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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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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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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祸


1

    阳崖上老赵家怎么了?好像不对劲儿呀!

    乌鸦像黑云似的在院子上空成群地盘旋,沙哑的嘎嘎地叫着,飞走一群接着又飞来一群;脑畔上、墙头上、果树上出现一个个黑点,像突然长出许多黑痣,那些栖息的乌鸦在不安地翘动着黑色的尾翼。赵家的看门狗一个劲儿地狂吠,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一会儿跑到大门口叫,一会儿又跑到硷畔上叫;大白天的连个人影都不见,它无缘无故地叫什么呢?

    有人站在坡底公路边手搭凉棚朝上望,有人在远处向对面看,赵家大门敞开着,好像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动静。——大家觉得有点蹊跷。有村民说,早上看见赵旺在牛家梁锄地来着;也有人说,中午还见老赵在菜园里大把大把地摘菜呢。也许老赵又跑到县城给儿子们送菜去了吧。——如今乡下串门儿的闲人少,外出一天半晌不关大门也是常有的。老赵每过几天就要骑着那辆老“飞鸽”驮着一大包蔬菜往城里跑一趟,把地里产出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往城里;不然那两家大小七八口子靠什么生存呢,仅凭儿子儿媳打工挣的那点钱在市场买菜吃,他们在城里能立住脚吗?

    如今的年轻人在村里待不住,他们对土地缺乏感情,对庄稼也没有兴趣,喜欢漂在城里,孩子也在城里上学。他们打工、做小生意挣的钱只能勉强应付房赁和孩子们上学的费用,除了买点儿豆腐,偶尔割一绺儿肉,其他一切蔬菜副食全靠乡下供给。这些所谓的“新市民”,人们只看到他们走在城市街道上衣着的光鲜,可谁想到背后有多少父母在为他们付出、在为他们垫底?那些当老的,操劳一辈子把儿子拉扯大,现在年纪一大把了,腰来腿不来,还得给他们带孩子做饭,还得给他们种地供粮供菜;好多老两口被迫分开,乡下一个,城里一个,东拉西扯的。他们就像一匹永远卸不掉绳套的驴子在磨道碾道里转啊转的,只要一天闭不上眼睛,就解脱不了给儿孙们当牛做马的命!

    乡下人常说:生下儿子是喜,长大是愁;也有人说生儿就是喜愁愁。赵旺有本事,跟他的跛足老婆一连生下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大两岁,曾经惹得村里人羡慕不已;当初两口子也着实高兴来着,到如今他却笑不出来了。不说别的,光给两个儿子在县城买房交首付就刮干了老汉多年积攒的全部家底,还在亲戚家欠下不少债。现在儿子儿媳打工挣钱给银行月月交利息,他还得成年累月拖着两条老寒腿上下里外忙乎,想方设法供给他们吃食,尽量减轻他们的负担。老婆在城里轮番给两家看孩子,老大的孩子带到五岁多上了学,接着再看老二的;老二的孩子上学了,老大的二胎又出生了。如今老大的小孩还脱不开手,老二家媳妇肚子上就像扣了个锅子似的,眼看又要坐月子生二胎了。政策一放开,两家媳妇争先恐后地怀孕,打赛赛似的生二胎。老太太颠着脚忙了这家忙那家,只恨不能把自个掰成两半儿。

    有好几年了,老赵独自守着长长的院子、空空的窑洞,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他还不到六十岁,腰疼腿疼脚裂子疼,老牙已经掉了四个,耳朵也有点背了,天天晚上睡下就困得像死人一样不想动弹,但是天不亮就得强打精神起来干活,一点儿也不敢消停。所谓天伦之乐,就是他带上沉重的礼物骑车三十多里到县城去,匆匆地看一眼孙子,摸一摸他们的小头小手,亲一亲他们的小脸蛋,然后赶紧起身,家里还有一群牲灵等着他回去经喂,还有几畦菜需抓紧浇灌呢。一块儿过了几十年的老婆子,如今连给他做饭洗衣的工夫也没有,连给他说句贴心话的空空儿也没有了。只有过年的时候儿孙们都回来了,一大家子红火热闹几天,他才感觉到儿孙满堂的融融乐意。但是这两年他们过年也不回来了,说是孙子要在假期补课,没时间。人们都说养儿防老呢,看看这情形,他这把老骨头将来还指不定能靠得上谁?

    既然如此,老赵家能有什么事呢?如今村子里人烟稀少,留下一些七老八十的,暮气沉沉,总给人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鸡也叫狗也咬的,咋咋呼呼,少见多怪。这些个乌鸦呀、看家狗呀,它们也像老头儿老太太一样感觉寂寞了吧,要不,好好的叫哗什么呢?


2

    立秋过后,早晚稍微凉快了一点儿,中午还持续着三伏天的热力。赵旺早出晚归抓紧给谷子、黄豆、洋芋等秋庄稼锄第三遍。据他半生的经验,庄稼成熟前夕的最后一次锄地比施肥还管用。清早,天还蒙蒙亮他就扛着锄头上山了,在梯田上的谷子地里弯腰弓背一口气锄到中午,两条长长的梯田被他撂在了身后。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太阳出来又给他晒干了。他直起酸疼的腰,撩起衣襟擦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回望锄掉了杂草、舒松了地皮的谷子在微风中窸窸窣窣地摇晃着毛茸茸的谷穗,仿佛能够感觉到他们正在快活地生长,加紧孕育着谷粒,他便油然生起一种小小的成就感。这时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已经晒得皮肤发烫,嘴里干得要冒烟,肚子里也空得咕咕乱叫,他知道该回家了。

    老赵扛着锄头,赤脚踩着小径上滚烫的浮土从山里下来,没有直接回家,他顺路拐到沟底的菜园里,扳了十来个小日月黏玉米,摘了一捧嫩豆角,还割了一大把韭菜,他脱下衬衫一股脑兜了回来。到了家,他先把新鲜蔬菜装进编织袋子,搁在门角阴凉处,然后从水缸里舀起一马勺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浑身感觉凉爽了许多,这才开始动手给自己做饭。

    老赵粗手笨脚地刮洗了两个洋芋,抽洗了一把豆角,还剥洗了一根红葱,放在案板上切碎。洋芋切得像指头一般粗,豆角切得像指节一样长。他不会做什么讲究的饭菜,就打算炒点臊子,下包挂面吃。现在这年头,好就好在庄稼人也不缺吃食,只要勤快做,家里白米白面、粉条木耳、各种蔬菜啥都有,冰箱里还有鸡蛋有猪羊肉,想吃啥就做啥;过去那些缺吃少喝的日子已成为历史了。

    豆角切了一半,他忽然想起还应该带些葱去,缺了这一料,他们在城里可怎么炒菜呢?自家地里种的有,总不能让他们花钱去买吧。他立刻放下菜刀,拿起小镢头就爬上脑畔去葱地里刨葱。一过五十岁,他就明显感觉自己记性大不如前了,常常是拿起个镢头忘了铁锨,拿起个酱壶忘了醋瓶。所以想起什么来就赶紧去做,说不定一转身可就忘了。脑畔上拾边地里的新葱还长得不够大,他自己还舍不得放开吃,总想叫它们在地里再长长,长得更粗更长一些;但是对于住在城里的亲人们,他却十分舍得,每次都刨一大捆带去,生怕他们缺少了一点儿。


3

    赵旺小时候家境贫寒,父亲一直身体不好,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虽然他块头大,力气好,长得不赖,人也蛮勤快,但娶不下媳妇可受了熬煎,直到虚龄二十八还没粘过女人身。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个邻村里害过小儿麻痹的女人,走路有点跛,但人还不错,争气的是头胎就给他生了个带把儿的,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第二胎本想要个女儿,没想到又生了个大胖小子,真是吉人天相,亲戚们都说跛媳妇是旺夫命,给老赵家立了大功,老赵家要时来运转了。

    重男轻女的古老观念如同酒精,至今还在人们脑子里发酵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给赵家带来了无尽的欢喜;人丁兴旺,多子多福,也似乎给这个农家小院带来了希望。但赵旺的头脑还算冷静,他在高兴之余就提前感到了压力。如今在农村,养儿比养女成本不知高出多少倍!女儿长大了,有出息更好,没出息大不了寻个人家嫁出去了事;儿子长大可是要给娶媳妇的,房子、家具、彩礼,哪一样能少得了?那可都得用人民币说话呀。

    不过,思想压力很快就转化为精神动力。笨鸟得先飞,早在老二还在襁褓中,赵旺就开始用功了。他有的是力气,当今的政策也鼓励人们发家致富,他要甩开膀子创业了。他揽了几十亩人家撂荒的坡地种上各种作物,他养牛养羊养猪养鸡,他经常跟人家变工,他还忙里偷闲出去打零工,他和老婆省吃俭用攒钱攒粮,准备着修造新房。在儿子们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修起了一线六孔大石窑,拉起了围墙,盖好了大门,院里院外都栽上了各种果树,还在墙根下压了两棵“巨峰”葡萄。他在脑畔上修了水塔,埋设了水管,沟底的井水用水泵通过PVC管道抽上水塔,再从水塔经过管道引进屋里。农村人第一次用上了自来水,像城里楼房一样方便。赵旺经过几年辛苦操劳,建成一处相当气派的院落,院子里夏天花果飘香,蔬菜成行,冬天门楣上挂满了缕缕串串的红辣椒、各色干菜。村子周围的人见了,都夸赵家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又过了几年,等儿子们上了中学,屋里也陆续收拾置办齐全了。两套预做新房的窑洞里,前堂后厨,过道儿相连,一色白灰抹墙,花砖墁地;组合家具齐刷刷地靠墙竖立,锅台黑漆锃亮;炕围子油漆彩画,炕上铺着一层席子一层毡毯,镶边褥子细被子,叠得棱棱增增;几间屋里都是明窗净几,宽敞亮堂,门口都挂着他老婆精心缝制的菱形布片拼接、黑布条镶边的夹门帘,俨然是漂漂亮亮的新房了。众人都说赵旺是勤劳致富的一把好手,赵家在方圆几里都是屈指可数的上等庄户人家。

    但是,随着两个儿子相继结婚生子,年轻一代却越来越不喜欢农村了,两个媳妇一个看一个的样儿,天天嚷着要搬到城里去住,打心眼里想当城里人。她们没有心思在乡下安居乐业,看见炕楞上、柜子上落下灰尘就皱眉,就发牢骚;她们像城里人一样讲究穿戴,高跟鞋走在土路上歪歪扭扭不稳当,眉毛描得细细弯弯长长呈弧形,脸上脂粉抹得太厚与脖颈黑白分明。她们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就骑着摩托往城里跑,从城里回来便越发觉得农村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不顺心。后来,由于生源短缺,村里的小学也撤了,大孙子眼看要进幼儿园,当老的就再也没理由把他们硬留在身边了,耽误了孙子们的前程那是他们承担得起的?赵旺两口子千辛万苦操劳半辈子修造的“豪宅”,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它变成了空屋,老赵也变成了留守老人。

    起先,两个儿子都在城里赁房住,因为农村人进城的越来越多,房赁费也水涨船高越来越贵;如此赁房二十年,差不多等于生生丢掉一套房。他们寻思着,长痛不如短痛,便下狠心按揭买房。老少两代七凑八凑总算交上了百分之二十的首付,从此按时给银行打月供,背上了沉重的经济包袱。

    嗨,所谓城镇化,在农民的心里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啊!


4

    发现老赵出事,是当天下午的时候。

    村民魏老三准备在园子里种白菜,偏偏耙子断齿了,他知道赵旺家农具齐全,就上赵家去借耙子。一进院门,天呀!老赵怎么蜷曲在院子里砖地上一动不动?他脑袋下面流了一摊血,鼻子、嘴里、耳朵里也是血,血液已经凝固开始发黑了;两米开外撂着一把小镢头,身边散乱着许多带泥土的新葱。魏老三心跳“怦怦”地走过去,一群嗜血的绿头苍蝇“嗡——”地飞起来。老魏轻轻用手指在赵旺鼻孔上摸了摸,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可怜的赵旺,他什么时候死的,没人知道!

    魏老三站在硷畔上扯开嗓子吆喝了几声,赵家院子里立刻聚拢来许多惊惊慌慌的人。大家察看了脑畔上的踪迹,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老赵多半是在刨好了葱,胳膊底下夹着,往下走的时候头脑突然发晕,两腿一软,一个倒栽葱从脑畔上跌了下来,头朝下重重地撞在了硬地上……

    院子里,老赵亲手栽植的枣树、梨树和红富士苹果树已是硕果累累,沉甸甸地压低了枝丫;墙脚一带花园里,喇叭花开得正旺,花蔓爬蜒缠绕在葵花杆上,把院子妆点得十分绚丽。这个精心营造的农家院落,随处可见那双闲不住的手的劳作印记,处处感觉到汗水结晶的奇迹。可是现在,那双手的主人却静静地躺在树荫下花草之间搭好的灵棚里,他好像过于劳累,过于疲惫,以至不能抬起眼帘再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小院。

    老赵的丧事办得还算体面。他的两个儿子不惜破费钱财,买了柏木厚棺,请了唢呐班子,吃了五魁八碗,亲戚邻里将近二百人参加了葬礼,不少出门在外的本家亲戚也特意赶回来为他送行,以表达大伙儿对死者的敬意。在出殡前夜“摆路灯”的时候,两个儿子跪在地上放声直嚎,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们长跪不起,双拳捣地,哭得嗓子嘶哑,几近失声,谁劝也劝不住,谁拉也拉不起,惹得多少旁观者禁不住潸然泪下!

    翌日凌晨,随着引魂幡后面一色惨白的送葬队伍和咿咿哇哇的唢呐悲声渐行渐远,村前村后各家硷畔上为亡灵“送火”的老人们都在唏嘘感叹:赵家的两个儿子,他们失去的只是一位老爸吗?他们失去的可是真正的“财神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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