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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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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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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南路的人


“不瞒你说,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家当年外出移民的唯一指望就是我妹妹。她那年还不满十八岁。”韩老二坐在马扎上,扫了一眼戏台上正在上演的《三岔口》,还有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他的语气有点伤感。

戏台搭在一个坝梁上,坝梁下面是一道斜坡。斜坡上,一棵棵钻天杨裸露着光溜溜的树杆,从台下望上去,戏台被树杆分割成不均匀的几块,但不影响看戏。要是为了看一场戏,就把树杆锯掉,那是乡下人连想都不会想的。怎能呢?杨树长那么大,多不容易;不就是看个戏么,凑合凑合也行的。台下是一片收割过玉米的坝地,好一个天然的大剧场。坝地里,玉米的秸杆砍掉了,还留下硬硬的茬子,看戏人的小马扎、小板凳就放在谷茬之间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冬眠的耕地是那么厚重、那么宽容,承受着一切。戏场上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尘,充盈着大呼小叫、人声喧哗,氤氲着一种山村里少有的欢乐气氛。

“合作化以后,家里从生产队分来的粮食年年不够吃,前几年单干时攒下的余粮很快就吃光了;母亲裹着头巾跳进谷仓里打扫了半天,把仓底扫了个干净,只得到最后半簸箕杂粮。每人三分的自留地实在太有限了,正地里种着洋芋、谷子、高粱,补充全家一年的口粮;边角上种些豆角、红薯、南瓜之类,应付一家人整个秋天的生活。秋冬两季瓜菜代粮还将就着能过,一到四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家老小八口人就得靠母亲和妹妹她们上山拔苦菜充饥。小米糊糊拌苦菜汤,勉强维持着日子。一度时期家里彻底断粮,母亲把仅剩的一把五谷装进一个小布袋里,每天把这个‘五谷布袋’放进锅里煮一煮,然后用锅里含有粮食精气的开水煮菜熬汤,苦苦地延续着一家人的性命。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那年三伏天母亲害了肾炎,浑身浮肿,要不是母亲皮实,差点儿就没命了……”韩老二吸了一下鼻子,打住了,沉默良久,往事不堪回首!戏台上,一身皂衣皂裤、手提朴刀的歹徒,正在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几次险些摸到了主人,却又幸好没触上。台下的观众想像着黑灯瞎火歹徒入室抢劫的可怕,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一次次倒抽凉气。

“据走南路的乡亲们来信说,那边梢山老林人口少荒地多,吃饭不成问题。你想想,天下还有啥比吃饭更大的事吗?父亲就在那天晚上跟母亲和儿女们商议了,他狠劲在布鞋底子上‘梆、梆’地磕着旱烟锅,终于做出一个关系全家命运的艰难决定:走南路!

“起先是打算举家南下,连老窝搬走。睡到半夜,父亲又在心里打了个折扣,决定把我哥留下。老大在家看门,同时照料年迈的祖母,也给一家人留条退路,——万一南下不成,站不住脚……”

韩老二把短烟斗伸进烟袋里掏了两掏,装起一锅儿棕色烟末,用大拇指按了按,拨着打火机点上。厚厚的嘴唇嘬着烟管香香地吸了两口,嘴里冒出一股灰白的烟雾来。

“哪怕只要有一点点办法,谁忍心让一家人生离死别、背井离乡呢?”韩老二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陷入了沉思。“我记得清清楚楚,奶奶颠着小脚,流着老泪给我们做了最后一顿小米苦菜粥,我们一人吃了一碗,抹了抹嘴,背起行囊就跟着父亲上路了。——可怜她老人家第二年春天就殁了,只有她的长孙——也就是我哥为她扶柩送终;等到我们回来,奶奶坟头上的黄蒿都长得一尺来高了!”

不知什么时候,戏台上换成了《打金枝》。看见驸马生气,公主被打,观众的胃口一下子吊了起来,人群里不断发出啧啧声。乡下人看得入迷了。

“实际上,我们一家老少六口是沿路乞讨,一边打问一边寻找来到南边的。我们没钱买车票,一家人互相扶持拉扯着行走。因为拖家带口,我们步履缓慢,好在我们的行李不是很重,只有一些锅碗瓢盆、简单的铺盖和换洗衣裳。实在饿得走不动了,父母就带着我上人家门口去讨饭,叫大妹妹照看两个更小的弟妹在路边树荫下等着。那年头,逃荒要饭的人多了,人家也不稀罕,多数情况下什么也讨不来,还落得一阵嘲骂;有时人家放出狗来咬我们,吓得我没命地跑,多亏父亲在后抵挡着,不然我们早被恶狗咬伤了。不过也遇到过不少好人,他们体谅逃荒人的难处,同情逃荒人的恓惶,不光给我们窝窝头吃,还舀来一碗干炒面装进我们的布袋里叫路上当干粮。每到一处有水井的地方,我们就停住脚,蹲下来,用手掬着喝个够。

“每当太阳落山,父母就急着打听路过村寨里有没有柴窑可以安歇;最好能找到一个牲口饲养室,恳求人家生产队的饲养员允许我们借住一宿。多数情形是,弟弟妹妹们挤在人家饲养室的土台上或者脚地上睡,我和父母在人家干草垛上将就着睡。

“由于小弟弟突然生病发高烧,我们在靠近延川的一个镇子上耽搁了几天,直到一个月头上,我们才来到黄龙地面,慢慢打听到老乡们落户的地方。我们找到一家早先移民的老乡,在他们的下房里暂时安顿下来。然后,在那位老乡的尽力周旋下,父母答应把大妹妹嫁给当地一家老住户的三十多岁的光棍儿子,依照村里不成文的规矩,在这家亲戚的帮助下,我们好歹在村里落脚下来。——这是穷人为了吃饱肚子必须付出的代价啊!可怜的妹妹,她内心的委屈就甭提了!”

韩老二叹了口气,沉思地吸着旱烟。耳边一阵鼓乐响起,戏台上大摇大摆地走出穿着龙袍、戴着冕旒、踱着“八”字步的唐王,台下的观众一时安静下来。

“我们住的地方在深山里头,周围全是梢林,离最近的镇子也有四十几里路,要翻越两座大山。山里头野羊、野猪、羊鹿子、獾,什么都有;据说还有豹子,但我们还没有见过。村里稀稀拉拉住了二三十户人家,大都是从河南、安徽、甘肃、陕北逃荒、逃灾、逃难来的外地户,几乎没有原住民,只是移民早晚不同罢了。荒地倒是很多,野草长得密密匝匝的,你随便开垦,没有人管。我和父亲学着当地人的样儿,烧荒破土,挖出草根,当年就零零星星开垦了十几亩耕地,第二年开春不失农时地播下乡亲们借给我们的种子,秋收以后我们全家就丰衣足食了。粮食、蔬菜一下子丰富起来,因为种的南瓜太多,我们就只留下瓜籽冬天炒着嗑,瓜吃不完大都坏掉了,想起来有点儿造孽!

“我们在那边的日子一言难尽,等闲了我慢慢讲给你听。今儿我先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凶险的经历,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怕呢!”

老韩把烟管对着手掌轻轻磕掉残灰,又装起一锅儿,悠悠地吸着,嘴巴鼻孔三股冒烟。

后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经人介绍跟一位清涧老乡的女儿结婚成家,身边终于有了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在那大山里,没什么娱乐,从来没有看过戏,也没有看过电影,唯一的乐趣就是布下夹子套野兔,设置陷阱套野猪;所以,黑地里搂着媳妇睡觉那是比蜜都甜的享受。尽管外面不时有野猪的嚎叫,有豹子的吼声,但什么响动都不影响我跟凤英的美事!不过,老天是公平的,一切快活都得以烦恼来偿还;当你尝到了甜头,跟着就叫你吃点苦头!

“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那大山里,没有医生,也没有接生婆,人生人真是吓死人呢,曾经有两家的女人都是因为难产而活活要了性命!那天傍晚,挺着大肚子的凤英突然开始肚子疼,全家人都着了慌,万一像镰刀弯老毛家的媳妇那样,身子下面先露出娃娃的一条小腿可咋整?母亲开始还蛮有把握地说‘不碍事,世上谁不是人生的。’可是临到跟前,母亲也心虚了,不停地催我去镇上请医生,以防万一。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连夜赶往镇上去。我仰头一看,太阳像一副烤红的磨盘搁在西山顶上,几团棉花糖似的白云挑上树梢上。天空异常的蓝,蓝得让你心里发虚。

“对于长年山里跑腿的人,镇子倒是不算远,但是有谁敢在黑天半夜翻过那两座大山吗?从来没有。听说,前天夜里山下人家的一头驴驹给豹子叼走了;又听说,昨天清早河南人老魏出门瞥见一头豹子从树林里闪过。那时我还年轻,血气方刚。心想,大家说得怪悬乎,但亲眼见过豹子的人并不多,兴许只有一头豹子在山里头活动吧;难道就那么巧,偏偏让我碰上了?不过,我还是根据山里人的老经验,做足了防备,我带着手电筒,怀里揣了两大包火柴,——据说野兽都是怕火光的,手里还提着一根钢筋棍。”

这时,戏台上人影幢幢,乐声大作,皇上、皇后、大臣、各路随从依序排列。韩老二却没有心思看戏,他自己正在重温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翻过野鸡岭,天还不太黑,一路顺当,没什么情况,只模模糊糊瞅见几头野猪在树林里,那在山里一点儿也不稀罕。过了那道狭川,登上鹞子岭时,天已黢黑,星斗满天,月亮却没有出来。我打开手电,沿着山间小路往前走,心里慢慢紧张起来,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支棱起来了。

“人常说:怕处有鬼。正当我走过一条林间小道,进入一片宽敞的灌木丛时,耳边响起一阵风吹草动的沙沙声;可仔细一想,没有一丝风呀,我一下子头皮绷紧了!我把手电光从左到右照了一圈儿,突然,前边十几米处反射出两道车灯似的蓝光,同时隐隐瞥见蓝光后面一个硕大的黑影。我只觉得胸口‘怦!怦!怦!’狂跳,脚下不由自主地定住了。我攥紧手电筒不敢乱晃,惊恐地盯住那两道幽幽的蓝光,知道那是豹子的环铃似的眼睛。我两腿一软就地蹲下,两只手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火柴包,撕开,划着一根点上,眼前轰地一下燃烧起来。我不敢往前看,低头向火,脑子里突然冒出山神、关公、武松以及所有我能想起的神灵来,我甚至想起了村里的基干民兵和他们的半自动步枪……临时抱佛脚,我急切地默祷着,祈求冥冥之中有神灵保佑我渡过险关,或者凌空闪出一个救星来,同时不停地把一盒一盒火柴撕开抛进火堆,让眼前的火势燃得旺些、旺些、再旺些,其实我心里已完全听天由命了……

“眼瞅着火势渐渐弱下去,手头的火柴已所剩无几,我鼓足勇气抬起头,顺着手电光朝前看去,那两道可怕的蓝光消失了!我又朝左右照照,也没有发现它的影子;再转身向后照,除了那片黑森林,什么也没有。心想,它大概被火光吓跑了吧。我站起来,捏紧钢筋棍,试探着往前走,耳边除了虫子的嘶鸣,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便撒开腿脚狂奔起来。一口气跑到山下,跑到有灯光的地方,跑到镇街上,这才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感觉身上汗衫、内裤像洗过一般湿,前心后背瓦凉瓦凉的。”

不知不觉,韩老二的烟锅熄火了,好像跟着他经历了一番冒险,让恐怖给浇灭了。

“当晚,我就在镇医务所找到了那位接生医生,他听了我诚惶诚恐的讲述,笑着说:‘不是你小子命大,也不是那两包火柴的威力,而是那头死掉的驴驹救了你。豹子没吃你,是因为它肚子不饿。’听了医生的话,我不禁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冷噤,汗毛倒扎起来。

第二天清早,我引着医生翻山越岭来到村里,刚走进我家小院的栅栏门,就听见小孩‘呱儿,呱儿’的哭声,——我媳妇昨晚顺顺当当生下一个胖小子!凤英呀,我的好女人,她简直就是我们老韩家的福星;她关键时候总是那么争气,而我却给她造成了一辈子的忧伤。我悔不该在那地方磨磨蹭蹭多待几年,我早就该在儿子三岁之前,下决心回来!”

“啥?你问我为什么回来?我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要是看见我的儿子,你就知道我为啥回来了。想起我在那地方迟迟拿不定主意,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每当看见我们的猴小儿一瘸一拐地走路,我和凤英心里就像针扎似的难受,我们的心里是在滴血!你以为他是小儿麻痹?不是。是不小心跌伤的?也不是。是柳拐!

“你当然不懂什么叫柳拐子病,你连听都没听说过,对吧?那是一种克山病,是水土的原因,在当地小孩儿中屡见不鲜。说到底,那深山老林是不宜人类居住的。一开始我不想回来,是担心回来饿肚子,尤其是不愿让凤英和孩子们一起跟着我饿肚子,我实在是从小被饿怕了;后来听说老家土地承包以后情况好转了,我就决定要回来。可是你想想,我们一拍屁股就走人,埋在异乡的父母的遗骸该怎办?我能把父母的骨殖扔在外乡吗?落叶归根,是每个中国人的梦呀。他们去世还没几年,在地下还没有干透,我得等过几年把他们的骨殖捡起来,带回老家安葬。作为儿子,这是我的责任呀!遗憾的是,我对上尽到了责任,却对妻子、儿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父母去世十年后,我把老人的干骨从地下捡起,重新装椁,带回到祖坟里入土为安了,同时也领回了我残疾的儿子和我忧伤过度、神经衰弱的妻子。唉,说起来难怅,这就是咱陕北百姓为了生存而付出的代价啊!”

韩老二顿时语塞,他心里憋得慌,舌头也变得僵直,说不下去了。他一锅儿接着一锅儿地抽烟,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得灰暗、冷峻,眉宇间凝成一个疙瘩。戏台上丝竹唢呐齐鸣,正在上演公主驸马重归于好、君臣和谐大团圆的结局,可这与韩老二的故事多不谐调啊!

这时候,台下的人群开始骚动了,有人站起来拍打着衣袖准备离开,整个戏场氤氲在一片嘈杂和尘埃之中。白天的戏演完了,大伙儿纷纷从坝梁两头的小路涌出,流向公路,散入七沟八岔;就像一群蚂蚁,转眼就不见了。他们哼着刚刚学来的几句戏词,带着节日般的兴奋,回到各家的窑院里,抓紧喂过牲灵,吃过晚饭,关好门户,好在天黑之前再次赶到台下,观看夜里上演的正戏。

台上的古装戏祖祖辈辈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老掉牙的唱腔和唱词早已耳熟能详,就和信天游一样,好多人高兴了都能哼两句给自己开开心。乡下人常说:“穷乐活,富忧愁,讨吃的不唱怕个毬!”黄土地上长大的人,一代又一代,就像山野里蔓生的打碗碗花,他们穷且快乐地生活着。虽然每年进村的都是那个熟悉的戏班子,点的还是那几出传统戏,来的还是那几个叫得上名字的武生、三花和旦角,但是戏台子搭在了家门口,锣鼓笙箫搅动了乡野的宁静,四里八村的人们就依然是那么激动,依然像赶场似的去看戏。他们来到戏场,不光是看台上的戏,也看台下的人,台上台下人看人。因为呀,乡下人地里有庄稼,春耕、夏锄、秋收,家里有牲灵,猪呀、羊呀、鸡呀,一年里难得有几天清闲的日子,难得大伙儿聚一聚凑个热闹,也难得看几回戏;只要大戏一开场,他们一出也舍不得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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