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玉功的头像

刘玉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3/01
分享

恋土

蓝天上飘着丝绵一样的云絮,暖风轻轻吹拂,空气明净。

两位银发老人,身体清瘦,精神矍铄,脸上挂着阳光的油彩,都穿着干净的深色衣衫,老太太胳臂上还戴着蓝色花纹的小套袖;一只奶山羊,通身白毛十分亮眼,肚子底下悬垂着有点儿累赘的大乳袋,蹒跚地走着,乳袋来回晃荡。老头儿牵着细细的缰绳走在前面,老伴儿拿着一根柳条跟在后,中间隔着他们的奶山羊,老人——山羊——老人,形成一个组合,悠悠地整块儿移动在山径上。有时羊妈妈身边还跟着一两只小羊羔,迈着小碎步一会儿走在母羊身旁,一会儿又走在母羊肚子底下,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多数情况下只有拖着乳袋的母羊。碰到路边的青草,母羊就停下来贪婪地吮食,两位老人也自然站住,看着它吃;他们不着急赶路,也没有目的地,无论在哪儿,只要羊有草吃就好。

老两口不光有山羊,家里还有三只鸡,圈在墙脚下一个很大的铁丝笼里。白天,它们在鸡笼下自由活动,天黑就钻进笼下石砌的鸡窝里过夜。两只母鸡几乎天天都下蛋,攒下的鸡蛋装满了一瓦罐,老两口吃都吃不完。那只公鸡威风得俨然是个皇上,它亲密地陪伴着两位女友,在它的小小“王国”里过着“一夫两妻”的生活,但它的主要职责是伺晨打鸣。他们还有一个小生灵,就是名叫“浪浪”的小狗,是老头儿在公路上拣来的流浪狗,它在这个家里也有相当的地位。这一对老夫妻,他们不喜欢太清静,他们习惯鸡叫狗咬的日子,好像只有这样,光景才有生趣,日子才有活力。

人们都说,老两口看上去都不过六七十岁的样子,无论走路、说话,都不像古稀老人。其实过了辛丑牛年,老头儿虚岁已届90,老伴儿也满86了,他们的外表富有欺骗性。他们不在乎自己的年纪,夫妻俩身子骨都还硬朗,都不愿让自己闲着,他们每天都慢悠悠地忙乎着,不知老之已至。或许忘掉年龄反倒不易衰老,天天把“老”字挂在心上的人反而老得快。

30年前,赵老师从县一中退休,四个儿女满希望他就住在城里,教育局集资修建的“园丁家园”,他有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周围全是熟人,老两口聊聊天、看看书、遛遛弯儿、跳跳广场舞,安享晚年,何等自在。可是老赵却决计回到赵家坪老家去,儿女们轮番劝阻,可谁也说不通。说多了,老赵就生气:“你们想把我变成废人?”他把城里的房子留给长孙做婚房,自己花钱收拾了一下乡下老宅,把黑黢黢的窑洞粉刷一新,添置了新家俱,装上了自来水,设置了洗澡间,还安装了抽水马桶,把破败的围墙修补完整,然后将他们所有的家具、细软一车拉回村里,落叶归根。

老赵的家庭属于典型的“一头儿沉”,他五十年代师范毕业后一直在外从事教学工作,无论他调到哪里,结发妻子总是留在赵家坪,生儿育女,料理家务,还种着几亩薄地,服侍着年迈的老人。每星期前六天他在学校当老师,周末他骑车回到家,立刻换了衣服下地干活,春耕,夏锄,秋收,浇园子,经喂牲灵,成为名符其实的农民。老赵就这样过着耕读“两栖”的生活,工资如数上交老婆打理,自己从家里背口粮做饭,囤里有粮兜里有钱,小日子比一般农民不知优越了多少倍,一晃几十年乐此不疲。直到临退五年前,把父母都扶上了山,把四个儿女养大成人都有了工作,他才把老伴儿接到身边,在新房里住下,过了几年城市生活。

然而老赵和他的妻子做梦都想回到乡下去,回到他们热爱的土地上,住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睡在安安稳稳的土炕上,城市的方便快捷对他们没有什么吸引力,留不住两颗恋土的心。在他们的观念里,认为人也像庄稼,脚下没有土地就无法扎根,闻不到泥土的香味总像缺少点儿什么,市街上的水泥地给人一种冷硬不洁的感觉,柏油路的气味令人心烦。总之,城里到处机器味太重,缺少温情脉脉的气息,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

回到村里,老赵的第一件事,是从邻居家收回了他老婆名下的土地,大约一亩来坡地、两畦菜园。如今村里种地的人少,好多山地都撂荒了,前些年让邻居家义务耕种他们的土地只是为了不让地里长满野草。比起庄稼人,这点儿土地不算什么,但老赵已觉得够多了。他就像办板报一样在坡地上做了周密规划,分了许多区块儿:最大的一块儿是“牧草区”,种了一大片苜蓿,准备喂奶山羊;剩下的“产粮区”又细分为几个子块儿,种一片儿谷子,一片儿绿豆,一片儿土豆,一片儿红薯,边畔上种了几把南瓜,崖根下还栽了两行红葱,反正只要他们喜欢的作物,般般样样都种一点儿,目的是和庄户人家一样,要啥有啥不缺啥。小小的菜园里更是丰富多彩,有韭菜、菠菜、豆角、莴笋、西红柿、西葫芦,边角上还有一小片香菜,畦垄上还插种萝卜,各种蔬菜上来什么吃什么,一茬儿接着一茬儿;老两口吃不完的,儿女们有时回来拿一些儿,剩下的,老太太或是腌在坛子里,或是切成片儿摊在墙头上的青石板上晒干菜,给漫长的冬季做好储备。

老赵的小块儿农田和菜园里从来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只上羊粪和鸡粪,用传统的土办法灭虫,虽然收获不算丰盛,土豆和红薯都结得像袖珍型,但是纯天然无污染,满足老两口的生活,绰绰有余。

老赵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从十几里外的养殖场买回一只奶山羊,精心喂养,配种怀羔儿,给他们提供源源不绝的羊奶。他和老伴儿每天早晚牵着山羊出去放牧,给羊吃饱了鲜嫩多汁的野草,再牵到沟底去饮泉水。地里的苜蓿长高了,老赵及时割回来,晾干,堆在空窑里,给山羊储备过冬的饲料。老太太一早一晚搬个小凳子坐在母羊身边,双手伸到羊肚子底下去挤奶,一次能挤满满一搪瓷缸子。老两口不光煮奶喝,还把羊奶和进白面里烙奶饼,掺进小米里熬奶粥,还自制酸奶,邻居们都说老两口能折腾,人人都尝过他们家的乳制品。

院墙拐角的正方体大鸡笼,是老赵在原有的鸡窝上面拿虎头钳子用3号铁丝慢慢地组建起来的。他有的是工夫,也有的是耐心,均匀的菱形网眼,美观大方,结实耐用,给鸡们提供了一个觅食、撒欢的小天地。他们用剩菜剩饭喂鸡,连吃剩的骨头渣渣都捣碎拌进鸡食里,没有一点儿浪费。他们喂的母鸡最大特点就是肯下蛋,老太太每天早上拉开鸡笼的铁丝小门进去收鸡蛋,一天至少收一枚,很少空手出来;他们家的大公鸡鸣声清越,高亢嘹亮,引吭一唱天下白,赛过周边所有的公鸡。

一日三餐吃着自家地里出产的粗粮和蔬菜,每天享用着自家山羊身上挤的鲜奶,还有自家母鸡下的鸡蛋,老两口过着基本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吃惯了家常便饭,特别喜欢菜食,什么菜卷子啦,菜团子啦,和菜饭啦,永吃不厌。儿女们给父母买的一袋大米、一袋白面,长时间吃不完,为生虫子而担忧。当了一辈子教师的老赵,在三尺讲台耕耘了几十年,吸了几十年粉笔灰,阅了几十年作业,终于过上了自己渴望的晚年生活,和老伴儿安居乡里,忙且快乐着,有一种归隐的自在感。每当儿女们回来,临走时或多或少带走他们生产的土鸡蛋、小米绿豆、新鲜蔬菜、干莴笋腌萝卜,老赵就特别开心,特别自豪,觉得自己尽管退休了,依然是个有用的人。

但是,跟普通村民不一样,老赵到底是个文化人,他永远忘不了过着一种文化生活。他的卧室里有大量藏书,随时翻开一本来津津有味地读一读;他的写字台上时长摆着笔墨宣纸,每天心血来潮就拿起毛笔刷一阵子。临到过年,他就得从早到晚集中忙几天,因为他几乎承包了全村几十户人家的春联;大伙儿都喜欢拿着红纸上门来请赵老师写春联,他写的春联可不是市场上卖的那种千篇一律的印刷品,他善于针对各家的特点来编写,或赞扬或鼓励或庆贺,既吉祥又喜气,书法也好,内容也新颖。正月里人们跟着秧歌队串门子,欣赏春联也是一种难得的文化享受。

回到乡下的前五年,老赵还办成了他酝酿已久的第三件事。他找村干部、走村串户,积极倡议集资编撰一部新的《赵氏家谱》。赵家坪绝大多数村民都是赵氏后裔,村委会自然大力支持,许多村民也热心资助。老赵主持编撰,他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把至民国末年中断的旧家谱划上了分号,然后以新中国建国初年为起点,重新调查登记,一一归纳汇总,以编年史的形式进行撰写,重点突出了家族里几位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老前辈的英雄事迹,还有历年的劳动模范、贤妻良母、孝子孝孙的感人事迹;在《附录》一章,还记录了建国以来为村里建设、村民教育做出一定贡献的驻村干部、公派教师、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等等。虽名为家谱,其实就是一部村史。家谱编成,经老赵反复校对无误,送出版社请专家策划,然后付印。新版家谱装帧精美,封面大气,图文并茂,相当漂亮。村委会给全村每家各发一本,村民们人人称好;大伙儿非常看重这本《赵氏家谱》,就像西方传诵《圣经》一样讲给下一代,如传家宝一般珍藏着。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赵启星是解放后村里走出的新式文化人,却有报效桑梓的感恩意识,他退休返乡,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他没有辜负养育他的土地。

老赵还长年自费订阅两份报纸,一份是《文摘报》,一份是《农村信息报》。他在自家院儿里的葡萄架下竖起一个自制的报栏,定期把最新报纸贴在栏内,供村民们来浏览。村里不少粗通文墨的人,有空儿都乐意到他家串门儿,一来品茗赵太太沏的上等好茶,跟有文化的人聊聊天,二来翻阅一下报纸,了解一些天下大事和有用的信息。这是村里任何一家都无法提供的精神享受。

老赵的退休金不算高,但他们老两口花钱俭省,每月只花个零头。钱在卡里存着,等到四个儿女在城里买房时,老赵一家援助3万元,不偏不倚。每到过年,就给孙子们每人一张“大头票”压岁钱;哪个孩子过生日,老两口提前给宝贝们发红包,爷爷奶奶的祝福从不缺席。如今,他们的曾孙都上大学了,人心是向下长的,他们看见重孙子比儿女还亲,给钱十分舍得。老两口向来不买衣服,身上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是儿孙们孝敬的,箱子里棉的、单的、毛的、夹绒的,什么都有,这辈子也穿不完。

这几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老赵记性变差了,常常惹出一些笑话。丢东忘西倒是小事,地里明明已经种了黑豆,可是过几天,老赵又在上面种谷子,最后,一块儿地里往往长出两种苗子,有时甚至长出三种苗。到了夏天,村里许多庄稼人都搞不清老赵家的地里究竟种了些什么,好像黑豆也有,谷子也有,芝麻也有,绿豆也有,反正长出什么算什么,老赵一概兼收并蓄,到了秋天样样都收获一点儿。人们开玩笑说:赵老师的种庄稼就像他教学生,爱学什么学什么,学到肚里都有用。

今年过年,四个儿女都回来了。不约而同。这是自从老赵85岁、老伴儿也年过80以来年年如此的。虽然儿女们都已上了一些年纪,有的也已子孙满堂,但是他们认为应该一齐回家陪老人过年,就像小时候全家一起过年那样。不管他们有多老,只要父母健在,他们就都是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家。儿女们想,这么老的父母,陪着他们过年是过一年少一年了。但是,老赵和老伴儿还是这么强健、这么欢实,连年夜饭都不让孩子们插手,却是他们预料不到的。在儿女们看来,老父母好像今年和十年前也没什么两样,似乎老人一步老到位就再也不衰老了?

除夕夜,他们陪着老人喝了几杯。老赵酒量不大,但比较挑剔,专喜喝“闯府”系列的“老窑洞”,说是不上头。趁着酒兴,由老大起头儿,儿女们再次提起十年来一直重复的话题,劝老爸不要种地了,也不要上山割苜蓿了,把奶山羊卖掉,好好享享清福。儿女们担心老人八九十岁的人了,腰来腿不来,万一哪天不小心摔了、绊了或是扭伤了,可不是小事。小女儿甚至说,她几次夜里梦见父亲在山坡上背着东西滚下来,吓出一身冷汗;父亲一天不停止上山劳动,她就一天不得安心。小儿子折中地建议,给父母保留菜园,种一点新鲜蔬菜,同时也可以锻炼身体,舒活筋骨;给父母订牛奶吃,每天一斤,叫人家送货上门。……儿女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忧心忡忡,急切地期待着老父亲能服老,安安静静地享受晚年。然而,老赵一如既往地不吐口儿。这两年,他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发脾气,不再骂他们想把他变成“废人”。不管儿女们怎么说,他只是听,不置可否,只管吃菜、喝酒。老赵心里有他自己的老主意。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他和儿女们不能沟通的是,他并不觉得清闲就是享福;也许别人是那样,他一旦闲下来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只有忙忙地做一天活,他吃饭才香,睡觉也甜。“我是天生的贱骨头,”他常对老伴儿说。

正当一家人吃喝说话间,老赵的堂弟揭帘子进来了,晚辈们纷纷站起请四叔入席,给四叔敬酒。老四也不客气,他就像家人一样说来就来,有时端着饭碗就串门儿来了,边吃边聊。老四大约在门外听见了他们的话,他刚坐下,就给侄子们讲起了笑话。他说,他家紧临堂哥家的谷子地去年不知被谁义务锄了三遍,锄得一根草都不剩,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不过还有一块儿高粱地,被人家重复种了土豆——高粱地里带土豆,谁也不会这么种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四叔的笑话惹得侄子们笑出了眼泪,也把老赵羞得抬不起头,他嘴里说:“不会吧,我注意看着呢。”但从他的语气里,他对自个的记性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儿女们趁机再次劝导父亲该服老时应服老,老四也劝他:“人老了,不要逞能了。你们想吃点新鲜的,随时过来拿么,要啥有啥,现如今农村人谁还在乎那点瓜果蔬菜;再者说了,我承包了几十亩土地,还没有你们老两口吃的?”

大家都说四叔说得有理,就听四叔的。侄儿侄女们轮番给四叔敬酒,老赵也端起酒给老四碰杯。在儿女们看来,这下,他们担忧的事,似乎终于解决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