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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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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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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五和香香


村子很小,仿佛嵌在黄土高原皱褶里的一粒小瓜籽儿。全村只有百十户人家,他们的窑院大都分布在一个弧形的向阳弯里,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因为修建年代有先后,这家的脑畔上就是那家的院落,那家的窑背后又是另一家的出路。

向阳弯背山面河,一条名叫螅水的小河自东向西在村前流过;阳光灿烂的日子,站在各家硷畔上可以瞭见一道粼粼波光,犹如一条银色缎带从眼前飘过。要是换个角度,从对面山上远远望去,整个村子酷似一把拉开待射的弯弓,因此村名就叫射弓弯。

村里自然环境不算好,只有山脚沿河一带零零星星的菜畦算是水浇地;大田都在山里,是靠天收获的坡畖旱地,只种些谷子、洋芋、黑豆、高粱之类耐旱作物。由于十年九旱的气候特点,射弓弯是个天然的贫困村。

村民多半务农。村里手艺人不多,有一些石匠,也有两三个木匠。这些匠人长年在外干活,手头稍微比庄稼汉活泛一点儿。石匠的手艺只擅长箍窑洞,木匠的手艺也只限于做门窗,适合他们发挥的工程并不多;他们外出干活常常耽误了地里的庄稼,平均收入也不比种地的农民强多少。就是这个缘故,大伙儿送给这些匠人一个统称的外号,叫“饿石匠”、“饿木匠”。——这样的称呼从农民嘴里说出,简直有点咒语的意味。

但是,村头那家也许是老宅子风水好吧,他们的一个儿子竟然出类拔萃地学会了吹唢呐,虽说是柳生的吹手,既不识字,也不识谱,全靠自我感觉摸索着学来——他自己说是偷艺——却成了村里唯一的艺人,大伙儿管他叫“吹手”,褒贬之意尽在说话人的语气里。这吹手在家排行老五,小时候出麻疹留下了满脸的麻子,村里人习惯上都叫他麻五,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麻五年轻时在外流浪学会了吹吹打打,回家来教会一个叔伯兄弟咿咿呜呜地跟他拉下手,又从自家侄子中带出几个敲锣打鼓的,便凑成一个唢呐班子,拉虎皮作大旗,带上队伍开始出门办事了。

陕北风俗不管红事白事都得请唢呐助兴,加上麻五吹起唢呐来特别迈力,特别入戏,摇头晃脑,仰天俯地,喇叭口一会儿朝天,一会儿朝地,一会儿对着山,一会儿对着人;音调也许不太准,但声音可以无限拉长,一口气“呜——”地吹出去,五个指头在唢呐杆上来回滑动,声音连绵不绝,吹得脸红脖子粗,吹得喇叭口里直往下滴口水;吹到兴奋处,他会一面吹一面很夸张地跺着脚以加强节奏感,一次又一次把乐曲推向高潮。麻五曾经创下一口气连吹六个小时的马拉松纪录,最后唢呐从嘴里拔出来,嘴唇都麻木了,喝水都张不开嘴来,大伙儿都说麻五有股二百五劲儿。麻五吹唢呐的时候,那张阔脸鼓一下、瘪一下,气息在口腔里循环,见了亲戚朋友也顾不得打招呼,只把喇叭口朝人家点一点,算是吹手特有的礼节。

内行看门道儿,外行看热闹。乡下人懂音乐的本来就稀少,大家只觉得麻五吹得声音特别高、时间特别长,就听得非常过瘾,感觉非常有气氛。至于音调准不准,没人计较。因此,麻五的唢呐班子一出道儿就广受欢迎,进城入乡,走街串巷,独门儿生意越来越红火。

麻五一生最大的自豪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个白白胖胖面团团似的女人,他自己给老婆起了个爱称叫“香香”,全村人也都乐得叫她香香。这香香是麻五二十五岁那年到西乡给人家办事,当家的看上了他的吹手本领,所谓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嘛,就把十六岁的小女儿许给了他,以为从此有了靠山,可以衣食无忧。刚过门那几年,麻五凭着吹吹打打的本事,手里常有活钱,日子过得蛮滋润,麻五和香香如鱼得水,缠绵得很。村里人开玩笑说,麻五白天吹唢呐,夜里炕头上按住老婆狠吹,他把香香浑身上下眼眼窍窍吹了个遍,都吹出了“吱吱”的响声,吹得香香是如酥如寐、如仙如醉,受活得简直不能自已;这女人在爱情的滋润下,越来越水嫩、越来越性感。那些年,在麻五的深耕细作下,香香几乎年年腆着个大肚子,她一口气给麻五生下四个儿子;多子多福哇,在村里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

然而好景不长,农村公社化以后,紧跟着就是“破四旧”,唢呐作为封建残余被移风易俗给取缔了,各家红白喜事上唢呐锣鼓的传统仪式从此消失。麻五一下子失去了用武之地,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生产队社员。由于麻五长年出外办事,只有嘴上功夫,不习惯地里的庄稼活,也没养成吃苦耐劳的精神,他并不是一个好劳力,加上屋里老少三代,娃娃又多,日子过得相当紧张,常常举家食粥,有时竟到了揭不开锅的境地。后来,麻五家光景越来越恓惶,实在比一般庄户人家都不如。

穷则思变。实在没办法,麻五憋了好久心生一计:喂奶山羊卖羊奶。奶山羊这生灵,好就好在它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源源不断的奶,养了它就等于栽下一棵摇钱树。

但是村子周围能够买得起羊奶喝的人并不多,除了少数几家因为婴儿母乳不足短期订奶的,还有学校里几位公派教师偶尔买一两斤,能够长年订奶当饭吃的只有一位,那就是魏浩仁。魏浩仁是村里唯一脱离生产劳动、悠闲自在的人。说他是社员,却从来不参加农田基建劳动;说他是干部,他也不在队里任职,但队里的事一般都得跟他商量。老魏家过去土地多,家底厚实,解放初期他心眼活泛,表现进步,积极参与土改,被评定为下中农,没有受到阶级斗争的冲击,还当了好几年的大队长。那些年政府经常在农村招工招干,他就趁机把三个上过学有文化的儿子先后送出去吃上了公饭,大儿子在省城一个机械厂当车间主任,二儿子在地区某林场开大车,三儿子在公社当雇用干部。老魏在家里就像一位太上皇,每顿饭要炒几个菜,天天酒酒肉肉不断,人人望尘莫及。村里一些人羡慕地说:“将来老了,活得能有老魏的一半儿,就算享清福了!”也常有人借此嘲讽别人:“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老魏吗?”

麻五的奶山羊刚刚挤出奶水,魏浩仁就主动上门来了,他用网兜提着两个挂吊针用过的葡萄糖水瓶子,笑眯眯地对麻五说:“自古肥水不外流,只要你家奶羊不断奶,从今往后我和老伴儿每天一斤的羊奶就订你家了。原来那家供奶户我已经退了。”

麻五听了真是喜出望外,还是乡里乡亲的好啊!从此,麻五便每天打发儿子一大早就去老魏家砖砌的四合院里送羊奶,把沉甸甸的奶瓶放下,再把轻飘飘的空瓶取回来。但是,老魏却有个嗜好,喜欢自己圪蹴在地上亲自挤奶,说是自己挤的奶喝起来更香些。而且每隔十天老魏就来结账,把奶钱一五一十亲手交给主人。起初,麻五倒觉得挺好,可时间一长他就发觉老魏有点儿不对劲:跟他说着话,眼睛却乜斜着他老婆的一对丰乳;手里挤着羊奶,眼睛却贼溜溜地透过山羊肚皮底下死盯着香香的肥臀;他还总是没话找话地跟女人搭讪,三番五次地叫香香手把手地教他挤羊奶……麻五不傻,他这才明白老魏不光是喜欢他家的羊奶,更是冲着他的老婆来的。联想到魏浩仁多年来在村里的所作所为,麻五认定老魏是打上了香香的主意。

麻五一下子蔫了,男子汉的自尊心遭到沉重打击,他为老魏的为富不仁而愤怒,更为自己的无能而惭愧。但是,过日子是硬道理啊!一家八口开门七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得花销,乳燕儿似的一群孩子要吃要穿要上学,个个都得花钱呀。麻五很小就听说过梁山好汉杨志卖刀的故事,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眼前唯一可靠的长期客户,他怎么舍得丢开,到手的人民币又怎么舍得放弃呢?……

“唉,罢了!”麻五重重地往大腿上拍了一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想想我麻五一个堂堂男子汉竟不能保护自己的老婆,竟不能独享自己心爱的女人,心里那个憋屈呀!

麻五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旁人无法想象,但最终他还是做出了一个冷静的决断。从那以后,每当魏浩仁上门,麻五就跟老魏觌面打个招呼,说:“老魏你忙吧,我上地里锄谷子,顺便叫娃们到山里给羊弄些草去。”然后扛起锄头,叫儿子们挎上筐子一起上山去了。他顺便给老婆使个眼色,就撂下香香在家专意儿伺候老魏。

魏浩仁虽然五十开外的人了,但有儿子们供养着,有酒肉羊奶滋补着,又不参加体力劳动,气色又好,精神又旺,显得特别欢实,三天两头地来挤奶。麻五冷眼旁观,觉得他老婆近来异常地兴奋,脾气也格外地温柔,走起路来就像风摆柳条似的轻盈,身上总是飘散着一股雪花膏的香气;香香抽空儿就溜到堂屋的穿衣镜前偷偷地照镜子,简直对自己欣赏不够,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情形。再后来,麻五发现老婆突然多了几件新衣服,乡下人难得一见的的确凉衫子,走起路来像水上漂似的凡立丁裤子,并且发现只要哪天香香换了新衣,老魏这天保准来,就像约好了似的。

麻五心里那个郁闷呀,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夜里,他有时一轮又一轮发狠似地折腾着老婆,简直不让她消停,但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埋怨的话;白天,他除了干活,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床上,摸着自己的脚片子,一袋接着一袋地抽旱烟,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消沉了。村里人说,自从麻五丢开唢呐,养了奶羊,把个爱说笑爱红火的男人不见了,麻五就似霜杀了的茄子,完全换了个人。

老魏的面子大,交往也广,经他介绍,公社里又有两位驻队干部来麻五家订羊奶了,麻五让他大儿子每天骑着那辆老“飞鸽”上门给人家送奶。这年春天奶山羊也特别争气,一肚子下了对羔儿,一公一母,麻五留下那只母羊羔经喂起来;第二年他家就有了两只奶羊,产奶量增加了一倍,麻五的羊奶生意越来越好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改革开放,一些民间习俗犹如春回大地慢慢开始解冻,家家的红白喜事上再次响起了久违的唢呐声。那悠扬的旋律仿佛从地下钻出,从远古传来,是那么耳熟、那么令人心旷神怡。麻五搓了搓那一双长满硬茧的手,重新拾起唢呐锣鼓,擦掉蒙在上面厚厚的灰尘,再次带着儿子们走村串乡给人家办事了。唉,年龄不饶人啊!麻五年事渐高,脸皮松懈,气量也不足了,他吹着唢呐明显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但他的儿子们如雨后春笋般脱颖而出,老大、老二都能顶替他了,既可拉下手,也能主吹;老三、老四也学会了敲锣打鼓。让麻五自豪的是,光他们一家就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唢呐班子。每到临年腊月,乡下人家都趁闲给儿女们择吉完婚,风烛老人也往往经不住天气突变的考验,所以红白事非常多,隔三差五,不是张村就是李庄,总有人上门来订唢呐。麻五和他的儿子们天天忙着往外跑,赶场似的奔波办事,父子们吃香喝辣自不必说,收入也相当可观。屋里,留下老婆和新娶的大儿媳妇守家过日子。

魏浩仁依然在订羊奶吃,但早就不来挤奶了。这几年他感觉腰杆乏力,渐渐地佝偻了,就像从中间被掏空了货物的布袋,再也挺不起来了,走路也拄上了拐棍。唉,谁能想到曾经威震村里多年、咳嗽一声都能让人打冷噤的老魏,如今弯腰马趴竟变成了一个“三条腿动物”?由于走路不便,老汉已经很少出门了。他常常站在自家硷畔上,喜欢盯着过路的年轻媳妇看,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发出幽幽的蓝光;瞧那贪婪的神情,恨不得把目光削成一根尖刺扎进人家衣裤、扎进人家皮肉里去;看见稍稍有点儿姿色的女人,他那松弛的眼眶里还像充了血似的发红。

麻五卖了奶山羊,拾掇了挤奶坛场,从此结束了卖羊奶的生意。——人生如剧,那只是个插播,匆匆收场。然而,随着奶羊的消失,让香香百思不解的是,她不知从何时起,也顺带失去了麻五的温情。年轻时的两情缱绻如同掉光了黄叶的树枝早已荡然无存,纳闷的是连普通夫妻的情分也难以维持了。麻五回到家,除了逗一逗孙子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也从来没有什么好声气。他对老婆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还常常为了一点针尖儿小事而大动肝火、嘶声吼叫,鼻子不似鼻子脸不似脸。香香觉得她忙着也不对、闲着也不对,做什么都不能称他的心。她稍微打扮一下,麻五就骂她老妖精;她不打扮,麻五又骂她邋遢不羁。她对他温存一点,麻五骂她老不正经;她干脆不理他,麻五又骂她铁石心肠。

据儿媳妇讲,公公长年不跟婆婆同床。天冷了,老婆在炕上睡,麻五在地下窗台边儿一张铁架子床上打呼噜;夏天里,麻五索性就睡在院子里,地上扫开一块儿,铺上一张旧帆布,旁边燃上一根阴干的艾草熏蚊子,天似穹庐,地似土炕,月亮点灯,星星伴眠,反正不愿跟老婆同枕共席。有一回他在外面办事喝高了,竟然决绝地对他大儿子说:“等我死了,另……另掘一个坟坑埋了,不要把我跟你妈埋……埋在一处。”他说,“老子死了……也要图个干净!”

香香觉得,她这辈子无论怎么讨好,也煨不暖这个老头子铁硬的心了。她绝望了。没过几年,这个曾经那么活跃、那么妖娆的女人,竟得了个怪病:她浑身上下哪儿也不疼、哪儿也不痒,就是不愿张嘴说话,成天痴痴呆呆的,面无表情,对谁也不搭理,谁逗她也不笑;每顿饭,儿媳妇给她碗里盛多少她就吃多少,吃饱吃不饱也没个反应。曾经那个脸似银盘、丰满圆润、白生生水汪汪的女人,如今萎缩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婆婆,满脸皱纹,黯然无神,完全看不出一点点当年的风韵。

射弓弯老一辈人嘴里那位人见人爱的香香,如今成了一个传说。

医生说她得的是抑郁症,这在乡下可是闻所未闻。人老八辈只见过肠胃病、腰腿疼,谁听说过什么抑郁症?村民们说,麻五的女人不寻常,害个病也害得蹊跷!可是,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活了三四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呆在她那间小屋里,渐渐地村里人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一天夜里,她竟悄无声息地殁了,独自死在她的土炕上;天亮很久了,儿媳妇叫她吃饭,叫了几遍,也不见小屋里有什么动静,走进去一看才发现她早就过去了,浑身僵冷。

在给香香送葬的那天,有人私下议论,射弓弯有名的香香,她曾给他的男人带来了十二分的得意,曾让村里所有男人白日做梦、想入非非,也曾让村里所有妇女羡慕嫉妒恨,结果,她从得病到入土,竟没有赢得丈夫的一滴眼泪!

但是老婆死后不久,麻五却大病了一场,差点儿就一命呜呼了。幸亏老头儿皮实,总算挺过来了,但是唢呐却吹不动了,满是皱褶如男人卵包似的脸庞,松懈下坠,再也鼓不足气了。起初,他还将就着给儿子们拉拉下手,后来连和声也吹不响了,便只好长叹一声无奈作罢。——射弓弯一代民间唢呐艺人的艺术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

但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四个儿子却个个在实践中造就成为方圆几十里远近知名的唢呐高手,他们多少有些文化,也学了点简谱,除了从老爸那儿学会些《大摆队》《抬花轿》《江河水》《庆丰收》等传统曲调,还学会了大量的流行歌曲,雅俗共赏,老少皆宜。他家第三代孙子孙女们人人都会一手,有的学会了吹笙,有的学会了弹电子琴,传统的唢呐锣鼓加入了新的乐声,粗细相谐,回肠荡气,深受乡亲们喜爱。入冬以后,从乡下到县城,不是这里儿女结婚,就是那里出殡老人,麻五家乐队差不多天天有人请。最忙的时候,他家一天派出三班唢呐,只不过从邻居家借几个敲锣打鼓的小子充充数而已。

四个儿子中最出息的要数他家老二,二小子高中毕业,为人聪敏,既善传承又善创新,几次参加县上和地区组织的唢呐演奏大赛都名列前茅;去年春节还被电视台请去录音,他把一曲《百鸟朝凤》吹得惟妙惟肖、似真似幻,把唢呐乐器既粗犷奔放又婉转多姿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听得人们如醉如痴、心旌摇荡,十里八乡人人称好。

正月里秧歌汇演,十几个村的秧歌队十几班唢呐聚在一起比赛,麻五的儿子们个个大出风头,他们的基因里都有麻五那股二杆子劲儿,充满了蓬勃的表现欲,只见他们鼓起腮帮子一连吹几个小时不歇气,喇叭口朝上能戮破天。悠扬的唢呐声,能把天上的云彩留住,能让树上的枯叶哆嗦,连高空的鹞鹰都听得出神,忘记了扇动翅膀,一动不动地飘在空中。有时候,两班唢呐对吹宛如两只斗鸡,双方谁都想把对方的声音压下去占住上风,谁也不愿先停下,哪一个也不肯轻易认怂。这可乐坏了观众,听得人们嘴巴张开忘记合拢,听得人们周身细胞都在起舞。有时候,还真担心他们会把红红的眼珠子给吹凸出来!

这两年,村中央的牌楼滩是麻五最喜欢蹓跶的地方。在麻五的记忆中,这里曾经竖立着一座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贞节牌坊,石刻牌楼上的雕花横梁和两边写着对联的石柱,早在“文革”初期就被红卫兵小将给砸掉了,只剩下石头基座,半截儿埋在地下、半截儿露出地面形成两个石桩。麻五坐在光秃秃的石桩上,两手揣在棉袄袖筒里,耷拉着眼皮晒太阳。近来,麻五越发衰老了,圆圆的帽壳下两鬓斑白,多皱的面皮上颜色灰暗,经常鼻涕吊得一拃长也不知道揩一下,老汉渐渐地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这一年正月十五,村里秧歌场上人头攒动,男人、女人领着娃娃们,穿着过年的新衣裳,吃饱了正月里油水过量的饭菜,打着饱嗝前来看秧歌。这一天,麻五的儿子们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尽显本领,高亢悠扬的唢呐声响遏行云,观众纷纷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正当人群里喧哗热闹的时候,麻五却照常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牌楼滩的石桩上发呆。一双浑浊的眼睛好像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有人向他问好:“五叔哎,您老也来凑热闹?”他却反常地一声不吭。人家拿手在他眼前晃悠,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那人用手指在他鼻孔前试了试,却突然缩了回来,惊恐地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在元宵节午后太阳偏西的时辰,在喧天动地的锣鼓唢呐声中,麻五和他老婆一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身体已然僵冷却还端端地坐着,似乎还在静静地欣赏着、细细地品味着儿子们的唢呐声。

等到人们叫来他的儿子,看见他依然在石桩上坐着,身子稍稍前倾,脸上神态安详,下巴上几根稀疏的灰白胡子在风中微微摇颤,不停地抖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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