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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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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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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闻女生


我们邻村姜家沟是个美人窝。

一条清清浅浅的螅水河由东向西从大山里流出,经过的第一个自然村就是姜家沟。沿河公路旁的向阳坡上错落着一些古色古香的窑院。片石垒砌的围墙布满苍苔,黄土和麦壳细泥抹过的墙面呈灰白色,白麻纸裱糊的窗格上贴着剪纸窗花,让太阳晒得稍稍有些褪色;脑畔上密密麻麻的三春柳正在热烈地开花,粉色的花穗挨挨挤挤预示着最近将有一场小雨;院墙外稀稀拉拉站着几棵老槐树、几棵老枣树。窑院里住着清一色的姜姓人家。他们都是同宗,由一个祖先繁衍下来,因为老祖宗有三个儿子,便形成了三大门系,村里人往往自称他是大门家的、二门家的或三门家的;虽然门系之间已经相隔了十几代,但辈分却丝毫不乱,哪怕是正在吃奶的男孩,只要他辈分高,胡子拉茬的老汉也得低头向他打招呼:“我的嫩爷爷哎,您吃奶呢?那您吃吧,我忙去了!”

至今,同村姜姓子弟不兴通婚(当然,私下苟且者除外)。其实“姜”是个极其古老的姓氏,可以追溯到渺远的神农氏时代,其部落发祥于歧山姜水边上,说不定姜家沟人都是姜子牙的后裔也未可知。多半儿是缘于古老的优质基因,加之日月精华的赋予,黄土地的滋养,螅水河的润泽,清新山风的吹拂,姜家沟生长的女子大都身材苗条,眉清目秀,脸蛋红润,皮肤细白,出奇的俊美。附近学校里,每个年级数一数二的漂亮女生几乎全姓“姜”,一问,都是姜家沟来的。

上初中时,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姜小琴就是正宗的姜家沟人,美得令人发呆。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她,我就不由得想起春燕,想起麋鹿,想起依依垂柳,想起满树桃花,想起所有那些给人舒服愉悦的事物。那时候的女生都不兴打扮,穿着也很朴素,姜小琴尤其不讲究,她连走路都不像一般女生那么斯文,总是大步流星的样子,跨着两条修长的腿,甩着结实匀称的胳膀,黑漆似的头发随意挽成个“一把揪”,像打鼓似的在脑后晃来荡去。听说她爸她妈不稀罕女孩,有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给弟弟,她经常穿着妈妈穿过的短得露肚脐的衣衫,袖口吊在半臂上,要么就穿着爸爸穿旧的长及腿弯的深色大褂,袖口卷起好几圈儿。她就这样不修边幅地出现在校园里,和一群女生一起踢毽子、跳绳、赛跑,嘻嘻哈哈地疯玩,却吸引了无数男生的眼球随着她骨碌碌转。偌大一个校园莘莘学子如云,可是如果哪一天没有看见姜小琴,同学们便会纷纷打听:

“姜小琴今天怎没来?她是不是病了?”

那种自然流露的关切,那种无可名状的失落,只是缘于她——那个向来衣不合体、大不咧咧的美丽女生。初二那年国庆节前几周,学校抽出各班像样儿的“班花”“班草”聚集在操场排练大秧歌,准备参加国庆汇演。姜小琴以她无可争辩的天然优势排在秧歌队前排中间位置,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所有舞蹈动作,导演老师示范过后,姜小琴总是第一个掌握要领,就好像那些动作她本来就会,一经老师点拨便想起来似的。因此,老师就叫姜小琴带领大家练习。奇怪的是,再高难度的动作只要姜小琴做出来就优美好看,别人怎么学都如东施效颦,相形见绌。

也许是她太出风头了吧,引起个别促狭女生的羡慕嫉妒恨,在中场休息自由活动时间,有人在拥挤中趁她不备突然咯嘣嘣扯开了她的上衣暗扣,呼啦一下露出了她贴身穿着的红肚兜儿。——这下可好,人人都发现姜小琴原来连衬衫都没穿!原本是有人想叫她当众出丑的,然而这一回却让男生们大饱了眼福,终生难忘:姜小琴那件小小的红肚兜儿,宛如雪白肌肤上的一抹红晕!她一时间惊慌失措满脸羞红的神态,她噘嘴蹙眉跺脚扭动双肩娇羞成怒的样子,她连忙捂住前襟低头跑开的情形,真是令人销魂啊!好多有幸目睹这一幕的男生都不禁张开嘴巴“咝——”地倒吸一口气,心中暗自叫绝:“哇,太美了!”有一个小名叫狗剩儿的调皮男生竟然管不住他的臭嘴,说出两个老大不敬的字眼:“尤物!”惹得大家一阵坏笑。事后想来,那天我们所有人的表现对姜小琴同学都很不尊重、很不公平,那种不负责任的哄笑是对美的亵渎!不过我敢肯定,就从那天起不晓得有多少男生曾幻想着能有一天为姜小琴买衣服呢,甘愿为她买成箱成柜的漂亮衣服。说句不嫌害臊的话,胆小如鼠的我就曾不止一次地白日做梦!

有一种现象,起码在我们那块儿可算是规律吧:漂亮女生一般学习成绩都不佳。这是因为她们天资优越,受到男生骚扰太多,而女孩子抗干扰的能力往往不够强。这也不能怪她们,造物主在赋予她们美貌的同时却总是疏忽了给她们应有的定力啊。姜小琴也不例外。我觉得她好像从来就不怎么用功,大概上学对于她只是一种随大流的形式,一个成长必经的过程,学好与否她并不在乎似的。

可是初二下学期,同学们中间却开始热烈地传播着关于姜小琴的绯闻。听说我们班那个因为“顶班”而提前就业的姜孝平(按照当时的政策,他爸退休可以安排一个子女顶班,他便成了县农机厂的一名青工)与姜小琴有点那个(你懂的)。开始我不大相信,他们可是同姓同宗呀,怎么可能呢?再说,姜小琴同学虽然爱玩,却不是那种疯疯癫癫的女生呀。可是议论的人多了,而且都是他们村同学说的,特别是那个脑袋小小、嘴唇薄薄、学习还算不错的姜云利说得比谁都起劲,简直活灵活现,好像他在人家门缝里亲眼觑见了似的。从此,这个乡间女子给人们的纯朴美感就像一株牵牛花经受了狂风骤雨,顿时逊色了不少。有的同学甚至恶作剧地说,经过仔细观察发现姜小琴的腿发生了轻微的“O”型,这是女生干过那事的明证——真是骇人听闻!

当时,看着姜小琴在教室过道里默默走过的身影,我就在心里深深地叹惜:一个美丽女子的可爱是多么脆弱呀,她的名誉又是多么不堪一击!相反,人的舌头是那么柔软,里面连根骨头也没有,却又是那么凶残,搅动几下就能让女神似的美人瞬间名誉扫地!尽管她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地走路,还是那么楚楚动人,一点也看不出她的腿型有什么变化,——也许我的眼拙,观察不来吧。

初三毕业,像大家所预料的那样,姜小琴没有考上高中,她和班里大约四分之三的同学一样即将走出校门,从此各奔东西,成为社会青年。那天上午我们班集体合影,姜小琴好像第一次穿了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新衣,我至今记忆犹新,白底小蓝花的短袖衫,圆领上镶着一圈儿波浪型的泡泡纱,与她白瓷似的脖颈相映成辉,真是美若天仙!也许是与同学们分别在即,那一天她好像稍微有点儿严肃,有点儿忧伤,却显得更加优雅,更有风韵,给人一种成熟的美感。我禁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并且我想大声告诉所有人:就算姜小琴同学真有什么过失之处,我们也应该原谅她,原谅她就等于原谅我们的年轻幼稚,原谅她就等于原谅我们青春的迷茫;哪朵鲜花不招蜂?哪个少女不怀春?要知道,对她的诋毁就是对美的亵渎!

然而,这却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姜小琴。虽然后来见识美女无数,但我确信,她是我生平所见最靓的女子、真正的美女,她的美不掺杂一点儿脂粉,也无需时装陪衬,就像一朵漫开在山野里的打碗碗花,自然天成。

后来三年,我在县中为高考而拼搏,再没工夫去关注初中同学,渐渐地几乎淡忘了他们。高考结束那年夏天,我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成绩公布出来,三天两头骑着“飞鸽”跑县城。一次,我推着自行车路过农贸市场,碰见一位家住姜家沟的远房姑姑正在摆摊儿卖桃子,我礼貌性地问候了姑姑,顺便向她打听我的同学姜小琴现在干啥呢。姑姑跟许多乡下妇女一个德行,属于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一见我特意打听姜小琴,她就立即警觉起来,放下正在扫毛桃的小刷子,郑重其事地以关心娘家侄子的态度,神秘兮兮地告诫我:“你可不敢对姜小琴动什么心思,那女子名声不太好,听说跟我们村的姜孝平关系不清,早就被人家玩腻了,甩了。嗨,丢死人了!”吓得我立刻噤声,再也不敢多问什么;支吾了两句无关的话,匆匆离开。

参加工作头一年冬天,我回家过年,应邀参加一位同学的婚礼,宴席上听到几位同学又说起姜小琴,说她嫁给了城郊农村的一个退伍军人,结婚不到半年,那男人就不知在外听谁嚼了舌根,回家大闹了一场,不容分说把媳妇狠狠地捶了一顿,据说姜小琴被打得三天下不了床。但她的丈夫仍咽不下那口恶气,竟拉了一帮弟兄去农机厂找那位据说是姜小琴“情人”的姜孝平去算账,由于下手太狠,把对方打折一根肋骨,打掉两颗门牙,被公安局以寻衅滋事判了两年劳教。事后,姜小琴决意离婚,可退伍军人坚决不肯。现在,姜小琴长住娘家,家里托人上门做了许多工作,男的一口咬定就是不离婚,扬言一定要把她拖到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为止。大家听了唏嘘不已,都为姜小琴的遭遇感到惋惜,有人不禁感叹:红颜薄命!

前年,我在塞北监狱上班,一天有位老同学突然打电话,说他姐姐来监狱看服刑的儿子,忘了带身份证,按规定不准探视,却又不甘心远路风尘的白跑一趟,希望我能帮个忙。在与同学他姐交谈中,我得知她正是姜家沟人,还是姜小琴家相隔不远的邻居,对那家情况相当熟悉。我这才有机会了解到姜小琴同学的坎坷经历,真是不可思议。

据这位大姐讲,她们村风气不好,把小琴给害苦了。所谓与同村姜孝平的那档子事,纯属子虚乌有。孝平喜欢小琴是真的(废话,谁不喜欢?),他顶班后回到村里比较张扬,经常对别人讲,他找对象就要找小琴那样的俊女子。他差不多每个礼拜都回家,频繁地找同学,频繁地往小琴家跑。开始的时候,小琴她妈以为是同学之间说说话而已,没有多想。遇上饭时就让他吃饭,孝平也从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就像他们家人似的。后来发现他来得太过频繁,有一次甚至邀请小琴下周末来县城玩,并把他宿舍的详细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留给小琴,这就引起了当妈的疑心,她告诉小琴:“妈觉得孝平这孩子不大对劲儿,刚参加工作就不安心上班,三天两头地往回跑,来到咱家东拉西扯的一泡就是大半天。这小子是不是有问题?”小琴也有同感,从此就听从妈妈的嘱咐故意回避孝平,跟他断绝来往。有一次孝平特意给小琴买了一条红围巾,被小琴当面拒绝;他却不死心,又委托那个表面上特别热心的姜云利同学转交小琴,同时还对“薄嘴唇”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什么“即使有血缘关系,只要出了五服,结婚也不违反婚姻法”之类的。也是无风不起浪吧,从此,他俩的事就在那帮同学之间、在村里一些闲人中间风言风语地传开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就跟真的一样。

那位大姐说:“其实,小琴这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除了长得俊俏以外,没什么毛病。穷人家孩子看见同学上班挣工资了,羡慕一点儿可能是有的;小女子爱听孝平讲那些城里发生的新鲜事也是有的。但是要说她私下里跟孝平有什么麻缠,打死我也不相信!”

哦,我明白了:这是典型的“酸葡萄效应”在作怪。只是可惜了我们美丽可爱的姜小琴同学!

大姐还告诉我,经过法院调解,那个退伍军人最后提出条件:只有小琴家给他赔付三万元,包括什么“青春补偿费”、精神损失费、置装费、脂粉费等等,他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他是花下海口,谅定人家拿不出那笔巨款,这个无赖!最后,小琴父母在村人的劝导和亲戚的帮凑下,又咬着牙卖了两头猪、一头牛,还变卖了一些值钱的家产,总算凑够了退伍军人要下的三万元,终于办了离婚手续。但是,天生丽质的姜小琴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几年的熬煎,已是残花败柳;一个年近三十的离婚女人,错过了一生中的风华岁月,失去了太多值得珍惜的东西,本人也产生了很强的自卑感,变得一脸灰气,加之她离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要在当地找个像样的人家已不大可能;后来,她自己出去打工,在西安认识了一个年龄比他大十几岁的男人,凑凑合合成了个家,生儿育女,据说日子过得一直紧紧巴巴。这几年,听她妈说小琴经常有病,长年咳喘,又是高血压,回娘家的次数也很少。

去年腊月,我们初中同学有过一次聚会,联系上的同学大约三分之二,到会的同学还不足一半儿;遗憾的是,大家最想见的那个人,她却没有出现。说实话吧,那一天我希望看到她,又害怕看到她。我不敢想像,三十年的风刀霜剑会把她雕刻成什么模样;如今走在路上即使擦肩而过,恐怕也认不出她就是当年的姜小琴同学了吧?

唉,不见也好。这样,在我心里就将永远生动着一位朴素女神的美好形象,同时也为她保存一份深深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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