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染红窗纸的时辰,脑畔上传来招弟清脆的歌声:
叫一声三哥哥你耐住个心,
搓够十根绳绳我就起身,
我妈下的是死命令,
供不上她纳鞋底我不得消停。
……
招弟是个特别爱唱歌的女孩子,从她肉嘟嘟的嘴唇里飞出来的歌跟说出来的话几乎一样多。她的两道眉毛中间分得很开,睫毛特别长,唱歌时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给人一种毛茸茸的印象。也许是她梳着大姑娘那样的一对长辫子,且总喜欢把其中一条挂在胸前,另一条甩在背后,也许是她红扑扑的圆脸蛋上常常挂着神秘的微笑,也许是她遇到什么事都蛮有主意,我总觉得招弟很大,像个大姑娘,虽然她才比我大两岁。不知为什么,招弟的歌声里总有一种忧伤的调子,是她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苦涩,还是她天生早熟?在我幼小的心里没法判断,反正就觉得她像个大人,很成熟的样子。我叫她招弟姐姐。
为了不错过冬天里短促的阳光,皮匠常叔叔大清早就把一捆一捆鞣熟的羊皮扛到了脑畔上,在满是枯蒿的窑顶平台上一张一张地铺开来,皮面朝上,皮毛向下,四角用石头压住。他家的羊皮可真多,我们家和邻居家一连数孔窑顶的脑畔上一长溜平地,成了他们天然的晾晒场,铺满了一张张发白的羊皮,犹如被外星人打败的一个个怪兽,四脚八叉躺在地上,样子有点儿吓人。
当日出东山第一绺阳光到来之前,招弟就被她爸叫醒了;她早早地吃过饭,穿着厚厚的羊羔皮袄,坐在羊皮墩儿上“上班”了。她的身边总是放着一根长竹杆,是用来驱赶野猫野狗的;不过很少使唤,只要她“在岗”,一般猫呀狗呀轻易不敢冒然来侵害羊皮的。
这个时候,远近知名的常皮匠已在家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的家就是他们的制皮作坊。在窑洞里远离锅灶的另一端竖立着铲皮架子,板凳上坐着常叔叔,油乌的皮绳缠在他的手上,深深地勒进他的皮肤里,光裸的双脚使劲儿蹬着家伙;他双手拽紧皮绳,两腿有节奏地一伸一缩用力前蹬,一下一下地铲着皮子;他的宽额头像下雨的地面那么闪亮,一颗颗汗珠像虫子似的顺着他的脖颈、脊梁往下爬蜒。他老婆洗了家匙,抹干了锅台,先解开衣襟,掏出她那布袋似的大乳房喂饱了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再用厚厚的被子把孩子围好,然后盘腿坐在炕上,开始帮丈夫缝皮袄。
这一家子每天都特别忙,可他们忙的跟别人家不一样,他们总是在围着那些羊皮打转转。他们把一张张油乎乎脏兮兮的羊皮从各家各户收购回来,去除上面一些附带的杂物,然后用加了硝和盐的自制的液体把皮子放在大老盆里浸泡;浸泡到一定的工夫,就捞出来拿到脑畔上去,长时间地晾晒;皮子上的水分蒸发了,常叔叔就把鞣过的羊皮绷在专用的架子上反复铲削,直到刮得洁白柔软如布一般。——铲皮子一定是个很重很累的活儿,不然,常叔叔也不会大冬天的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嘴里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他把铲刮好的洁白的羊皮叠成高高的一撂,放在窗门口的小炕上,专等着客人上门订货。他们按照人家说好的尺寸和样式,精心裁缝皮袄。
那时候,村里的庄稼人一般不怎么讲究,他们做一领光板皮袄穿在身上可以御寒就满足了。但是身份不同的人要求也不一样,比如学校的老师,公社的干部,还有那位大队会计,就比较难伺候,他们会提出很多很细的要求,比如要在皮毛外面挂上深色咔叽布,缝上带盖儿的口袋,装上麻领儿,穿在身上既暖和又上档次。女人们就更挑剔了,往往在样式上十分考究,比如要卡腰型的学生装,显苗条;要小翻领的列宁装,显时尚;要羔皮细毛的,柔软美观,还闻不见皮子的膻味。常皮匠倒不怕别人吹毛求疵,也不怕增加许多工序和麻烦,顾客要求越高,皮活技术难度越大,越能彰显他的手艺不凡,只是制作时间要延长一些,手工费要适当提高一点儿。不过,当人们看到他把做好的皮袄挂在窗口铁丝上等着顾客来取走时,就不得不佩服老常的手艺精湛了!村里有多少人正是穿着常制皮衣当上了新郎和新娘;在我们碑楼村方圆几十里,常氏皮衣穿在身上代表的是体面,张显的是排场。
常叔叔和她的老婆都是十分和气的人,虽然他们那么忙,却一点也没有大人们那种故作严肃的神态。他们一边手脚不停地干活,一边还跟我们这些串门儿的小孩子说话,经常问我:“你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你爸爸又上哪儿去了?”等等。但我不爱到他们家去。他们家到处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还老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硝酸和羊膻混合味儿,简直叫人闭气;不过他们自家人却习以为常、浑然不觉,个个都是忙碌而谈笑自如的样子。
我喜欢跟招弟姐姐待在一起,听她唱歌,听她讲故事,帮她巡守羊皮。家里饭熟了,妈妈站在大门口大声唤我,我却装作没听见,长时间在脑畔上逗留,舍不得离开招弟和她的晒皮场。
招弟有不少带插图的小书,里面写着很多神奇诱人的故事,有毛野人的故事,有狗哥哥给红公鸡当保镖的故事……她告诉我,毛野人长得可像人呢,浑身上下密密实实的红色长毛就是他们的衣服;他们吃人不眨眼,连骨头都“咯嘣咯嘣”咬碎咽下去了。但是如果她们高兴了,就会把逮住的男人留下来强迫他做她们的丈夫,相反,要是逮住了女人就逼迫她做他们的妻子。然而被毛野人逮住也并非没有逃生的机会,你只要事先戴上手套,当毛野人捉住你的时候,他会因为极度高兴而发呆,以至迷糊过去几分钟,就像陶醉了似的。这当口儿,聪明的俘虏就会借机从手套里慢慢、慢慢地抽出手来,撒腿跑掉。等到毛野人醒过神来,人家早就逃之夭夭,他想撵也撵不上了。呀,那可需要多大的机智和勇敢呢!那时候,我常常想着自己应该有一双光滑的手套,好在碰见毛野人后巧妙地金蝉脱壳,我连做梦都梦见红毛野人。
招弟讲得绘声绘色,把我却听得毛骨悚然,头皮都绷紧了;她让我在对毛野人心生恐惧的同时,第一次感到人类的智慧、勇敢和伟大。
到脑畔上去必须经过一道长长的蒺藜坡。和多数乡下儿童一样,我小时候一到天暖就很少穿鞋,一不小心就被蒺藜给扎了,疼得直呻吟,还往往把刺留在了肉里头。招弟见状,就叫我坐下,把脚丫子伸给她。她把我的脚放在她膝盖上,用食指从嘴里蘸点唾沫,抹在我脚上最疼的那块儿,一眼就瞅见了扎刺的地方。她用左手掐住那一块儿,右手拿针轻轻两下就挑了出来,还没等我喊疼,她就用针尖挑着一个小小的刺头儿给我看,还说:“扎得好深哪,要不及时挑出来,非化脓不可!”
听见哥哥的脚步声,
我咯嘣嘣折了一根二号号针;
看见哥哥走进来,
我热身子扑在个冷窗台。
……
有一次,招弟手里纳着一只花鞋垫儿,正低头轻轻地唱着歌;她一心二用,就疏忽了自己的职责——那边烟囱下,谁家的一只黑狸猫正在偷偷地啃嚼羊皮呢。我从蒺藜坡上来,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偷嘴的狸猫。我拾起一个土圪垯使劲扔过去,正好砸中黑猫的肚子,那猫“哇呜儿”一声惨叫逃跑了。我和招弟跑过去一看,发现那张羊皮的前角上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怎办呀?招弟姐姐,你爸看见非骂你不可!”我替她担心地说。
招弟却并不慌张,她走过去拿来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齐被撕破的那一块儿,在剪过的新茬上洒了点黄土,两手对着揉了揉,再次展开来,就完全看不出撕咬的痕迹了。我被招弟姐姐的冷静和智慧而折服。
就在那天,招弟问我:“想不想吃糖?”
“哪儿有糖呢?”
“你想吃,就能有。”
她不管我疑惑的样子,顺手从旁边堆放的高粱杆下端揪下一把根须放在地上,然后留下一根在手里,她动作娴熟地剥掉根须粗糙的外皮儿,抽出洁白的细芯,送到我嘴里。我嚼了嚼,“唔,还真有点儿甜!”我惊喜地发现。
她用毛茸茸的眼睛看着我,得意地微微一笑,很快剥掉许多高粱的根须,不一会儿手里就有了半把甜芯,“给!”她慷慨地递给我。我贪馋地一把塞进嘴里,鼓动着腮帮子大嚼起来,立刻满嘴生甜,津津有味。呀!在我看来,招弟那俊俏的小脑袋里装着无穷无尽的学问,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在我和许多同龄人还处于懵懂的童年时,聪慧的招弟就开始为父母分忧,就已经懂得生活,并学会了在苦涩的环境下寻觅生活的甘甜。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招弟姐姐,再也没有听到她的一点儿消息。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招弟的歌声却依然像旋转的胶片,还常常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寻思,招弟的丈夫——那位大脑袋、阔脸庞的蒙地男子,他在我们村里转来转去,瞅准了招弟,一定是喜欢她的灵秀、她的懂事吧?他应该会心疼自己的小媳妇,用心呵护招弟姑娘吧?
在那遥远的仿佛接近天边的地方,招弟生儿育女,一定过得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