岁。她在首胎生下我的一个后来几乎要成人时才夭折的大姐后,生下了我的哥哥。那年,母亲坐月子不得不舂米自食,由此落下膝腿瘸跛疼痛的终身痼疾。
——母三十一岁。生下我的姐姐。然而,姐姐一出生就缺奶,据说羸弱的她性子烈犟,没有奶别的东西也不喝,总是哭。彼时母亲白天必须参加社里劳动,姐姐几乎是奶奶用米糊强灌养活的。
——母四十岁前后。在她生下我头上后来夭折的小哥后,最后于四十岁上生下了我。然而我的出生,却是母亲悲苦人生的又一大磨难。我小时候,疾病缠身,母亲经常回忆说,我那时犯一种类似癫痫的怪病,发作时浑身发烧,脸红得飞烫,“呀”地一声尖叫后便不省人事,喊不答应问不做声,只是一口气没断。那年月缺医少药,而父亲长期在信用社工作,几乎很少回家。日里夜里,母亲急急忙忙,或抱或背带着我去赶医生。彼时彼地只有两位有名的医生,一位聋五爷,一位吴先生,两位被人接去看诊的时候太多了,几乎行踪不定。有时,深更半夜,母亲一手攀着我,一手举起杉皮或竹篾火把,翻山越涧,一瘸一拐,在蜿蜒崎岖的小路间疾行,泪水盖过汗水、风声杂着哭声,走一程折一程,才追到东家,又错过西家,反反复复,精疲力竭,但她以伟大的母爱和惊人的毅力咬紧牙关坚持着、追寻着,直到得以看诊。好在那时全社会扫除牛鬼蛇神,山山岭岭砍得亮亮通通,没有野牲口,也少有坏人,母亲除了担惊受怕和极度劳累,倒从未遇到过意外攻击。
——母四十五岁左右。她作为全家唯一的劳动力上坡下岭、日晒雨淋,参加社、队劳动挣得工分换回口粮。然而在家中,爷爷自全国解放那年去世后奶奶即是最高主宰,她将母亲分在一边,把由母亲及后来渐渐出力的哥姐小帮着背回的粮食按丁口重新过秤分配。哥姐俩还小时,就分归母亲看养;他俩年长能出力做事时,奶奶便又把年幼的我分归母亲管养。那时,我记得母亲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总是顿顿不离给我用砂罐煮米饭、炒油豆豉饭、炒鸡蛋饭,有时没米了就舂米头子将将就就熬米稀饭;母亲自己穿着补疤连补疤的破衣旧裳,而在我过生或过年时却总是给我打布壳剪鞋样纳新布鞋、找棉花扯新布缝新棉袄。记得那时,父亲每每挎着帆布口袋休假回家,总是先在奶奶那边报到,吃饭也和奶奶们在一起,带回的糖食糕饼、布匹绸缎也都放在奶奶那边。每当父亲回来,看着他严肃的癍脸上绽出的难得的微笑,我总是红着脸怯怯地不敢近身。奶奶却是对孙娃子自心尖尖上喜欢,第一时间毫无例外地喊我过去吃个够,或者拿父亲带回的新布用麻绳给我量身做好去裁缝那儿做新衣的准备工作。那时,在我幼小的印象中,母亲与父亲如同外人。对待母亲,父亲总是一脸严肃板着面孔,默而不语,每当母亲三番五次发问时,父亲要么叭叭吸着旱烟吐着口水,要么“嗯”一声了事。
——母五十四岁。这年腊月二十二,是母亲一生中最满意最开心的一个日子,这天哥哥按照三年前去世的奶奶的遗愿,与二表姐成婚了。屋里屋外弥漫着浓浓的喜庆氛围。前来贺喜的亲朋族友,手里拎着、背篓背着大小礼物,三三两两、十个八个鱼贯而入,火铺上、耳房里、厢房里、阶沿上、场坝里坐着站着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客人,屋里屋外真像插满了笋子。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铿锵激越的锣鼓唢呐声、宾客的拱手道贺声都被知客司“装烟倒茶”的洪亮吆喝声统领着、招呼着。虽是腊月天气,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我那时已满十四岁了,涨红着脸跑来跑去接东西或者给客人支座装烟倒茶续水,额头竟细细密密地沁出了汗。母亲瘸着腿驼着背进进出出,步伐似乎比平时快了许多,她把满心的欢喜化作一脸酡红,她和那些平时很难得到家一聚的姨妈幺婶、侄女侄媳们拉手话话,不时激动得喉头哽咽、热泪直滚。
天有不测风云。不料生下侄娃仅一年多后,当时当赤脚医生几乎成天跑在外面的哥哥与表姐感情上产生了裂痕。事态的发展是母亲千不愿万不愿看到的,也让目不识丁、话无弯转的她倍感茫然无措。后来他俩由冷战到打骂,终至婚姻破裂。原本在当时当地数一数二、令亲族朋友称赞羡慕的好家庭归于遗憾。那段时日里,母亲稍一闲坐下来,或者半夜醒来,便禁不住苦脸长叹,酸泪暗流。。。。。。
——母七十一岁。这年阳历五月四日(阴历三月十七),她最担心找不到媳妇的小儿子我完婚了。婚礼是在离老家二磴岩十多里山路的乡集镇举办的,然而勾腰驼背、瘸脚跛腿的母亲却未能前往见证这一应该是令她难忘的时刻。她走不动了,即便坐车她也未必情愿。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在她对人生、家庭的未来规划里,她想把哥哥失败的第一次婚姻从我身上补救回来。在我年过三十仍无着落的那些日子里,她真是劳身劳心,一天像陀螺瘸着腿田里农活、家中牲口忙个不停,内心深处又时刻担忧着老屋祖产、园田耕作、糠猪养狗、持家做业, 她太需要一个如她一般善良勤苦、持里持外的儿媳妇将其毕生事业接手延续下去。为此,她不惜托媒找亲为我选定了好几处“半边户”姻缘。她还和父亲瞒着我费尽心力在家中请匠人三个月,用上好杉木、椿树板子等为我打制衣柜、书柜、橱柜、桌几等大小家具。然而,小儿不孝,未如母愿。
那天当集镇上鞭炮轰鸣,母亲却踽踽伶仃在家里瘸进瘸出,伺候她那些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的猪狗牛羊猫犬鸡。那一天,她内心里应该荡过些许欣喜,亦或许滑落着缕缕幽愁。。。。。。
——母七十五岁乃至最后。一辈子没离开过二磴岩老屋、大埫横墱、猪狗牛羊的母亲,在她的垂暮之年却更加舍不得她的这些“国土臣民”了。那时,我们姊妹仨都成家在外,老家就只父亲与她相守相从。那时,退休回归田园已二十多年的父亲,在与母亲耕种收割、糠猪养狗的交流濡染中,心中的天平已渐渐倾向母亲在农事季候上的熟套、咸菜烹作上的醇美了。他不再像母亲说的“四手不摛”,也不再是整日阴脸马相。种子什么时候下,沟垄要挖多深,牛草要割多嫩,猪拌食什么时候下锅,等等等等。每当母亲重复这一切时,他平静而饶有兴趣地旁观琢磨着、见习着,不紧不慢地抽着叶子烟,吐着唾沫。后来,母亲去世后,父亲跟着我们下城住,他陷入了对母亲无限的怀念和回忆中,总觉得饭菜味口没有母亲弄的地道和甘美,时不时发呆、感叹不已。
在母亲人生的最后岁月里,她只到哥哥集镇上的楼房里过上一个春节。那一年,我还在集镇教书,小儿也是冬月尾才出生,天寒地冻亦不方便回老家。无奈,母亲只好锁紧门窗,与父亲随哥哥安排的车子上街过年。而她玩了也就不到三天,就以家里牲口托人照看不放心为由催着哥哥喊车与父亲一道回家了。
还有一次,远在施城的姐姐、姐夫接她过生,本来提前都已说定,但待到后来姐夫请假安排专车亲自来接时,她又后悔了。后头姐夫七劝八劝,以诊治膝盖关节炎为由才勉强成行,结果也就在城里玩了一星期不到就寝食不安起来了。我那时已到施城变相打工,姐夫再不好向单位请假,于是就派我带着一包包药丸和糖食糕饼送她回家了。
那天我扶掖着母亲坐中巴车先到乡集镇,当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原打算在哥哥处歇息一晚后再找便车回家。可当时母亲决绝的态度令人可怕。她说,你今天不送我回屋,我要就喝药要就撞墙哒。情急之下,我找到原学校教书后来考到乡司法部门的友人,顶风冒雨开着吉普车一路历险把她送回了家。而我,因急着回城上班,仅把浑身淋湿大半的母亲送上火铺未坐稳,就急忙跟车而去了。当时,父亲在家用二环锅煮着的猪食正咕突咕突开着泡呢。
可谁曾想,与母亲这一别竟是我这一生中永远抱愧之始。
原来回到家中的母亲,见父亲约莫一星期的家务活做得不尽其意,愈是心急火燎,她一刻不顾瘸腿病痛,猪牲口、菜园子乃至田间农活,喃喃自语,晨昏奔忙。而不幸也就隐然其中了。后来方知,这期间,她在后门阳沟坎、屋旁横墱坡、门口水田湾割牛草、砍枯柴时,三个月连续摔跌三次!而她强忍疼痛,吩咐父亲莫让我们知道以免影响工作,只要父亲上集镇买些膏皮药丸。当时当还在集镇工作的哥哥问起摔得很不很时,父亲依照母亲的口气说,不要紧,走得,没倒床,吃点药就会好的。谁知后来病重临危姐姐接下施城于州医院检查时,她的脊椎已全部呈陈旧性压缩性骨折,即使妙手华佗也难挽回了。
(三)
二零零三年的春节是我们陪母亲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由于母亲长期患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支气管哮喘,加之接连三次摔伤,她也再无力如往日那样行动了,东西也吃不下什么了,许多时候,她真是心有千千念,身动一时难,只能忍痛坐在椅子上叫父亲去做。父亲对家务本不内行,也就是母亲常说的“戳一下扭一下”,所以这年的年货打买、小吃准备也就极为简单,往日里的豆腐、魔芋豆腐、苕面粑粑、糍粑、豆皮、豆芽一样也没。醪糟是过年必备小吃。然而这次做醪糟,淘、蒸、拌都只能靠父亲完成了,母亲只强撑病体在蒸好散热的糯米饭中下了粬面。父亲按照吩咐,在篾框里先垫起黄豆叶,然后把用瓷盆盛满压实的糯米饭原料用纱布包袱盖好后,放到火炕上烘烤发酵。可待到三五天下炕打开一尝时,却是一股酸臭袭来。母亲做醪糟、下豆腐膏是团方四邻的一把好手,每年小年前后,她被左邻右舍请去下粬、下膏是从没失过手的。这天,她倚坐在火铺的椅子上,抹着眼泪半晌无语,最后摇头直叹:“唉,这次醪糟也煮不得了,我这把骨头当真是不行哒哟。”
。。。。。。一家人怏怏不乐。勉强过完正月初二,眼见母亲形容黑瘦枯槁,眼眢深陷无神,手脚也没了往日的水肿,一如枯枝蒿草,从医的姐姐、姐夫当即决定带母亲下城住院就医。无奈一切为时已晚。母亲身体的各脏器因长期超负荷劳累和病痛侵袭而严重衰竭。住院期间,病情不见好转,后来专家会诊建议走一步险棋,即加大激素治疗或存一线转机。然而几天大剂量吊液下来,医疗数据表明其脏器愈见衰竭,眼看母亲起居身息虚弱得很,姐姐、姐夫征求医生建议后决定出院,然后住在他们家配以中药观察调养治疗。
母亲约莫在姐姐家住了两个多月。期间,姐姐、姐夫殷勤周祥,想方设法变幻花样做她可口的饭食,按时劝进中药汤剂,并用轮椅推着她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游逛古城新貌。那些天,母亲应是百分之百的舒坦和慰藉,她吃了一辈子从未吃过的菜肴美味、品尝了一个农妇从不敢奢想的果饼小吃,看到了她从未看到也难以想到的景致人物。我每次去探望时,母亲神色安详,脸上丝毫没有她常自念叨的“吃黑脸食”的感觉。
也许是母亲深感长时间住在姐姐家甚过操扰,也许是自感来日无多。一天,我照例过去看望母亲。母亲先是怔怔地望了望我,见我并不明白什么,又摇摇头叹了口气。继而避开出门买菜的姐姐和在厨房忙碌的姐夫,悄悄地责备我说:“娃儿啊,你就咋这么不醒事呢?你看我在你姐姐们这里住了这么久,你们怎提都不提接我去住几天呢?当真我只生你姐姐一个么?我生五胎剩你们三姊妹长大成人,那你们也要接我住几天啊,再少一家也得十天八天才平良心吧?”母亲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愧悔无地,鼻头一酸,赶忙低头抹泪。说实在的,向不更事的我真没想到这一层。我原本只想到,姐姐、姐夫都是学医的,又最先下城定居,各方面条件相对要好,我只觉得在他们家观察用药治疗效果会更好一些,却从没想到这么长时间姐姐、姐夫独自尽心操劳是何等辛苦不易!
母亲说完话,脸向一边,再不看我。我便噙着泪低声对她说:“要得要得!我就明天一早接您过去哈!”母亲这才面向我点点头:“嗯,这才对头哈。”
那时,我因原高中同学引荐正式改行下城工作不到四年,也才将老婆托关系调下城边工作不久。而说到住房,还正是姐姐、姐夫垫资帮助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
第二天清早,我便和老婆过去接怹老人家。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我背着母亲一路小跑,病痛已经将她折磨得身轻若草。待上楼梯台阶时,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母亲背着我治病赶医翻山越岭的情景,泪水倏然盈眶。我进屋将母亲安置在座椅上后,便连忙悄悄拭泪。母亲恰好望过来,便心疼起来:“你体子本来就弱,走慢点哈,这哈把你压出汗了嘛。”我转过头去,连声说没有没有,是我这向没大锻炼了的。。。。。。
母亲在我家住的那仅有的几天里,邻近的姐姐一有时间就过来陪她拉话,询问进食进药情况,老婆也还耐烦,母亲似乎也颇感轻松愉快。那些天,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向我述说着历历往事,似乎一刻未停。她谈孤苦儿时,她讲劳累农事,她言亲朋交往,她忆人情变故,点点滴滴,如线似珠,娓娓道来,宛如昨日。可惜我那时不知道这是母亲最后一次畅述人生历程中的桩桩缕缕,释怀她内心深处的点点滴滴。现在想来,那是她大半个世纪以来经过时间逝水的无数次淘漉,依然珍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往、秘密、经验与感悟,那是她从骨子里迸出的佛光纶语,是熠熠闪光的稀世珍宝。而我当时却以为那是母亲一种病态式的谵语,无心细听,虚与应答……
母亲在我家住了几天,却突然执意要我打电话给哥哥,要他来接过去住上几天。恰好,那段时间,再婚的哥哥和嫂子为带一双儿女下城读书,在医专后面的山坡上租了一套房子,也还宽敞。然而殊不知母亲过去的第二天晚上就不能说话了。那晚嫂子突然电话来告,我正急着和老婆孩子赶去探望,可恶的美尼尔氏综合征却忽地发作,我一时天旋地转,恶心呕吐,只好教老婆带着孩子速去,自个则倒在床上箍头捶胸,愧悔号哭。
深夜,老婆回来相告,鉴于母亲病情突然恶化,大家商定次日即找救护车送她赶回老家。这一夜,我几乎未眠,而又恍惚睡去。好在吃过药后,次晨起床头晕好了许多。
从施城回到老家一百多公里的山路时而蜿蜒往复,时而坑洼颠簸,一家人陪着母亲回到她情倾力尽的故土老屋。我负责掌控着输液瓶,时刻紧盯着那滴滴注入母亲血管的一丝保障和希冀。氧气罩下,母亲微弱的呼吸却并未妨碍她清醒的认知。越过道埫,来到村坊,经过水井湾,穿过大岩包,直下二磴岩,母亲一路上虽不能有一丝言语,但她每逢一处亲友、熟人的关切目光、问候话语,总能以点头、摇头致意,甚而泪流满面。是的,大半个世纪,母亲对这片乡土、这方人情、这里的风晴雨雪太熟悉,太清晰,太刻骨,太不愿放弃了!。。。。。。
(四)
二十年风雨沧桑,二十年血泪未泯!二十年,母亲的离世永诀是我毕生不能磨灭的记忆,也是我无法愈合的心之剑伤。
这二十年如果把它加上去,农历闰四月初三降生的母亲,于今她的冥诞就是九十八周年了。那时母亲出生于一个寒微农家,而又生在并不多见的闰月,因此她的名字中就取了一个“润”字。这个字,晶莹闪亮,永无尘垢;这个字,来自天赐,滋养万类!母亲,正是她与生俱来带着这个“润”字,虽然一生苦难、病痛缠身,却以善良、厚道、正直、欢愉示人!她是一滴弱弱的水珠,是一个尘世间再不能平凡而卑微的女孩、女子、妇女和母亲;亦是一泓潺潺的清泉,以她的慈爱、温良、坚韧、无私输送给家庭亲人乃至土地上的茎块叶脉。母亲走了,虽化一抔黄土,却留奕世芳馨!
年少不知母恩重,老来方悔孝亲迟。如果生命能够重来,如果来世还有轮回,母亲,我愿下辈子还做您的幺儿,或者儿来为您报恩!!
二零二三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日母亲忌辰二十年周年凌晨初稿,改于农历四月初三母亲九十八周年冥诞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