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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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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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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尘糕

陕北民谣:

“麻尘糕,

 灶火里烧。

人来了,

   不敢往出掏;

人走了,

 烧焦了。

 

我们邻居家大伯是一个(用时下的说法)相当文艺的人。他是父亲的本族长兄,和我们住在一个祖传的大院里,我家的窑洞紧挨着他家的窑洞。听说他小时候念过冬塾,粗通文墨,虽然一生务农,心思却非常细密。他在窑檐下挂着的木制鸽子窝上用毛笔写着:“鸽子姑姑,欢迎您!”他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在非常有限的自留地上,竟然种着稀有的洋姜、螺丝菜,甚至还在他家羊道沟的坡地上种了一小块小麻。小麻的产量很小很小,一般人家舍不得腾出稀有的耕地来种这种作物,因为种粮都不够吃呢;种它就相当于在麻袋上绣花,好看是好看,但那不等于浪费吗?不过,小麻确是非常稀罕的东西,它的籽儿可以炼小麻清油;它的杆儿捆成一束,用石头压在河底沤一沤,可以剥麻,而麻是用来搓绳子纳鞋底儿的。有人说,小麻浑身都是宝。那是真的,不是喧谎。

等到入冬,地里的庄稼颗粒归仓,秸杆也砍掉背回来垛在了硷畔上。乡下人手头清闲的时候,大伯一家便张罗着炼油了。虽然小麻数量不多,但炼油的工序一道儿也不能少。大嬷先把簸拣干净的小麻放在锅里炒熟,再摊到碾子上压碎,然后烧开半锅水,把小麻的细沫儿撒进开水里慢慢熬。熬着熬着,金黄的清油就自觉地漂浮在沸腾的水面上。大嬷手持高粱杆做成的拨子,小心翼翼地将清油拨到一边儿,拿长柄勺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进陶罐儿里,这就是香喷喷的小麻清油。清油冷却了,藏在厨柜里,用它炒菜、炸糕、调凉菜。只要有它,什么饭菜都能变香,酸菜也能十分可口,苦菜也能变成一道美食。正如妇女们说的:家有小麻油,做饭不发愁。金黄的小麻清油,把粗茶淡饭调得喷香,让苦日子充满了滋味儿。

从大伯家炒小麻籽那天起,那股诱人的香味就时时飘过来,在院子里弥散,撩逗着我的鼻子,兴奋着我的食欲。不过,最使我感兴趣的还是那最后一道工序、最后的附产品:麻尘糕。不知道现在农村还有没有人吃麻尘糕,那个时候,麻尘糕却惹得我淌了多少涎水呢。

大伯在烧火,大嬷在撇油。等熬到锅里实在没有黄黄的油花漂上来,沉在锅底的黑黑的油渣便是做麻尘糕的原料。打个比方吧,就像把石油一道道提炼下去,剩下的就是铺路的沥青。

我至今搞不懂当年是怎样烹制麻尘糕的,现在想来也许要往油渣里掺和一些米粉来增加粘度的吧。不然,那黑油油、软乎乎、坚增增的糕片,单靠油渣是做不来的。不过,据大人们讲,那剩在锅底的油渣含有一定的毒性,不能直接食用,否则会中毒的;要经过一道冰镇的程序拔掉里面的毒性,然后才能用来加工麻尘糕。

那天下午,遥远的天边挂着一轮红日,但风却刺骨的冷,老槐树上寒鸦都冻得噤声了,只听见风在干枯的树杈上发出呜呜的叫声。就在这样的天气,大嬷穿着臃肿的黑棉袄,扎紧了裤脚,左胳膊肘里挎着一个三春柳的圆筐,右手拿着一把小镢头,蹒跚地走下河滩去打冰。

我正坐在自制的冰车上,双手一上一下挥动着冰锥,在河面上飞快地滑驰。一眼看见大嬷来到河边,却不敢径直走到冰面上去,她先伸出穿着暖鞋的一只脚试探性地踏在河边的冰面上,可能是被滑了一下,立即收回脚去。然后,大嬷站在河岸的枯草上,向前弯着腰,撅着屁股,伸长胳膊,用小镢头咔咔咔地敲,每敲一下只溅起一点儿碎冰渣。我想,大嬷一定害有恐冰症吧,她那萎萎缩缩的样子显得非常滑稽。我便三锥两锥“呲——呲——”地滑过去,打算帮助她。

大嬷一看我来了,仿佛遇到救星,高兴得眉开眼笑。她告诉我,她要打一筐冰块儿回去给麻尘拔毒,拔了毒好做麻尘糕。她还说:“红红,你帮大嬷打冰,等明儿大嬷做了麻尘糕给你吃两片。”

我说:“大嬷,河边的冰太薄,也不干净,我给您到中间去打冰。”我自告奋勇地从大嬷手里接过筐子和镢头,说,“大嬷,您等着。”就向河中冰层最厚的地方滑去。我使劲凿开一个大窟窿,掘起大块大块亮晶晶的冰,装了满满一筐。我收起冰车和冰锥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推着冰筐来到岸边。我想,干脆帮人帮到底吧,就让大嬷拿着小镢头,我帮大嬷把冰筐一路提回了家。我吭哧吭哧爬上那道长长的石路坡,走进院子,把冰筐搁在大嬷家门口,热得满头大汗,棉袄里子都汗湿了;我感觉脊背上的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浑身上下黏糊糊的。过了好一阵儿,大嬷才从大门口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她翕动着薄薄的嘴唇,细声细气地夸奖我:“娃娃勤,爱死人。好小子,你比大嬷强多了!”

第二天晌午,我闻见大伯家那边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他们的麻尘糕也许做好了吧?我凑到他家门口,看见他家的双扇门紧闭着;他们家双扇门外还安着一扇破旧的护门,也从里边关着。我在他家门口踅磨来踅磨去,等着他们开门来叫我吃麻尘糕。我蛮有信心地期待着,大嬷一定不会忘记她昨天对我说的话,一个大人是不会随便答应别人什么的;她这会儿正忙,一时还记不起来吧。再说,我有理由吃到她家的麻尘糕,那是她给我的劳动报酬,我给自家干活也从来没有那么用力。——不过,我妈怎舍得那样使唤我呢?

但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有人开门。我听见他们家正在吃饭,他们吃饭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人人都将嘴唇吧咂吧咂得很响——那在我们家是不允许的。我平时喝稀饭不小心发出吸溜声都要挨母亲的骂,说我不学好,像个叫花子;但是他们家好像没有那样的禁忌。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生怕大嬷真的忘了,生怕他们把麻尘糕给吃完,我就对着门缝喊:“大嬷——,大嬷——”我叫得那么响,大嬷在里面不会听不见,但他们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连一点响动也没有了,连咂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就猜到他们是不想让我进去,他们不想给我吃麻尘糕。也许他们家的麻尘糕本来就不多,也许……这下我哭了,不怕别人笑话,我当时就是那么没出息。我哭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大嬷家门口,我哭着向母亲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我满腔委屈地在家里抽抽搭搭好久。母亲没有办法,她只好给我煮了一个荷包蛋哄住了我的眼泪,并且说,明年咱家也在后渠畖的自留地里种小麻,专门为我做麻尘糕。

母亲一生良善,忍耐性好,她向来不爱惹事。但是姐姐却不像她,很要强,心直口快。后来有一次,姐姐就在大嬷跟前借机提起了这事,她说:“大嬷你既然不想给我弟弟吃麻尘糕,为什么要骗他呢?你不晓得这孩子认死理儿吗?弄得他哭了好半天!”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会觉得窘迫、会理屈词穷。但是大嬷不会,大嬷是天生的薄嘴唇,特别能说会道,无理也能辩三分。她立即扇动着薄薄的嘴唇为自己辩解:“本来嘛,我是要给红红娃吃两片麻尘糕的,红红帮我打冰可出了力了。已经端到了门口,你大伯却说,人家孩子娇贵,万一麻尘糕有毒性,把孩子吃出个好歹来,你承担得起吗?”大嬷一下子就给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想也是的,大人们脾脏硬,吃点有毒的东西也许不碍事;娃娃们脾胃娇嫩,万一弄不好……所以我想,那就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听听,大嬷的薄嘴唇、细嗓音,说的真是比唱的还好听,不愿给我吃麻尘糕,原来还是为我好。叫人听着,觉得我应该感恩才对。

从那儿以后,每当我和院子里的小伙伴们跪在磨盘上趴着磨头吃饭时,看见馋嘴的大嬷过来,我就赶紧端起饭碗回家去了。大嬷可有个赖毛病,她常常看见我们吃饭就走过来,从你手里拿走筷子,说:“让大嬷看看你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就在你碗里拣起一块儿洋芋往嘴里送,挑起一筷子抿节也往嘴里塞。一面鼓着腮帮咀嚼着,一面还说:“你妈做的饭可真香!”她在我们每个人的碗里都尝几口,实在烦人。可她是长辈,我们谁也不好拒绝她。但是因为麻尘糕的事,我心里有气,就有意躲着她;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过了几年,因为我家的独孔窑洞太窄狭,孩子多了住不下,我们搬到村头一处新买的胶泥院儿里,就永远离开了大嬷家。不跟他家做邻居了,我们全家老少都感觉轻松了许多。

再后来,大嬷家因为远方有亲戚,帮他们办好了移民手续,他们也举家搬出了穷窝,搬到宁夏贺兰山下一个什么地方去了,他们把一个女儿嫁到了当地一户人家,就在那儿安家落户,据说再也不要挨饿了。

从此我没有再见过大嬷,虽然她家其他人比如大伯、儿女们时长还回来一两次,看看祖屋,上上祖坟,但大嬷也许老了,也许走不动了,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有时我想,要是再见到大嬷,我一定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问她老人家:“您还记得我给您打冰的事吗?当年,你们家的麻尘糕差点儿把我给爱死!”看看她的薄嘴唇还能说出什么花儿叶儿来。

几十年人海沉浮,我听过无数的谎言,也识破太多的骗局,但事过即忘,最不喜欢的就是把那些糟心事搁在心上,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因为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小男孩,我知道生活的辩证法,世上有阳光必有阴影。但唯有那一次,我无法释怀。哪怕到了一百岁,我也不会忘记:大嬷,她还欠我两片麻尘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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