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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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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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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罪羊

墙根儿下,老李长时间蹲着,把鲜嫩的苜蓿亲手送到小羊嘴边。小山羊迷离着灰蓝色的眼睛,从新主人手里吮嚼着苜蓿,小胡子一动一动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这只小山羊通身雪白,是他今早才从邻村一家养殖户买来的。去时兜里揣着100元,可是羊主人猜到了他买羊的用意,就动了恻隐之心,只象征性地收了他50元。他谢过人家,连头也没敢抬起,就沉默着牵出羊,走了。

老伴儿还在炕上躺着,眼泪无声地从肿胀的眼眶里涌出来,濡湿了被角。女儿不时地为母亲擦拭眼泪,一边柔声细语地劝慰着,有时自个儿却忍不住背转身去擦掉眼角的泪珠。母亲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今早上被女儿好说歹说总算勉强喝了两口小米粥。灾难过于深重,眼前重重叠叠、影影绰绰浮现的都是她的小儿子,母亲无法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过神儿来。

老李给山羊喂了最后几根苜蓿,用怜爱的目光温情地看着它,摸了摸它小小脑袋上的白毛,又顺手抓了一把苜蓿做引子,牵着缰绳,缓慢而沉重地走出院子,下了斜坡,顺着公路向大坝方向走去。十一岁的小外孙从后面跟来了,老李叫他回去,可孩子努着小嘴非得跟外公去,老李迟疑片刻,只好任他跟着了。孩子在路旁折了一根柳枝当鞭子,不停地甩打着,“快走!快走!”童声吆喝,帮着外公赶羊。

爷孙俩和山羊一行迤逦来到坝脚下。他们选择坝梁左边的小径登坡,要攀上水库上面伸出的岬石。小径细而陡,他们爬得挺吃力。翻过坝梁,那一汪无情的绿水便呈现于眼前。水面上微波鳞鳞,闪着刺目的光,仿佛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三天前因为抽水而下降了的水位正在缓慢地回升。水坝两边茂盛的暗绿色砍头柳上,据乡亲们说,前天早晨就出奇地聚集了许多乌鸦,这些黑色幽灵似乎听到了什么内部通知,又似乎接受了什么神秘暗示,一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成群结队地聚集在这里,在水面上交叉飞翔着、盘旋着,在两边的桐树上栖息着,不安地翘动着尾翼,发出嘶哑的叫声。有人扔出石子驱打,但飞走的乌鸦很快又飞回来,赶都赶不散,这些不祥的东西!

噩耗来得太突然。那天中午,一家人准备开饭,上山割草的小儿子却迟迟不见身影。

“小五啥时上山的?”老李问老伴儿。

“清早起来吃了几口剩饭就走了。”老伴儿答道。

老李盛了一碗烩菜,蹲在门槛上,吸溜有声地吃着,一面寻思着。小五酷爱游泳,放暑假之前就缠着他妈要买一条泳裤。说的也是,这小子眼看就满十六岁了,下身已经长出黑森森的卷卷毛,还像过去那样光着屁股下水,成何体统?孩子大了,得考虑他的正当要求。但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供他上学已是力不从心,下学期的学杂费还没有着落呢。不过他妈答应,等卖了那头猪就给他买。

正在这时,一个惊慌的声音从院墙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大坝那边好像出事了……黑压压的一片……聒噪得厉害……”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闪站起身,撂下碗筷就往大坝那边跑。他忘了自己是怎样跑过那段公路的。他只记得上了坝梁,一眼看见搁在塄坎上的那捆青草,青草上绑扎的那根麻绳,还有别在绳子上那件揉皱了的红背心,他就不由得猛拍大腿一掌,惊叫道:“坏事了!”

消息一出,吓坏了全村的留守男女,也惊动了邻近村庄的人们。那天下午坝梁上人山人海,只有农历四月八赶庙会才能见到这么多人。大家嘁嘁喳喳议论着,孩子们在斜坡上来回乱跑;谁家的看门狗也跟着来了,上下乱窜,汪汪汪地叫;乌鸦受到惊吓,从水库这边的桐树上飞过去,掠过水面,又飞过来,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两个胆大的年轻人喝了几口烧酒,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可是没沉到底就害怕了,不一会儿就浮出了水面,很快爬上岸,裤衩上还淋淋拉拉滴着水。一个过路的中年人,长得精瘦而黝黑,自称水性超群,在坝梁上讲好了酬金,腰里套着一个拖拉机内胎下了水。他用一根长竹杆在水里探了半天,没有结果。可他老是那么探来探去,没有钻进水里去,大伙儿看着就有点儿失望,人群里发出了嘘声。最后,还是村干部想办法从外面调来三台抽水机,几个中年人手忙脚乱地连通管道,接好电线,同时开动机器往外排水。大约三个小时后,大伙儿惊恐地看见惨不忍睹的一幕:李家小五倒挂在坝底的乱树桩上!他是穿着长裤衩下水的,裤衩被树桩牢牢地挂住了……

老李是庄稼人,年轻时打工最远到过榆林,没有经过什么大场面,但他是一家之主啊,在这非常时刻,他可不能像老婆一样被哀伤击倒,泡在眼泪中。他强忍住巨大的悲痛,以一个男子汉应有的镇定,在家人的一片嚎啕声中,在全村人的嘘唏声中,他进城买了一副松木薄棺,在对面梁上掘了一个坟坑,草草地埋掉了他那从小听话的小儿子!

小五小学毕业后,正赶上乡下的中学给撤了,孩子只好到县城去上初中,住校、上灶、买校服,还有接二连三的资料费,突然给家里增添了很大的负担。如今庄稼人挣钱难啊!山地收成全靠老天照应,广种薄收,种子、化肥成本又大,粮食却越来越不值钱,只能保证一家人的吃食;外出打工吧,老李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手艺,不受工队欢迎。但是,李家几辈人都吃了没文化的亏,说什么他都要把儿子从中学供出来;要是孩子能考上大学,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大学。然而,谁承想……

老年失子,悲莫大矣!那天埋了儿子,从山上下来,老李回头望了望插在坟前的引魂幡,感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也随着儿子被黄土埋掉了。在返回的路上,老汉失魂落魄,两条腿软得几乎撑不住身子,懒得迈不动步子;他想起人们常说的“白发送黑发”的话,过去只是听听而已,从来没有细琢磨,如今才掂出这句话铅一般的重量;联想到人家种地的、做生意的、出门打工的都平平安安,唯独他家……纳闷天上的冰雹咋就偏偏砸在了自己头上!咋就这么败运?心里感到末世的悲凉。

这时,走在旁边的阴阳先生却郑重其事地提醒他:水里淹死的人,他的灵魂还留在水里。要是没有其他生灵把他顶出去,迟早会伤人的!老李虽然没文化,但向来不怎么迷信,他一不上庙,二不进香;除了给自家祖宗磕头外,他从不跪拜任何神像。但是听了阴阳先生的话,他却迟疑了;他沉默半晌,没有表示异议。

 

夕阳西下,一老一少一只山羊来到水坝上头的岬石上。老李把手里最后几根苜蓿喂给山羊,轻轻地捋了捋它那小小的白胡子,分开五指顺着羊毛梳摸着它的脊梁。然后,他朝远方注视了一会儿,好像在观赏天边的晚霞。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把抓住羊腿,倒提起来,放平在地上,用膝盖压住,拿绳子扎紧四蹄,然后猛地举起来,用力向下抛了出去。过了似乎拉长的几秒,下面传来“噗通”的一声响,水花四溅,映着橘色的光。

小外孙在一旁看着,他感觉外公不再像平常的外公,仿佛变了一个人,简直让他害怕。最后,眼前突然出现残忍的一幕,惊得孩子目瞪口呆。

老李拉起外孙的手,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孩子这才醒过神儿来。

爷孙俩默默走在下山的路上,如释重负,两个斜斜的影子紧随着他们。这时,孩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疑惑。

“外公,小羊会淹死吗?”

“嗯。”

“它能顶出小舅吗?

不知道。

“那为啥还要淹死它?”

“万一……像他们说的?……唉,谁知道呢,尽心罢了!”

他像是回答小外孙,又像是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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