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从高家抱来的时候,还不满十个月。
小女孩是由奶妈的丈夫——奶爸——用三春柳筐子提回来的,筐里垫着他的夹袄,夹袄上蜷缩着一个黑而瘦脏兮兮的小人儿。
这位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他受老婆指派,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城关区的高家小院。他走进大门,一眼看见一个晒得黑不溜秋的小女孩,在院子里土坪上满地爬蜒,与小鸡、小狗、小虫子为伍。
高家的黄毛小狗“汪、汪、汪”地向主人通报了来人的消息。院子东头的竹帘子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就是那位颠着小脚、不停地摇着脑袋、颤颤巍巍的老奶奶。她口齿不清地问了问陌生人的来意,听说他是那家奶妈打发的人,她就把这男人叫到东屋门口,七七八八地安顿了一番。男人使劲集中注意力,也只是大概听懂了老太太的意思。她说孩子口朴,皮实,不磨人,不会给他们增添太多麻烦的;还说过几天孩子她爸会托人来给他们送上一笔抚养费。随后,她就让他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看着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把孩子放进筐里,胳膊肘套进筐系里挽着,带走了。孩子骨碌着小小的黑眼珠儿,小兽似的乖乖地听任大人摆布,没有哭也没有闹,果真皮实。
老太太一面把他们送出大门口,一面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造孽,造孽啊!”男人听着觉得疑惑,回头瞅了瞅老人,发现老人不是对他说的,像是自言自语呢。
男人从院子里走过,顺便瞟了一眼正屋的门窗,隐隐看见玻璃后面好像有个人头向外伸了一下,但竹帘没有掀动,也没见人出来。孩子的父母连个影子也没见!
从老太太的絮絮叨叨里,那男人大体知道了一些情况。这女娃是高家儿媳妇生的第四个女儿,生下来一看又是女婴,当妈的就像碰见了隔世仇人,她按预计的办法,恼恨地一把抓起这个呱呱叫的臭女子,忽通一声丢进了炕角的大尿盆——尿盆里是全家人整晚的液体排泄物。是婴儿被尿水淹没时发出的窒息的哭声惊动了这位年迈的祖母,她大叫一声“造孽呀!”伸手扑过去颤抖着把婴儿从尿盆里捞了出来。这时婴儿已经被尿水呛得不会哭了,老人把孩子担在胳膊上摇晃了几下,婴儿“哇——”地吐出一口黄水,又哭活过来了。——也许是孩子命不该夭,老太太不顾儿子和媳妇的强烈反对,固执地把孩子抱回自己后窑的火炕上,用黄土弄干了孩子,拿自己的大长襟棉袄把孩子包了起来,嘴里还在念叨着:“好歹是条人命呀,就连小猫小狗也不能这么狠心地害死嘛!”
这家主妇已人到中年,像许多职业女性一样,多年的上班生活已磨练出了她待人接物的一副冷心肠。又像许多没有儿子的家庭一样,她和丈夫做梦都巴望着能生个儿子。但一次次的灰心失望使她变得心硬如铁;对接二连三、连三赶四出生的女儿已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因此,这第四个不幸投错了胎、本没有资格活下来的女儿,她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也没有奶水喂她,任凭婆婆怎么折腾,她全当孩子不存在。产假一满,她就到化肥厂上班去了。奶奶只好给婴儿喂稀米汤、喂面糊糊;孩子一月来大,她就把馍放进自己缺牙的嘴里用舌头搅烂,再吐到食指上,给孩子抿进小嘴里。
晚上,老人一面给孩子嚼馍喂食,一面看着天窗上方那一弯惨白的月牙儿,自言自语地唠叨着:“可怜我这爹不亲娘不爱的孙女呀,你就像那天上孤零零的月儿!”从此,老人就把孩子叫月儿,小女孩也就有了一个名字,叫月儿。
男人听到的只有这些,这就是一个孩子的全部身世。
这世上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把控着一种平衡。往往越是娇贵的孩子越七灾八难的不易长大,越是卑贱的孩子却越结实,就像冥冥之中有神灵照应着似的。小月儿在奶奶抖抖索索的双手喂养下,在土炕上、脚地上、院子里独自爬蜒抹地中,吃鸡粪,撵蚂蚁,逮虫子,风吹日晒,饱受冷眼,却没病没灾奇迹般地长到了九个多月。期间,做爸爸的儿子因为担心老母亲照料孩子吃不消,一直在到处打听有没有愿意奶养女婴的人家,终于在一次集市上碰到一位曾在后乡里当过驻队干部的熟人,告诉他,刘家坪有户姓刘的人家,已生了三个儿子,偏偏喜欢女儿,愿意奶养一个女娃。经那位驻队干部一说,老实厚道的刘家夫妇不讲任何条件,第二天就来抱孩子。
丈夫一筐子把女孩儿提回家,刚生下小儿子亮儿才二十来天正在坐月子的婆姨一看,孩子又黑又瘦,个头儿比她襁褓中的小儿子大不了多少;黄黄的头发被泥土绣成一片沾在头皮上,耳朵里塞满了鸡毛,浑身上下脏得就像粪坑里捞出来似的,散发着一股股臭味。看着眼前这个转着黑眼珠儿的小女孩脏成这样,奶妈心疼得直淌眼泪,她第一次打破了月子里不能动水的禁忌,赶紧兑好一盆温水,把孩子泡了进去,打上肥皂仔仔细细地给孩子洗了个澡,找来一条绵软的新毛巾给孩子擦干净,小脸小手上抹了点凡士林,然后给孩子换上男孩们穿过的旧衣裤。经过这么一捯饬,再瞧瞧小女孩,脸蛋儿圆圆的,眼睛毛毛的,鼻子棱棱的,头发顺顺的,越看越俊,越看越亲,一家子稀罕得什么似的。
庄户人家饭食不好,米面少,瓜菜多,干饭少,稀粥多,但这家婆姨却天生有个长处,吃啥都能生奶,奶水特别旺,加之月儿已能夹杂着吃点饭了,奶妈的两只布袋奶足够供养两个孩子。小月儿口朴,不挑食,也不闹小病,特别好养;小女孩嘴巧,不久就开始学说话,成天咿咿呀呀的。开始只会叫妈妈,很快就会叫爸爸,过了不久便“得得,得得”地学着叫哥哥了,把一家人逗得好开心啊,这孩子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亮儿是天亮时候出生的,继承了他们家的种子,和两个哥哥长得一样,宽脑门,黑头发,深眼窝,两颗宝石似的眼珠黑而有神。真是天缘凑巧,一个奶女,一个小儿子,正好组成一个月亮儿。有时,他们喊一声“月亮儿”,两个孩子同时一激灵,都知道是叫他(她)呢。常常是亮儿吃奶的时候,月儿看见了也要吃,女人左边奶头挂一个男孩儿,右边奶头挂一个女孩儿,当妈的安祥地微笑着,轮番地看着两个吃奶的孩子,两手轻轻抚摸着孩子们柔软细密的头发,脸上那种自足的神情简直就像一幅画。要是当初有相机拍下一张照片,题名“最美母亲”,说不定能在摄影大赛上获奖呢。
月儿抱回的第五天,高家托顺路人捎来二十块钱,算是孩子的奶养费,没有说是几年的费用,也没有说打算让孩子在刘家待到几岁,反正从此再没有主家的任何音信。刘家夫妇也乐得他们不管,要是他们干脆放弃了这个女儿才好哩,他们三儿一女,正好!
庄户人家养孩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们常说掉掉达达就长大了。由于买不起奶粉炼乳之类奢侈品,孩子吃奶一般要吃到两三岁以后,直到奶水淡得像温水一样没有什么滋味了,才自然断奶。大人们既要营务地里的庄稼,又要滚碾子推磨、砸草拌料、经喂牲口、担土垫圈、担水浇园子……忙不完的家务活,哪有时间娇惯孩子。农家子女都是大娃带小娃,相互拉扯着一起长大。一套衣服,大的穿罢,拆洗一下,打上补丁,小的再穿。从来没有什么玩具,一方木块儿,一根红毛线,几枚羊骨子,孩子们就玩得乐此不疲。娃娃们风里也跑,雨里也蹦,一会儿跟大人上山里玩,采野花,逮蜻蜓,摘果子,一会儿又下河沟里耍水,捉蝌蚪,摸泥鳅,踩泥滩。他们在自然里长养着,阳光照耀着,山泉滋润着,老天保佑着,就像一棵小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成长。乡下人长年一天两顿饭,娃娃们饿了,生萝卜也吃,生红薯也啃,干炒面也舔两口;渴了,从水瓮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嘟、咕嘟”灌两口,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闹肚子。
记忆中最好的饭,就是打鸡蛋拌圪垯,也叫拌汤,那只有孩子难活(生病)了,妈妈才舍得给吃,因为老母鸡两三天才努出一枚蛋来,面囤里的白面跟擦脸粉似的少得可怜。小月儿从小就机灵,想吃好的了就装作头疼,蔫头耷脑的皱着眉头,奶妈一看不对劲儿,赶紧给孩子打鸡蛋拌圪垯吃,好像鸡蛋拌汤可以包医百病似的。后来亮儿稍微长大一点儿,发现了姐姐的小秘密,就编了两句顺口溜讥诮她:“脑疼肚子的病,想吃圪垯不敢问。”一下子揭穿了姐姐的“诡计”。
月儿和亮儿姐弟俩就像一对双胞胎,一般高的个头,一色晒黑的皮肤,一样灵动的小眼睛,他们天天在一起,姐姐领着弟弟,形影不离。他们的两个哥哥稍大一些,都上学了,什么都让着他们,家里有好吃的都尽着弟弟妹妹吃,小心保护着全家的两个小宝贝。在外边一旦遇到小朋友的挑衅,月儿亮儿就会歪着小脑袋威胁地说:“我告我哥哥打你!”对方一想到他们那两个壮实的哥哥,就立刻软下来,认怂了。
那时候,村里孩子入学早,刚过六岁,刘家夫妇就把月儿亮儿送进了村头的小学,每人背着一个妈妈用旧裤子拆下来的蓝布片缝制的新书包,像模像样地上了“跟读班”——相当于如今的幼儿园,接着就上了一年级。
农村孩子上学,家长一般不指望他们能出人头地,只要认得几个字,将来会写信会算账,不当睁眼瞎,不被人家捉弄就行了,毕竟村里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靠念书出去的先例。但是,小月儿却天资聪颖,生就是块念书的料儿,刚上学就表现得不同一般农家孩子,接受能力特别强,记性特别好,课堂上争着抢着回答老师的提问;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在班上又是学习干事,又是少先队中队长,考试成绩总在全年级名列前茅。相较之下,亮儿就有些迟钝,好像蒙昧未开的样子,对学习也不大感兴趣,老是入不了窍儿,眼角上糊着胶状物,上课经常打瞌睡,作业也拖拖拉拉,每次都要姐姐使劲儿催。
几度春暖花开,两个孩子的成长趋向越来越明显,月儿年年是三好学生,领回的奖状在刘家窑洞的灶台上方贴了一长溜儿。亮儿却更喜欢往山里跑,挽着个三春柳筐子漫山遍野地薅草,供养着家里一只站绵羊,绵羊踏粪给自留地施肥,羊毛供一家人织毛袜子过冬。他自己还喂养着十几只兔子,开始喂的是小个头的中国家兔,后来他把自家的母兔提溜到学校勤工俭学养兔场去接种,杂交了日本大耳白、维也纳灰兔的优良基因,——看着自己心爱的母兔浑身瑟瑟地被“老外”强压在庞大的身子底下受“欺凌”,完了落下一撮散乱的白毛,亮儿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人家的品种好嘛,生下的杂种明显大一些、壮一些。每当兔子长到三斤半达到供销社收购的标准,姐弟俩就一手提溜着兔子耳朵一手托着兔子屁股抱到供销社去卖了,卖得一块三毛三,自觉地将一块整钱上交给妈妈买盐买炭买针线,剩下三毛三,跟姐姐商量着买书看。县里新华书店的营业员经常骑着单车下乡来推销图书,姐姐喜欢买《安徒生童话》、《十万个为什么》等书,而亮儿只喜欢讲打仗故事的小人书,什么《敌后小英雄》呀、《平原游击队》呀,看得特过瘾。
虽然衣衫的胳肘、袖口上,裤子的膝盖、屁股蛋儿上打着补丁,褪色发白,但也遮掩不住月儿的苗条和健美,这女孩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看了。她特别爱整洁,一有空儿就帮奶妈洗洗涮涮,饭后洗家什,下河洗衣裳。厨柜上的瓶瓶罐罐经常被她擦得明光锃亮,一律按大小个儿靠墙排列;谁的衣服脱下,一转眼就不见了,等到发现时已经挂在了院子里的铁丝上,早就被月儿拾掇到篮子里提下河边去洗了,她容不得家里人穿着渗出“云彩”的脏衣服。小姑娘天生爱美,她自己发明了一种用搪瓷缸子盛上开水来熨衣服的好办法,成天把自己的花格子布衫、蓝裤子熨得平平展展、棱棱锃锃,就像城里人一样讲究。
时光是最好的催长剂,孩子们就像庄稼一样见苗不愁长。不知不觉月儿亮儿都上五年级了,眼瞅着就要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到镇上去读初中了。这时候,几年不见音信的城关高家却传过话来,说是要接月儿回家去。后来才听人说,是月儿在镇上中心小学参加数学竞赛时,正好被城关村的一位老师看见了,回去以后着实向她爸她妈夸讲了一番他们的女儿,说孩子多么漂亮,多么聪明,人见人爱,百里挑一,一下子说动了那两位视女如仇、铁石心肠的父母;这些年,他们被单位各种人事和家里没有儿子的烦恼所困扰,几乎忘了乡下还有一个小女儿呢。
可是月儿呢,虽说这两年年龄渐大渐懂事了,也知道自己是奶养的,但孩子心里却死活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她不相信眼前的爸妈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相信亲生父母会不关心自己的女儿。难道世上还有自己没有见过面的亲人吗?真是不可思议!
刘家夫妇自然舍不得让女儿离开,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家三儿一女老少六口合家团圆的日子,少了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亚于从他们心头上生生剜掉一块儿肉。夫妻俩听到这个消息,熬煎得几天几夜睡不着,半夜里悄悄起来坐在女儿枕边,看着女儿熟睡的样子,心疼得偷偷抹眼泪。可是,女儿毕竟是人家的孩子,当年只说是奶养,还拿了人家二十块钱奶养费,就后悔没有说成过继呀!可他们又翻过来想,为女儿考虑,高家家境比他们好,父母都有工作,听说还有个姨夫在太原当什么厂长,听说他们大女儿已经由姨夫帮忙在太原找到了工作,显然,女儿回去比留在他们身边更有前途,——这才是最关键的。如今,怎么对女儿讲呢?为了不让女儿伤心,他们打小就在家里避谈奶养的事,如今猛不防提起这档子事,孩子能接受吗?为此,夫妻俩合计着卖掉了一头半大的猪崽,在供销社扯了几尺花格子布、几尺蓝咔叽布,第一次请村里的裁缝给女儿量体裁衣做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孩子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穿过一身全新的衣服呢,夫妻俩越来越觉得他们亏欠女儿的太多太多!
新衣新裤缝好了。正当夫妇俩愁肠百结难以启齿之际,懂事的女儿已经猜到了爸妈的心思,因为他们谋事不密,叫小儿子亮儿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悄悄告诉了姐姐。这个有点早熟的女孩,已经能够理解爸妈的一片苦心,自己意识到她迟早会离开这个贫穷而温暖的家。小姑娘背着家人偷偷地哭,不知哭了多少回;这个命运多舛,提前学会了思考生活的女孩,她终于暗自下定了决心:我不会让爸妈太难过,但我无论走到哪里,永远是他们的女儿!
终于有一天,月儿的亲生父亲来了。这位穿着制服、干部模样的男人,推着自行车从刘家院子的豁口走进来,看见自己的亲闺女,他却没有立即认出来;与刘家夫妇见面,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了一些客气话,掏出三十块钱想作为这些年来抚养女儿的报酬。可刘家夫妇不约而同地连连摆手拒绝了。他们抚养月儿,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回报;女儿成长中给一家人带来的无穷乐趣,是任何报酬也换取不来的。
奶妈早就害怕会有这么一天,让她们母女分离,可这一天还是无情地到来了。她红肿的眼泡里汪着泪水,对月儿的亲爸爸说:“虽然我们庄户人家缺吃少穿,没有让月儿过什么好日子,但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全家老少没有一个不喜欢她,自小到大我们从来舍不得拍孩子一巴掌……”说着,奶妈哽咽得语不成声,她哭着提出一个最低要求,“我就怕月儿回去受委屈,要是……要是你们不待见她,就把孩子依旧送回来,我们养大她……”
向来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奶爸,也红着眼圈儿说出了自己的心思:“月儿是念书的好材底……好材底,比亮儿强多了,”他指着贴满了土墙上方的奖状,说,“本来我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女儿读高中上大学的。你们……你们可千万要让孩子继续上学噢!”
听到月儿她爸的满口应承,看到当父亲的对他们出落得嫩柳似的小女儿真心喜欢,刘家两口子心里才多少宽慰了一点儿,稍稍好受了一点儿。
出乎意料的是,月儿好像一天之间长大了,她并没有表现出嚎哇哭叫、难舍难分的样子惹得奶妈奶爸揪心,而是默默地把自己心爱的文具盒、新买的橡皮和最喜爱的几本课外书收拾得整整齐齐留给了弟弟,然后换上新衣服,漂漂亮亮地从屋里走出来,像以往一样撒娇地依偎着奶妈奶爸,亲了亲他们满是皱纹的脸,还附在他们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倒是亮儿,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不止,满脸泪痕。看到他这个样子,月儿姐姐走过去,强装着笑脸,握住弟弟的手说:“看你,男子汉,羞不羞!”她替他抹掉挂在脸颊上的泪珠,趁人不注意把一张小纸条塞进弟弟手心里。亮儿悄悄转过身去,展开纸条瞅了瞅,上面写着:“我会回来的!”
月儿怯生生地走向陌生的亲爸爸,第一次把她的小手放在了爸爸的大手里。
在院子下面坡道上,月儿背着书包跟在推着自行车的爸爸后面,装作轻松的样子一蹦一跃地走着,就像去上学的模样儿。她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硷畔上亲人们正在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但是,当自行车转过村口,她再也瞭不见那熟悉的硷畔、熟悉的土坯院墙豁口和那棵熟悉的弯脖子老枣树时,这女孩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在爸爸的车子后座上伤心地痛哭起来,直哭了三十多里路,以至爸爸忍不住几次停下来,为她擦眼泪,一再地乖哄她、劝导她。他甚至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自己接回女儿是不是又犯了一个错误?
女儿的归去,给刘家小院留下的失落和孤寂是难以弥补的。以往的日子,女儿就像个小大人儿,无论什么事他们都喜欢听听她的意见;她那小鸟唱歌般的声音,曾使这个农家小院多么有生气多么快乐啊!如今,三个光葫芦儿子成天价闷声不响的,刘家两口子好像一下子落寞了许多,衰老了许多。但是,难受归难受,穷日子还得继续呀。他们一家人白天上山锄地,晚上回来做饭、喂牲灵,忙碌中挂念着他们的女儿——在那个完全生疏的家里,月儿能习惯吗?那些个城里长大的姐姐们不会歧视她、欺负她吧?
刘家老大老二念书不成,都早早地退学,跟父母一起上山劳动了。老三亮儿在镇上中学住校。农村人从来没有星期天的概念,老刘家一早吃过饭就出山了,傍晚才扛着锄头回来,胳膊下要么夹着一捆青草,要么挽着筐子,筐里装的有蛇型的长豆角、长着大肚脐的南瓜,还有第一个顶开地皮的早熟的红薯。曾经几次,他们走进院子豁口,一眼看见院子上空的铁丝上挨挨挤挤挂满了洗净的衣服和床单、被罩、枕巾,推门一看,家里炕上、厨柜上、锅台上像水洗一般干净整洁,他们立刻猜到是月儿今天回来了!可怜的孩子,回来却没见家里一个人,默默地干了一天的活,最后因为等不到亲人,又饿着肚子赶回去了。三十多里路,又没有车,孩子独自兴冲冲地来,却孤零零地回去……奶妈越想越难怅,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抹眼泪,很响地吸着鼻子,连晚饭都没心思做了;丈夫也不好说她什么,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瘪着肚子坐在白木长凳上摸着赤脚片一锅儿接着一锅儿地抽旱烟,长时间暗自沉默;两个儿子走到院墙外,在豁口旁的石床上坐下,望着前面模模糊糊的公路,发呆。
下一个星期天,亮儿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爸骂了一句“懒货!”总以为他跟同学玩去了。直到天黑,这小子才溜进院子,告诉父母,他去看姐姐去了。姐姐不敢让他到家里去,就领着弟弟到城里她们学校看了看,还逛了新华书店,到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月儿用自己兜里仅有的五毛钱请弟弟吃了一个肉夹馍,亮儿舔舔嘴唇说,他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完了,姐弟俩拉勾约定:放寒假的第一天上午,他们在城关村村口石桥墩那儿见面,谁先到了谁等,不见不散,亮儿要接月儿回来。听了亮儿的讲述,一家人都忘记了他的懒惰,原谅了他的任性,知道月儿过得还好,大家心里总算放心了一些。
每个假期,都是刘家老少最期待最开心的日子。亮儿掐指算着日子,总是在放假第一天就急不可耐地把姐姐接回来,直到收假的前一天下午才不得不把姐姐送回去。有什么稀罕一点的好吃食,奶妈总是舍不得吃,一定要给女儿留着。秋天里第一批红熟的老苹果,山上经霜的又沙又甜的杜梨,还有中秋节家做的土月饼,都在红门箱底下布袋儿里牢牢地藏着,门箱一开,满室飘香,但谁也舍不得吃;瓦罐里的醉枣已经醉了几个月了,冲鼻的香气在院子里都能闻到,但一家人谁也不着急,只等着月儿回来了才正式开封;地里刨的红薯、摘的黏瓜,还有磨炒面时留下的又酥又甜的炒老黑豆——那可是月儿和亮儿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他们吃了老黑豆故意喝凉水,喝了凉水就放连环屁玩,嘴里还念着口诀:“一颗黑豆一个屁,一把黑豆不住气。”——都好好地藏着,单等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回来。当然,月儿每学期在学校领了奖状,依旧卷好拿回来,第一时间捧给奶妈奶爸和兄弟们报喜,他们家墙上不断有新奖状贴上去。
初中毕业,亮儿没有考上高中,年底,他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武警战士。月儿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小中专,她由父母作主到省城去上了卫校。从此,这俩孩子就成了老刘家的骄傲。庄稼人的子女少有出息的,谁家的儿子会包个小工程什么的,就相当了不起;谁家的女儿当上了民办教师,就人人羡慕。老刘两口子一想起自家有两个孩子在门外吃公饭,就特别高兴;每当人家问起他们的月儿亮儿,他们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泛着光彩。
可是几年以后,随着孩子们年龄渐长,老刘夫妇便开始为儿女们的终生大事操心。老大和老二好歹都成家另过了,他们先后生了孩子,一大家变成了三小家。亮儿在部队表现不错,前年被推荐到省城去上武警指挥学校,最近已提拔当上了副连长。但是,每当父母提起对象的事,他就老是说“不急,不急”。你再催他,他就说已经谈下了,过些日子领回来。但是每次探亲回家,总不见对象的影子,把父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月儿在省城一家医院当护士,上班第二年,刚转正不久,她就专程回来接奶妈奶爸到省城逛了一圈儿。去时坐火车,回来坐飞机,逛了兴庆公园,逛了大雁塔,还游览了秦始皇兵马俑、杨贵妃华清池,还在那个旋转餐厅吃了火锅,老两口大开了眼界;临回的时候,女儿还特意安排他们分别到医院做了体检。人老八辈没吃过的好吃的,他们都吃了,没见过的好景致,他们都见了,可把老两口给高兴死了。回到村里逢人便讲大城市的新奇故事,把父老乡亲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无不啧啧称道,羡慕不已。可是一旦提起婚事,鬼女子就跟他们打马虎眼儿,不是说“还早哩”,就是说“正在谈”,从来没有一句准话儿。一个姑娘家都二十好几了,放在农村早就成老闺女嫁不出去了,可是她却皮皮沓沓一点儿也不紧张,你说急人不急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两口逢人就祈祷,为了这两个老大不小还没有成就的儿女,他们头发都愁白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可不像在家的两个儿子那么顺从,他们远在天边,见多识广,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当老的鞭长莫及,着急上火也无济于事呀!
直等到二十六岁那年,亮儿才在信中给老父母透了个底儿:他已经和女朋友领证了,新娘子也是公家人,他们商量好了,过年回来要在老家举办一场最传统的婚礼,要雇上一班唢呐锣鼓吹吹打打,新郎新娘要披红戴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好好热闹一番呢。过了几天,月儿也来信说,她今年过年要把男朋友领回来让爸妈看看,给他们一个惊喜。
嗬呀呀呀,真是双喜临门!老刘家两口子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迟来的笑容最灿烂,他们简直喜得合不拢嘴,不到半天工夫就把喜讯传遍了全村。虽然过年还有些日子呢,可他们已经忙着开始张罗了,窗格上换了一色雪白的新麻纸,天窗中间贴上通红的剪纸大双喜,两边再配上五彩缤纷的小窗花;门上的旧帘子摘下来,换上了镶边的新棉帘;家里每个人都缝制了一身新衣服、买了新绵鞋。奶奶天天教导孙子孙女们要把三爸的媳妇叫“三妈”、把姑姑的女婿叫“姑夫”,人人都要讲卫生、懂礼貌,千万要给第一次上门的新人一个好印象。
老两口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觉,掰着指头计算着该请多少客人,该打多少烧酒,该称多少猪肉羊肉,该买多少宽粉细粉,该买多少瓜子糖果,该预备多少桌酒席,并且专程跑到镇上的信用社兑换好崭新的硬票子,用油光纸折叠好两个大红包,里面分别装进两张百元大钞,准备给第一次上门的儿媳和女婿一人一份见面礼。
进入腊月,家里一切准备就绪,专等着儿女们回来。老太太天天在硷畔上打照着。她站在豁口处,一手揣在围裙下,一手遮在眼眉上,朝公路那边瞭望。看见远远地有车停下,她就赶紧跑下坡去迎接,结果却不是,她又几回回失望地走上来。
腊八节前一天,大清早的墙外边的老槐树上喜鹊就“喳喳喳”地叫个不停,老太太一上午就没有离开硷畔。直到临近晌午,她的亮儿终于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了。老太太眼不花,儿子穿着黑呢子大衣,锃亮的皮靴,十分帅气;可是跟在儿子后边的那位却不是她盼望的陌生姑娘,而是凑巧和儿子一同回来的月儿——她亲爱的奶女!奇怪的是,月儿的身边也没有跟着女婿。老太太的脸瞬间就沉下来了,嘴也噘起来了;她是又高兴,又生气,“这两个小骗子!”
年轻人相跟着有说有笑地从坡道走上来,一眼看见母亲恼怒的神气,亮儿就故作惊讶地问:“老妈呀,您咋这么不友好呢,见面就给我们吊脸子?”
“吊脸子?我恨不得拿条帚把揍你们呢!”老太太愤愤地说,“我的儿媳妇呢?——我的女婿呢?你们骗老家伙要骗到牛年马月呀!”
两个年轻人诡谲地相视一笑,亮儿一步上前扶住母亲的胳臂,看着月儿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妈,您还不满意吗?”
老太太睁圆了眼睛看看月儿,再看看亮儿,足足愣了十秒钟。突然,她脸上的皱纹条条绽开,举步趔趄地扑过去,一把搂住奶女,“是你呀?我的好孩子!……我咋就没往这边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