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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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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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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儿

他少年出走,古稀归来,他是牌楼村的多余儿。翻看家谱,没有他的名字;村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却是从这里走出的一个人物。至今,村里的人们还以他为荣呢。

九十年代初一个临近中秋的日子,牌楼村来了几位稀客,其中一位鬓发斑白、精神矍铄,老人声称他是游子返乡,并说他是住在阳弯的多余儿。可是,阳弯找不到他家的窑院,更没有他住过的老屋。多余儿?谁听过这个名字,闻所未闻,村里那么多男女谁也不认识他。这就奇了,他究竟是谁呢?该不是伪装的外国间谍吧?老百姓面面相觑,警惕地交换着眼色。

那是晌午的时候,村道上突然停下一辆帆布篷的军用小车,停在村委会大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位中年军官搀扶着一对老夫妇,白发苍苍。他们下了车,站在那儿东张张西望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好像在观察着什么。老人背有点驼,由于长途趁车,双腿还处于麻木状态,却热切地向四周观望着,急不可耐地用手比划着,激动地给老伴儿讲着什么,脸上的皱纹条条绽开,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是个老孩子。那位军官儿子小心陪侍在二老身边,耐心倾听父亲的讲解,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过,他也为父亲找不到故居而着急。在老人清晰的记忆里,他家坡底有两个放柴火的破旧窑洞,硷畔上有棵粗壮的歪脖子老槐树,槐树的枝杈上筑了不止一个鸦鹊窝,脑畔上竖着半截水瓮当作烟囱,水瓮表面的釉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烟囱周围全是半人高的熏得黢黑的三春柳……而眼前却什么都没有了,连他熟悉的阳弯也消失了!难道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多少年的故居,被上帝玩泥巴似的伸出指头从地球上抹掉了?多少载心心念念的思乡啊,老头儿终于双脚真实地踏在了自己出生的土地上,却突然像个找不到家门的孩子,心里委屈得直想哭!

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庄稼人,有的肩膀上扛着锄头,有的跟在牲口后面,都是悠然自在的样子;去菜园摘菜的媳妇们,肘弯里挽着三春柳筐子,见人就站下聊一聊,似乎并不急着做活。如今的乡下人真是无拘无束,过着信天游般的日子。路过的人们都异样地瞧着他们仨;村民看见老人对着他们近似讨好地微笑,如同一位慈祥的老爷爷,人人感到讶异,有点儿难为情。看样子,老人脸色苍白,缺少阳光的油彩,也缺乏山风吹拂的痕迹,不像是经常下乡的人,他是谁家城里的亲戚吧?

陌生人贪婪地欣赏着村里的风景。这个时节,是乡下一年里最美的时候,呈现于眼前的是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各家坡上坡下的枣树几乎笼罩了地面,枝上缀满了枣子,向阳的一面枣子已然全红,背阴的那面枣子也红眼圈儿了;梨子由绿转黄,在叶片间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看就蕴藏着汪汪的甜汁;早年栽下的红元帅苹果挂满了枝头,沉甸甸的把树枝都压弯垂下,以至于不得不从下边用棍子撑住,羞红了脸的苹果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白粉,宛如新娘子敷的面霜;院子里葡萄架上挂的一缕缕一串串的大颗粒葡萄,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等待着人们拿小剪刀齐柄铰下来。有些人家院子里种的南瓜也偷学红杏出墙的模样,悄悄爬上了墙头,把大红南瓜吊在墙外,大大方方地显摆着庄户人家的丰盈。手搭凉棚远远望去,山上的谷子、黑豆、洋芋,都趁着地里的好墒情和初秋难得的阳光,正发疯似的猛长;坝地里的玉米缨子已变成棕色,正加紧孕育着颗仁,一个个坚挺的大棒子朝天扎起,足有两拃长。

暂且忘记找不到家的失落,眼前的景象,老人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激动,这跟他记忆中50年前的印象可是大不相同了,跟他多少回梦中的情景也有天壤之别!

然而,老人哪里知道,短短几年前的光景却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说来也奇,同样是那些地,同样是那些人,同样是春夏干旱秋天多雨的气候,可一旦把土地的经营权交给农民自己手里,就跟生产队那时候判然有别,好像变了个天似的。现在,无需大队干部清早在大喇叭上叫唤:“外——外——,马上六点半,婆姨们快做饭,社员们快上山!”根本不需要提醒,自家的事自家知道。什么时节该种,什么时节该锄,什么时节该抽空儿出去打工挣点零钱,农民自己心里有数。每天凌晨鸡叫两遍,天刚麻麻亮,老百姓就自觉地起床干活了。鸡叫三遍的声音“喔喔喔——”,人们不是在家里听见的,而是在山上干活的时候远远地传过来的。前晌凉快,空气好,人们休整了一晚积蓄了力气,干活劲头儿也足,他们都趁早上山去大田里劳动;地里的庄稼才是正事,墙里墙外的瓜果蔬菜早晚捎带着就照管了。自从土地划归农民后,这些年村里懒汉少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绝迹了,家家有存粮,户户养牲畜,菜畦里的蔬菜从春到秋上来什么吃什么,吃不完的,或腌制,或切片,摊在墙头的青石板上晾晒加工成干菜,预备着冬天吃,再也没人为口粮操心了,再也没人担心饿肚子了;时鲜水果,瓜桃梨枣,大人小孩谁也不稀罕,家家都有。唯一紧缺的是钱,农村挣钱门路少,农产品变现难,而花钱的地方却很多,种子化肥、孩子上学、红白喜事随礼,样样都得花费,随时都要开支;就这,还不敢有病,一旦有人生病住院,全家就得闹饥荒,这是防不胜防的事。可是,乡下人容易满足,他们喜欢把当今的生活跟过去比,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丰衣足食,这是人老八辈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再说,乡下过日子能省则省,能不买就不买,毕竟不像城里,出门就得花钱。——这些,都是城里人所无法真切感受的。

这位自称阳弯里多余儿的老人,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新鲜,感到陌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老伴儿和儿子描述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渐渐地,客人身边围了一圈儿人,几个从地里回来胳膊下夹着一捆青草的中年人,两个路过的小伙子,还有几个从菜园归来,斜着身子挽着菜筐的婆姨,他们听见那位老干部模样的陌生人操着一口稍微过时了的家乡口音,念念有词地说他的父亲是谁,他的四位哥哥分别叫什么。但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摇头,一脸的茫然,老人的父亲不知什么年代就去世了,他的名字早已随风飘散;老人提到四位哥哥的名字都是乳名,谁也给他们对不上号。但是老人坚持说他就是这个村的,他的家在阳弯,多余儿是他的小名。看到大伙儿摇头蹙眉不以为然的神情,老人似乎有点难过,有点失落,松弛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一个多年漂泊在外的游子,满心欢喜地回到自己故乡,家找不到家,人不认得人,好像他完全成了一个异乡客,好像老家把他给忘了,这是他连做梦都没有预料的事一种弃儿的感觉触及内心深处那个柔软的部位,老人有点伤感。不过,乡下人是热心的,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给他出主意。这时候,大伙儿自然想起了老寿星;老寿星是村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人,今年95岁了,问问他也许能证明眼前这位老人。

于是,两个腿脚勤快的年轻人就风风火火地跑到庙圪堵那边老寿星家里。老寿星正在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帮着儿媳摘红薯叶子。年轻人问:“老爷子,您还记得咱们村有个叫多余儿的人吗?”

老寿星年事虽高,但耳朵不怎么聋,记性也不差,他连想都没想就说:“多余儿早就叫狼吃了,吃得连根骨头也没剩下,现在还提他做甚?”

这么说来,村里的确有过这个人。“老爷子,多余儿他父亲是谁?他有几个哥哥?他们的后人又在哪里?”

老寿星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们一眼,以为他们大概又是来查户口的,心想,近来没听说要人口普查么;纳闷的是,为什么要查死人的户口?但是,老寿星多年的原则是:吃闲饭不管闲事,免得小辈人厌烦。他没有追问年轻人调查的目的,他一面手里不停地摘着叶子,一面刨根兜底地告诉了他们,毕竟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他告诉年轻人多余儿他父亲叫什么,是哪一年在山里刨葛针时跌死的,埋在哪个山梁上;他的儿子们都叫什么小名,长大后又起了什么大名,都是怎么死的,他们的后人有些谁谁谁。提到多余儿,他说,那是他家老五,生下就是个多余的种,从小少吃没喝,半饥半饱,爹不亲娘不爱的,14岁那年上山砍柴一去不归。丢了两天后,家里弟兄几个上山去寻,寻了半天最后在南山山墕一棵柠条根下发现他们家的一根麻绳、一把小镢头,好好地在那儿放着,人不见人、尸不见尸,连个骨头渣渣也没看见,他们说多半儿是被狼群叼走了;那些年山上狼多得要命,狼吃小孩的事也不稀罕。

说到这儿,他举了一个例子,问:“你们晓得狗剩儿他奶奶叫啥名字吗?”接着自问自答,“叫狼叼。为啥叫这么个怪名字呢?不就是小时候,冬天里,一早出去硷畔上撒尿,被饿狼给叼走了?叼走了,娃娃嚎了几声,好在屋里人听见了她的嚎叫声,大伙儿一涌而出,操起铁锨斧杖吆呜呐喊着去追,狼见众人追得紧,害怕了,才把孩子撂在了半道上。那女人到死都脖颈上有三个狼牙印。这我们谁没见过?多亏她命大啊!”

那年头,陕北正在闹胡宗南,到处兵荒马乱的,活着的人也朝不保夕,何况一个小孩被狼吃了,爹娘抹几把眼泪也就过去了,没多久就被人们忘掉了。多余儿那小子死得早,连个大名也没来得及起就没了。老寿星说,“我还记着多余儿,是因为我跟他大哥是好哥们,我们小时候常常相跟着上山砍柴,一块儿给地主家扛长工,我常去他家,是看着那娃娃长大的。”接着,老人又拣起一根红薯蔓子,沉吟着说,“多余儿那孩子瘦骨嶙嶙的,狼吃他也不嫌扎喉咙。可见那年月狼也是实在没得吃上的了。”

老寿星的讲述,把两个年轻人听得心里直发毛,但他们终于弄明白,村里至少有六个人是多余儿的侄子,还有一大群侄孙呢;村里那位老赤脚医生应该就是多余儿他大哥的长子。年轻人像取得了真经,飞快跑回村委会门口,把好消息告诉了客人。老人一听,高兴得老泪纵横,对着年轻人连连拱手,“谢谢!谢谢!谢谢!”说个没完。

这下,军官儿子扶着两位老人,在年轻人的引导下径直就去老村医刘茂盛家。茂盛家是住在旧时的阳弯,但祖上的老院子早在七十年代后期就坍塌了,他们在老宅的地基上建起一排新石窑,帮起了硷畔,拉上了围墙,墙里墙外栽了好多枣树,形成一处颇气派的新窑院,完全看不出过去的老样子,难怪老人找不到自己小时候的家了。

听说刘茂盛被狼吃了半个多世纪的五爸又回来了,村里人都觉得神奇,比刘三牛打架误伤人命跑到口外又挂回一个黄花大闺女还要稀罕,大伙儿纷纷跑到阳弯去看个究竟。其实茂盛和大家一样,只是小时候听他父亲讲过五爸的事,从来没有见过五爸,总以为他自己就是家族里首屈一指的老人了,万万没料到还有一位亲叔父活在世上,他好像瞬间给自己头顶上找到了一片遮阴的云彩,感到莫名的惊喜。

老村医家里这会儿聚了好多人,三位客人盘腿坐在他家炕上,围着一张朱漆小方桌。茂盛老婆把蒸洋芋丸子、熬钱钱饭、腌黄萝卜丝端上桌,虽然是当地的家常便饭,客人们却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多余儿老人,吃得嘴里吧咂有声,满头冒汗,仿佛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据他老伴儿讲,老头儿这一顿至少吃了平时两餐的饭量。老人吃饱了,搁下了碗,却舍不得放下筷子,还贪婪地夹着陶瓷碟子里的腌黄萝卜丝,零零星星地往嘴里送,好像生怕剩下一点儿被端走似的。

吃过了饭,老头儿舒舒服服地打了两个饱嗝,这才给满屋里的乡亲们讲述他当年离家出走的传奇经历,听得人们瞠目结舌,嘘唏不已。

50多年前的一个上午,小小的多余儿吃了母亲做的限量的糠菜窝窝、高粱面拌汤,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像往常一样肩膀上挂着一根盘曲的小麻绳,手里捏着一把小镢头,上山去砍柴。穷人家孩子早当家,那时候干活就是孩子们每天的功课。虽说已是14虚岁的小后生了,多余儿个头很矮,又黄又瘦,他哥一只手就能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提溜起来。那年头,山上砍柴的人比柴还多,离家近处的山上几乎找不到什么耐烧的柴火了。那天他想上南山去,到稍远的地方碰碰运气,说不定那边山上会有一些粗硬的榆树枝子、楸树棵子、羊腿梢什么的,在等着他呢。

早春的阳光已有些热力,凉风习习,拂面不寒,多余儿兴致勃勃地一口气翻过两座大山。正当他削尖眼光寻觅搜索可能存在的硬柴时,突然远远望见山那边有一个好大的村庄,眼前呈现出一排排非常气派的窑院。有许多穿灰军装、戴红领章的士兵在土场上演练,有的排着整齐的队列,喊着洪亮的口号,在操练步伐,有的在“突刺——刺!”练习拼刺刀,显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窑院上下的土路上还有不少当兵的来来往往,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其中还有不少女兵,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年轻,似乎稚气未脱,大约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吧。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迈着大步走路,很带劲儿地甩着胳膊,动作舒展,显得那么轻松自如、潇洒大方,完全不像他这般愁苦的萎缩的样子。这时,耳边传来嘹亮的军号声,所有士兵都跑步朝向一个院子里集合……眼前的景象,让他突然想起近日来村里的一些传闻,说是杨家沟一代驻扎了共产党的军队,正在跟国民党的胡宗南队伍周旋,他大哥、二哥有一天夜里还给八路军往桃花镇送过鸡毛信呢。联想起从小听到的关于红军的种种传说,他隐约知道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再一想自己从小挨饿受气,天天吃不饱穿不暖,夜里跟四哥伙盖一条破被子,四哥睡梦中常常抽筋,踢疼他的下巴。还有,去年端午节前夕,因为他偷吃了藏在瓦缸里的几颗红枣,就被母亲用条帚把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他屁股蛋上的淤青好久好久都散不下去,睡觉时一挨着炕就针扎似的疼……想着想着,多余儿哭了,他感觉自己活得就像牲口一样卑贱,没有一点温暖,没有一点快乐,他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让他出生,他想不通父母既然不爱他又为什么要生他,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还非得再生一个?这时候,就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这孩子,他竟萌生了投奔八路军的念头,心想:要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该多好!他反复寻思,那么大的队伍肯定需要很多的人;虽然他在家里是个多余的人,但他决心要找到一个不多余他的地方。主意拿定了,他就把麻绳和小镢头摆放在山墕处一丛最大最惹眼的柠条下,一头对着家的方向,一头对着杨家沟的方向,他想以此告诉家里人他去那儿当兵了。他自知家里人不会太在意,因为本来他家就人口众多,经常揭不开锅;母亲怀他的时候,家里都盼着好歹添一个女儿,长大了好给母亲做个帮手,给一家人做饭、缝补衣服鞋袜什么的,却偏偏又生了个男孩。所以他从小就被大人们认定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儿子,一个不该出世的多余的人。

小多余儿赤着脚、穿着一身几乎遮不住羞丑的破衣烂褂来到杨家沟红军驻地,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小叫花子。一开始,他主动给红军灶上帮忙担水、劈柴、扫院子。一位老战士看见这孩子又勤快又灵动,跑腿儿风快,就收留了他,给他找了一身偏大的军装穿上;穷人本来就是八路军的天然兵源,慢慢地他就成了这支队伍里的一分子,跟他羡慕的那些士兵一样成了一名光荣的八路军战士。后来,他在军马场帮过忙,给首长拉过马,当过几年勤务兵,跟着党中央毛主席转战陕北,随后跟着大部队东渡黄河到了河北,又进入北平,一直在中央警卫部队工作。

在部队的大熔炉里,他就像一块生铁百炼成钢,终于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他首先有了自己正式的名字,是连长给他起的大名,叫刘从军,再也没人叫他多余儿了,多余儿已成了他的历史。刘从军同志在部队的扫盲班学文识字,初步有了文化,慢慢地学会了读书看报,还能够处理简单的文件。后来,他入党、提干,发展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层领导干部,干得风生水起,并在部队找到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成家生子。八年前,他在正师级岗位上光荣退休,如今在北京干休所安享晚年,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部队工作,都是各自领域里的骨干,这次陪他回来的二儿子已经是某部团政委。当了一辈子兵的刘从军老人,对部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说自己吃了一辈子军粮,现在儿女都在吃军粮,是部队培养了他,是军营造就了他;在他的整个一生中,部队就像他的娘家。

这时,门口进来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是他们家族里的长辈,这位大爷从小就熟悉多余儿。大爷看着眼前这位儿时的玩伴儿,眉宇之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儿时的模样,大爷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多少年了,你也不跟老家联系联系,让乡亲们高兴高兴。大伙儿不想沾你的光,起码告诉我们你还活着,没给狼吃了么。”满屋的人听了,“轰”地一声笑开了。

刘从军老人感叹地说:“起初几年在部队经常行军打仗,居无定所,自己又不会写字,我顾不上跟家里联系。时间一长,就连那个心思也没有了。后来进了北京相对稳定下来,我给家里写过几封信,都被邮局退了回来。听说解放后,家乡百姓大批大批地走南路移民了,我还以为家里没人了。这次回来一打听,才知道老家的乡、村都改了名字,这才弄清楚我的信为什么寄不到。”

一个男人,年轻时候心是野的,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对家乡越来越淡漠;上了年纪,反倒开始忆旧,萌生思亲想家的念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穷乡僻壤给他留下的记忆太苦涩了,想起来就觉得糟心,刘从军多年没有回家也是可以理解的。只可惜他的父母到死都不知道他们的小儿子还活在人世、活得很好,他的穷哥哥们也不知道他们竟有这么出息的一个亲兄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刘从军少小离家老大回,给平静的小山村留下了经久不息的反响,乡亲们每当提起他,想到他们小小的牌楼村竟出了一位解放军师长(他们搞不清师级干部和师长有什么区别)、想到他们京城里有人,就觉得脸上有光,禁不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这个传奇的人、传奇的故事。也许是从军老人年事已高,他再也没有回过第二次故乡。不过,有一回他的一个侄孙在山西煤矿打工,井下发生塌方事故不幸遇难,因为农村人不懂得事先签订劳动合同,煤老板一口咬定只给3000元丧葬费,拒绝任何赔偿。眼瞅着好端端一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他们不甘心。在当地百般求告无门,他们就急中生智,想起给那位住在京城的高官爷爷打电话求助。据说,刘从军老人动用了他部队的老关系,给山西那家煤矿老板施加压力,终于让他的侄孙一家获得了6万元赔偿。60000元人民币啊——这可是村里有史以来最值钱的一条人命!也是从牌楼村走出的刘师长给家乡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乡亲们纷纷感叹,到底是“朝里”有人不吃亏呀!

在拿到赔偿款的那天晚上,明月在上,群山静默,去山西料理后事的侄孙、重侄孙六七人,站在简陋的小宾馆门外,面朝京城方向一齐三鞠躬,向远方的本家爷爷致敬!

如今,牌楼村所有刘家后人,每当提起往事,都对他们的刘师长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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