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自然村:刘石畔和李家园则,中间隔着一道沟,沟很深,下面打了坝,长年蓄着一汪水,里面养着鱼,村民们习惯上把这沟就叫鱼池,两岸是突兀的峭石。鱼池东面住着两户刘姓人家,我们家和军军家;鱼池西面是一户姓李的人家,李家有三个胖墩墩的儿子:成义、成文和成东,最小的弟弟李成东是我和军军的同学,我们一般都叫他小名儿:六娃。
我们跟六娃家近在咫尺,可以招手,可以问候,说话声音稍大一点,对面就能听得见;他家吃啥饭,我从他们拿筷子在碗里攉搅的动作就大体能够猜出他们吃的是钱钱饭还是熬酸菜。但是各家要到对面去串门儿可就不易了,你得从下面绕道坝梁,或者从上面绕道菜园子,迈出了村才能到。
一沟分两村,自然有差别:东边是红胶泥,硷畔上长着几株七高八低的枣树,坡上是密集的柠条、酸枣刺和三春柳;西边的黄土厚,果树、杜梨树长得茂盛,台地上的金针郁郁葱葱。军军家硷畔上那几棵弯曲拐叉的老枣树,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吧,每年稀稀落落地结着一些狗牙枣,稍稍长大一点,还没有什么甜味儿,我们就开始摘食,等到枣子红眼圈儿的时节,高枝上的枣子也被我们探着摘光了,等到秋天打枣的季节,基本上不是打枣而是打枣树了。然而对面六娃家院子后面的坡上几棵苹果树却年年硕果累累、干稠实压,每到秋天,他们就不得不用棍子在下面撑住,以防果子把树枝给压断。入秋以后,对面的苹果在一天天成熟,像满树的灯笼闪烁着诱人的红光,曾经给我带来多少诱惑多少渴望多少煎熬呀!陕北土生土长的老苹果在绿着的时候又酸又涩,除了“害娃娃”(妊娠反应)婆姨,没人稀罕;一旦红熟了就变得沙里带面,酸甜可口,香味浓郁,搁在家里满屋飘香。
那天中午,我和弟弟志红照常端着饭碗凑到军军家硷畔上去,坐在他家枣树底下那个小石床上,有说有笑地吃饭。我妈做的是蒸洋芋叉叉,他们家吃的是洋芋丝炒酸菜。——我们经常大伙儿一起吃饭,人多红火,吃起来也香。我坐在石床上晃荡着两条被虼蚤咬得红迹斑斑的细腿,一边往嘴里拨拉着碗里的饭,眼睛却盯着对面果树上闪闪发光的苹果,禁不住暗暗地流口水。前一阵子,刚刚看过战斗故事片《侦察兵》,我天天都有一种表现机智勇敢的冲动。看见六娃家硷畔上半天没有一个人影,我就撺掇军军说:
“咱去偷六娃家的苹果,你敢不敢?”
军军本来是个草包,胆儿特别小,但经我一鼓动,加之他也和我一样早就对人家的苹果馋涎欲滴了,就迟疑了一下,答应跟我去。我俩正低着头叽叽咕咕地商量着,恰好被军军他大嫂子兰兰给发觉了,她坏坏地笑着问:“你们是不是想偷对面的苹果?”
我们两个立刻就脸红了。但没想到的是兰兰正怀着身孕,也是一个典型的馋嘴媳妇,她不但鼓励我们去偷,还答应帮我们放哨。她说:要是发现对面六娃家的人出来了,她就喊她女儿霞霞的名字作为暗号,提醒我们赶紧隐蔽。
这下可好了,万无一失,我和军军撂下饭碗就出发了。我们提前把背心扎进裤带里,准备一个大肚袋好装苹果。我们从上边沿着菜园溜过去。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脚板底下火烧火燎的。我们的影子好像因为害怕而萎缩了似的紧贴着身子。藏在树上的蝉没命地鼓噪着,此起彼伏,仿佛在诅咒着我们的不规行为。菜畦里的黄瓜、莴苣、豆角却一动不动地耷拉着叶子,对我们的冒险行动没有半点儿兴趣。不一会儿,我俩就像猴儿一样踅进果园,爬上了果树,开始大把大把地摘苹果了,每摘一个就顺着脖子往肚袋里一扔,肚皮上感觉凉丝丝的。……我们正摘得起劲儿,突然听见对面传来兰兰尖厉的叫声:
“霞霞——,霞霞——,给妈妈拿根筷子!”
我一警觉,探头探脑地朝树枝外边瞅了瞅,却发现下面小路上“忽嗒嗒嗒”跑过一个人,好像是志红的身影。心想:“坏了,这小子把我们给暴露了!”我给军军使了个眼色,立即从树上跳下,跑了几步,发现崖根底下有个山水冲出的地洞,顾不得蛛网缠绕,一头就钻了进去。军军跟着也跳下来,正好踩在我的腿肚上,疼得我呲牙咧嘴,差点儿喊出声来。洞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我试着往里爬了爬,好歹给军军腾出点容身的地方。这时,隐隐听见上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我们屏住呼吸,感觉心口怦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那神秘的脚步声在上面停了一会儿,再次响了起来,却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了。我蹬了军军一脚,示意他出洞。在退出山洞时,地上有许多圆圆的东西硌着我的腿,我想,一定是军军惊慌之下把摘来的苹果全撒了,真不中用!
我们蹑手蹑脚地从果园里溜出来,我就像袋鼠一样艰难地猫着腰行走着。因为害怕大人责骂,我不敢直接回家,半路上找了个谁家冬储洋芋的土窑钻了进去,用手在地上刨了个坑,把我怀里仅有的苹果“呼隆隆”倒进去,掩藏好,打算天黑了再来取。然后走出土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从树上撇了根柳枝拿在手里,扬扬舞舞地走回家,心里暗自侥幸没有被人发现。
结果,谁能料到,第二天六娃他妈就找上门来了!李婶儿气喘吁吁地挽着一筐新摘的苹果走过来,给我们两家各送了一半儿,我家锅台上倒了满满一筛子,个儿顶个儿的大苹果,绿里透红,上面还蒙着一层淡淡的白霜。看着这些苹果,我却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心里直打鼓,生怕……
李婶儿笑盈盈地对我妈说:“今年风调雨顺苹果成色不错,本来想着到了中秋节苹果熟透了给邻居们送来品尝的,可又担心果子挂在树上招惹娃娃们爱得不行,就提前摘了些送过来给他们解个馋。”
我妈照例感谢一番。李婶儿又说:“嫂子你不要多心。树上结的东西本来就不值什么,咱大人也不在乎这个,可是娃娃们嘴馋眼热的,免不了心心念念惦记着。咱们邻里邻居的,给娃娃们提前吃几个,他们也就差爱些了。”
李婶儿坐在炕楞上跟我妈拉了许多家长,都是些家庭妇女们日常关心的拆洗被褥、翻新棉衣、抿袼褙做鞋子之类的话题。临走的时候,她还到院子里察看了我家的大酱缸,和我妈交流了晒酱的经验,说是隔几天掺上一碗吃剩的面汤搅拌搅拌,一来增加酱的粘度,二来能晒得更黑一些,熬出来的酱也更香。
我在隔壁屋里削尖耳朵仔细听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过自始至终,李婶儿只字未提她家苹果被盗的事。我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小时候记性好,忘性也大,像好多事一样,吃完了苹果,这件顽皮小事在我心里就很快烟消云散了。可是到了寒假,我、军军和六娃几个小伙伴在一块儿打扑克玩“升级”,六娃却笑嘻嘻地又把那件糗事给抖了出来,像讲故事似的。
原来,那次坏就坏在我弟弟志红身上。志红当时大约四五岁的样子,天天像个尾巴似的跟在我屁股后面。当我们密谋偷苹果的时候,他在一旁什么都听见了,因为他小不点儿,我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忽视了这小子的好奇心。我和军军前脚走了,他跟脚就尾随了过来。过来了却找不到我们,就在小路上伸长脖子朝树林里猫瞅着。这时,正好看见六娃和他哥端着饭碗走出来到硷畔上吃饭,志红这小子心里有鬼,拔腿就跑,反倒引起了人家的注意。六娃和他哥把饭碗搁在墙头上,走过来,一眼看见果树底下耙子耙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两串小脚印,然后顺着脚印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那个洞口。他们往下一看,吃惊地发现军军穿着草绿色短裤的腿股就像筛糠似的正在瑟瑟发抖,立刻就全明白了。但是那俩兄弟既没有声张,也没有人赃俱获,成义拉了一把弟弟,不声不响地相跟着离开了。他们回到硷畔上端起碗来继续吃饭,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还有他呢!”军军急吼吼地指着我,他到底算不上一个好搭档,不到一分钟就把我给出卖了。
六娃哈哈哈大笑,说:“我们早就猜到了,要不就凭你那点儿胆量,打死你也不敢去。”
我就像当众被扯光了裤子,臊得满脸通红,简直无地自容。
六娃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没事,哥儿们!我妈说了,今后苹果快熟的时候,叫我时常带你们到果园里去摘果子吃,免得你们偷偷摸摸、慌慌张张,万一哪天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碰伤了,那才叫罪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