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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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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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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 弟

阳光红窗纸的时辰,脑畔上传来招弟清脆的歌声: 

 

叫一声三哥哥你耐住个心,

搓够十根绳绳我就起身,

我妈下的是死命令,

供不上她纳鞋底我不得消停。

……

招弟是个特别爱唱歌的女孩子从她肉嘟嘟的飞出来的出来的几乎一样多她的两道眉毛中间分得很开,睫毛特别长,唱歌时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给人一种毛茸茸的印象。也许是她梳着大姑娘那样的一对长辫子,且总喜欢把其中一条挂在胸前,另一条甩在背后,也许是她红扑扑的圆脸蛋上常常挂着神秘的微笑,也许是她遇到什么事都蛮有主意,我总觉得招弟很大,像个大姑娘,虽然她比我大岁。不知为什么,招弟的歌声里总有一种忧伤的调子,是她过早地生活的苦涩,还是她天生早熟?在我幼小的心里没法判断,反正就觉得她像个大人,很成熟的样子。我叫她招弟姐姐。

为了不错过冬天里短促的阳光,皮匠常叔叔大清早就把一捆鞣熟的羊皮扛到了脑畔上,在满是枯蒿的窑顶平台上一张一张地铺开皮面朝上,皮毛向下,四角用石头压住。他家的羊皮可真多,我家和邻居家一连数孔窑顶的脑畔上一长溜平地,成了他们天然的晾晒场,铺满了一张张发白的羊皮,犹如被外星人打败的一个个怪兽四脚八叉躺在地上,样子有点儿吓人

当日出东山第一绺阳光到来之前,招弟就被她爸叫醒了;她早早地吃过饭,穿着厚厚的羊羔皮袄,坐在羊皮墩儿上“上班”了。她的身边总是放着一根长竹杆,是用来驱赶野猫野狗的不过很少使唤,只要她“在岗”,一般呀轻易不敢冒然侵害羊皮的

时候,远近知名的皮匠已在家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的家就是他们的制皮作坊。在窑洞里远离锅灶的另一端竖立着铲皮架子,板凳上坐着常叔叔,油乌的皮绳缠在他的手上,深深地勒进他的皮肤里,光裸的双脚使劲儿蹬着家伙;他双手拽紧皮绳,两腿有节奏地一伸一缩用力前蹬,一下一下地皮子;他的宽额头像下雨的地面那么闪亮,一颗颗汗珠像虫子似的顺着他的脖颈、脊梁往下爬蜒。他老婆洗了家匙,抹干了锅台,先解开衣襟,掏出她那布袋似的大乳房喂饱了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用厚厚的被把孩子围好,然后盘腿在炕上,开始帮丈夫皮袄。

这一家子每天都特别忙,他们忙跟别家不一样,他们总是在围着那些羊皮打转转。他们把一张张油乎乎脏兮兮的羊皮从各家各户回来,去除上面一些附带的杂物,然后用加了硝和盐的自制的液体把皮子放在大老盆里浸泡;浸泡到一定的工夫,就捞出来拿到脑畔上去,长时间地晾晒;皮子上的水分蒸发了,常叔叔就把鞣过的羊皮绷在专用的架子上反复削,直到刮得洁白柔软如布一般。——铲皮子一定是个很重很累的活儿,不然,常叔叔也不会大冬天的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嘴里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他把铲刮好的洁白的羊皮叠成高高的一撂,放在窗门口的小炕上,专等着客人上门订货。他们按照人家说好的尺寸和样式,精心裁缝皮袄。

那时候,村里的庄稼人一般不怎么讲究,他们做一领光板皮袄穿在身上可以御寒就满足了是身份不同的要求也不一样,比如学校的老师,公社的干部,还有那位大队会计,就比较难伺候,他们会提出很多很细的要求比如在皮毛外面挂上深色咔叽布,缝上带盖儿的口袋,装上麻领,穿在身上既暖和又上档次。女人们更挑剔,往往在样式上十分考究,比如要卡腰型的学生装,显苗条;要小翻领的列宁装,显时尚;要羔皮细毛的,柔软美观,还闻见皮子的。常皮匠倒不怕别人吹毛求疵,不怕加许多工序和麻烦,顾客要求越高,皮活技术难度越大越能彰显他的手艺不凡,只是制作时间要延长一些,手工费要适当提高一点儿不过,当人们看到他把做好的皮袄挂在窗口铁丝上等着顾客来取走时,就不得不佩服老常的手艺精湛了!村里有多少人正是穿着常制皮衣当上了新郎和新娘;在我们碑楼村方圆几十里,常氏皮衣穿在身上代表的是体面,张显的是排场。

常叔叔和她的老婆都是十分和气的人,虽然他们那么忙,却一点也没有大人那种故作严肃的神态。他们一边手脚不停地干活,一边还跟我们这些串门儿的小孩说话,经常问我:“你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你爸爸又上哪儿去了等等。但我不爱到他们家去。他们家到处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还老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硝酸和羊膻混合,简直叫人闭气;不过他们自家人习以为常、浑然不觉,个个都是忙碌而谈笑自如的样子

我喜欢跟招弟姐姐在一起,听她唱歌,听她讲故事,帮她巡守羊皮。家里饭熟了,妈妈站在大门口大声唤我,我却装作没听见,长时间在脑畔上逗留,舍不得离开招弟和她的晒皮场。

招弟不少带插图的小书,里面写着很多神奇诱人的故事,有毛野人的故事,有狗哥哥红公鸡当保镖的故事……她告诉我,毛野人长得可像人呢,浑身上下密实实的红色长毛就是他们的衣服他们吃人不眨眼,连骨头都“咯嘣咯嘣”咬碎咽下去了。但是如果她们高兴了,就会把逮住的男人留下来强迫们的丈夫,相反要是逮住了女人就逼迫做他们的妻子。然而被毛野人逮住也并非没有逃生的机会,你只要事先戴上手套,当毛野人捉住你的时候,他会因为极度高兴而发呆,以至迷糊过去几分钟,就像陶醉了似的。这聪明的俘虏就会借机从手套里慢慢、慢慢地抽出手来,撒腿跑掉。等到毛野人醒过神来,人家早就逃之夭夭,他想撵也撵不上了。呀,那可需要多大的机智和勇敢呢!那时候,我常常想着自己应该有一双光滑的手套,好在碰见毛野人后巧妙地金蝉脱壳,我连做梦都梦见红毛野人。

招弟讲得绘声绘色,把我却听得毛骨悚然,头皮都绷紧了;她让我在对毛野人心生恐惧的同时,第一次感到人类的智慧、勇敢和伟大。

到脑畔上去必须经过一道长长的蒺藜坡。和多数乡下儿童一样,我小时候一到天暖就很少穿鞋,一不小心就被蒺藜给扎了,疼得直呻吟,还往往把刺留在了肉里头。招弟见状,就叫我坐下,把脚丫子伸给她。她把我的脚放在她膝盖上,用食指从嘴里蘸点唾沫,抹在我脚上最疼的那块儿,一眼就瞅见了扎刺的地方。她用左手掐住那一块儿,右手拿针轻轻两下就挑了出来,还没等我喊疼,她就用针尖挑着一个小小的刺头儿给我看,还说:“扎得好深哪,要不及时挑出来,非化脓不可!”

 

听见哥哥的脚步声,

我咯嘣嘣折了一根二号号针;

看见哥哥走进来,

我热身子扑在个冷窗台。

……

     有一次,招弟手里纳着一只花鞋垫儿,正低头轻轻地唱着歌;她一心二用,就疏忽了自己的职责——那边烟囱下,谁家的一只黑狸猫正在偷偷地啃嚼羊皮呢。我从蒺藜坡上来,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偷嘴的狸猫。我拾起一个土圪垯使劲扔过去,正好砸中黑猫的肚子,那猫“哇呜儿”一声惨叫逃跑了。我和招弟跑过去一看,发现那张羊皮的前角上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怎办呀?招弟姐姐,你爸看见非骂你不可!”我替她担心地说。

招弟却并不慌张,她走过去拿来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齐被撕破的那一块儿,在剪过的新茬上洒了点黄土,两手对着揉了揉,再次展开来,就完全看不出撕咬的痕迹了。我被招弟姐姐的冷静和智慧而折服。

就在那天,招弟问我:“想不想吃糖?”

“哪儿有糖呢?”

“你想吃,就能有。”

她不管我疑惑的样子,顺手从旁边堆放的高粱杆下端揪下一把根须放在地上,然后留下一根在手里,她动作娴熟地剥掉根须粗糙的外皮儿,抽出洁白的细芯,送到我嘴里。我嚼了嚼,“唔,还真有点儿甜!”我惊喜地发现。

她用毛茸茸的眼睛看着我,得意地微微一笑,很快剥掉许多高粱的根须,不一会儿手里就有了半把甜芯,“给!”她慷慨地递给我。我贪馋地一把塞进嘴里,鼓动着腮帮子大嚼起来,立刻满嘴生甜,津津有味。呀!在我看来,招弟那俊俏的小脑袋里装着无穷无尽的学问,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在我和许多同龄人还处于懵懂的童年时,聪慧的招弟就开始为父母分忧,就已经懂得生活,并学会了在苦涩的环境下寻觅生活的甘甜。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招弟姐姐,再也没有听到她的一点儿消息。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招弟的歌声却依然像旋转的胶片,还常常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寻思,招弟的丈夫——那位大脑袋、阔脸庞的蒙地男子,他在我们村里转来转去,瞅准了招弟,一定是喜欢她的灵秀、她的懂事吧?他应该会心疼自己的小媳妇,用心呵护招弟姑娘吧?

在那遥远的仿佛接近天边的地方,招弟生儿育女,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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