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家里可就忙开了,翻耕园子种大白菜、扯丝丝晾冬瓜干、刨红薯、摘豆角……全家没一个人闲着。母亲却撂下手里正做的活儿,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对着镜子五指并拢向后梳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匆匆地到庙弯村二姨家去了。
是有什么急事吗?
两天后从二姨家回来,母亲眼圈儿红红的。——这就怪了,母亲向来很少哭泣,一定是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伤心事吧。
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耽于玩乐,万事不经心,对家里的事浑然不知。其实,他们低估了孩子的好奇心。在母亲红着眼圈儿跟父亲和姐姐悄悄絮叨的时候,我的小耳朵就东鳞西爪地逮住了他们说话的意思。原来是二姨家的小儿子四娃殁了,他比我大一岁,今年刚过十一。让大人们痛心的是他不是出麻疹或得病死的,而是非正常夭亡!
据说,四娃是跟小伙伴在山里用小镢头掘土窑洞玩——我知道,山里的崖畔下有许多小土窑,平时庄稼人在里面存放农具,比如犁、耙、粪斗之类地里正在使用、不易携带回家的大件儿。碰到天气突变,下起大雨或冰雹,庄稼人就钻进土窑里避一避。有时晌午阳光太烈,害怕紫外线灼伤皮肤,他们也躲进去在凉凉的地上躺一躺,枕着胳膊歇一歇。山上风干物燥,土窑里头一般都是干干的,很少有潮气。山里人有时候忍不住情欲冲动,偶尔发生一两桩男女风流韵事,多半儿也是在那些土窑洞里头。——村里人有时传说谁跟谁 “钻洞子” 了,他们钻的不就是这样的土窑洞吗?这些大大小小的土窑洞在山里随处可见,它们就像黑眼睛似的睁在那里,给山里干活的人们提供了便利,也给大山增添了一点儿神秘。小时候,我就总是猜想那些黑魆魆的土窑窑里可能会有什么宝藏,或者住着什么妖精鬼怪,或者正在酝酿一场骇人听闻的惊险或浪漫呢。——四娃和另一个小伙伴大概是在土脉不瓷实的崖畔下挖洞玩,他们很快就掘进了一米多深,可以容得下两个孩子。他们满有成就感。两个小家伙还在信心百倍地往深里挖,他们想在山里给自己挖个防空洞,就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在敌人飞机撂炸弹的时候,可以躲在里面保护自己。他们甚至幻想着,到时候邀请班上最漂亮的两个小女生珍珍和秀秀跟他们一起躲在里边,勇敢地保护她们,完成一出小英雄救美的动人故事呢。——那个年代,男孩子多半儿都喜欢看战斗故事片,深受电影里英雄人物的影响,人人心里都揣着一个英雄梦。
四娃在里面掘土,他的小伙伴在洞口往外翻土。就在这当口,出乎意料的凶险发生了,上面突然滑坡,“轰隆——” 一声埋住了洞口。听说,是山对面正在锄地的两位乡亲同时听见了崖畔垮塌的声音,也看见了那边冒起的黄尘。老乡们撂下农活就往对面跑,同时大声吼喊着:“救人啊,有人埋在土里了!”等到人们赶往垮塌的地方,七手八脚挖开洞口,一眼瞅见两只小脚片。大伙儿挖出第一个男孩,又是掐人中,又是拧大腿,又是人工呼吸,总算救活了这孩子,他是阳坪上三婶家唯一的孙子猫蛋儿。他们接着挖,终于在窑掌上找到了四娃,可怜的四娃已经被压偏了,七窍出血,大伙儿百般缭乱也没能抢救过来。悲剧就这么发生了,二姨失去了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二姨揪心的嚎哭,一定感染了我的母亲,否则她不会红着眼圈儿回来。我知道,母亲从来不是一个泪点很低的女人。
从此,母亲对子女的管教就更严了。尤其是我,正是调皮生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她一刻都不肯松懈地盯着我,不让我到崖畔上去打酸枣,不让我到水库去耍水,不让我拿葛针条掏麻雀窝——害怕里面藏着蛇,也不让我到公路上去滚铁环,连上树采槐花、摘杜梨,她也静止了。
我觉得,农村孩子成长中遇到的风险可真是太多太多了,防不胜防。尤其是男孩儿,哪一个不是经历了九死一生?能够侥幸活下来,长大成人,实属不易!回头看看我们走过的路,有多少次 “差点儿就……好险呀!” 越想越后怕。我们的父母尽管为我们操尽了心,但是因为家里穷忙,地里的活儿太多,他们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哪能时时处处看着你呢?好不容易长大懂事了,才隐隐感悟,一定像老人们常说的那样,冥冥之中有一个守护神在暗中保佑着我们,让我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不认为这是迷信。我甚至觉得,因果的说法也绝非子虚乌有,行善积德迟早会有好报。也许造物主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不知不觉中掌控着一种大致的平衡。——我就是这么想的,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感悟,不是谁强加于我的理念。不管你信不信,我信!
临近冬天,地上已下了一抹儿白白的霜,上学去的小路上飘落了一层黄叶,走在上面飒飒地响;小路两旁园子里还没有收割的大白菜开始发青,变成了深绿,叶子上披着浓霜,一派肃杀的景象。
那天早晨,母亲从红门箱底下翻出一件八成新的棉袄,家织粗布自染的藏青色面子,灰色棉布里子,一看就是我不曾见过的。我问棉袄是谁的,母亲说是二姨家小四儿的。四娃生前只穿过一冬,里外还全新着呢,二姨说烧掉怪可惜的,不如送给我穿,因为我的身子长得跟她家四娃大小差不多。我一听,立马想起小时候常常听到的关于鬼魂的种种传说,想着那件藏青色的翻新棉袄夹缝儿里说不定还藏着四娃的魂魄,就说:“我不穿!”
母亲没有力逼着我穿,她就在灶火底下用豆秸燃起一小堆火,当着我的面,把那棉袄翻过来掉过去在火上烤了又烤,一边说叨着:“你二姨已经把棉袄里里外外浆洗得干干净净,妈再把它火上燎一燎。百无禁忌,大吉大利。我儿子可以放心穿上了。”
可是,我的犟劲儿又上来了,就是不愿意穿,母亲说啥都不管用。这时候,也不完全是因为害怕;只是一开始说了不,就得坚持下去,不好随便改变主意。——这是我小时候常犯的一个毛病——死牛筋,挨了不少打骂,总也改不过来。
母亲依然没有生气。她还说:“穿上这件衣服,就把两个人的福气集中到你一个人身上了,你会成为最有福的孩子。人家孩子想穿,你二姨还舍不得给呢。”
但是,那个早晨我已经牛住了,无论母亲怎么说,我都不能接受那件邪里邪气的棉袄。母亲百般无奈,叹了口气,把那件棉袄扔在炕上,说:“不穿你就冻着!”
我仍旧穿着自己那件补丁连片的旧棉袄,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据母亲讲,这件棉袄是姐姐穿小了,拆洗拆洗给了哥哥;哥哥穿烂了,母亲拆下来,缝补缝补,又续了点棉花,然后给了我穿。如今我又穿了两年,领口、胳肘、袖口已经补了好几块补丁,里面有些地方比如胳肢窝那块儿棉花早就溜光了,只剩两层薄薄的旧布。母亲早就说,这件棉衣已经没有拆洗的价值,就这么披挂着挡挡风寒,实在烂得不行了就拆下布片抿袼褙吧。那年月,又没有秋衣秋裤什么的,和多数孩子一样,我冬天只穿着光板棉袄,成天冻得清鼻流涕,全凭年轻阳气旺盛抵挡着寒冷。
母亲把那件翻新棉袄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角箱子上的显眼处,就那么一直放着。她没再劝我穿上,也不拿走。终于有一天,突然大风降温,外面冻得要命,手抓住门环就给粘住了。我那已经破得不能拆洗的旧棉袄实在抵挡不住这样的寒冷,放学回来冻得鼻头儿都变红了,手指僵得连饭碗也端不住。那天,家里人都出去到供销社卖猪去了。我就试着拿起那件翻新棉袄,换掉我那件又薄又短的旧棉衣,系上小巧的手工盘扣儿,鼻子里闻见一股淡淡的卫生球气味,身上立刻感觉绵绵的暖暖的,贴着皮肤很舒服,不像旧棉袄那种硬梆梆的感觉。我对着穿衣镜照了照,真是人配衣衫马配鞍,我觉得自己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就像个新女婿一样。再瞅瞅放在炕楞上那件旧棉袄,像叫花子似的,怎看怎不顺眼。
这回,我干脆就没再脱下,穿着新棉袄上学去了。走在校园里,感觉就像有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脸上火辣辣的;但不到放学,我就完全适应了我的新棉袄。穿着新衣服又体面又排场,仿佛个子也增高了几公分,走路也特别带劲儿。
看见我自觉地穿上了她希望我穿的棉衣,母亲自然高兴。但她没有怎么夸奖我,只是问我暖和不暖和,我回答了她,母亲就不再提起这事。
到了临近小年的时候,听说二姨要来我家了——因为她家孩子少,相对清闲,每到腊月底,二姨就来我家帮忙,洗衣服,打扫屋子,做米酒,泡糕,蒸黄馍馍……那是家里最忙的几天。母亲却和姐姐商量,叫我把新棉袄暂时脱下放起来,换上那件旧棉袄,等到二姨回去了再恢复原样儿。我心里知道她们为什么叫我这样,是怕二姨看见了勾起伤心往事,但我好容易喜欢上了这件新棉袄,又叫我脱下,就百般不悦意。再说数九寒天的,那旧棉衣也不抵用呀。
看见我呲呲唯唯的样子,知道我的牛脾气,母亲也不好强迫我。她就和姐姐商议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叫我在棉衣外面套上父亲的劳动布夹克衫,把新棉袄给遮起来。于是,我就罩上了父亲的大衫子,在袖口处卷了两圈儿,衣服下摆完全包住了屁股。我就这么皮皮扇扇地去上学,不修边幅地走在校园里,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那时候我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审美观,也顾不上什么外在形象。再说了,我们班最俊的女生冠冠,家里可有钱了,长年穿着新衣服,人家向来都不理我;有谁注意我呢?
出乎意料的是,二姨来了,一见我就关心我的棉袄。那天放学回家看见二姨,我刚刚向她问了好,二姨就拉住我的手,撩起我的劳动布大衫看我里面穿的什么。看见我果然穿着她家那件熟悉的藏青色棉袄,二姨脸上闪现一丝满意的微笑,但紧接着就神情黯淡起来。她坐在炕楞上,忘情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的耳朵,我的头发,半天不作声,直到母亲叫她去拿小簸箕装黄米呢,她才好像猛然醒过来似的丢开了我。后来几天,二姨一有空儿就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有时还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四娃活着,比你个头还高呢!” “要是四娃活着,也该上三年级了。” “要是四娃活着……” 听着二姨出神地唠叨,看着她眼睛里露出的虚光,把我瘆得直打哆嗦。
第二年暑假,二姨几次通过赶集的人捎话给我妈,想叫我到她家来玩几天。母亲无奈,只好送我去二姨家。我在庙弯村的那几天,二姨给我做好吃的,羊肉圪坨儿、肉丁丁饭、炒麻豆儿,还领着我去他们生产队的场院里玩,带我上山摘沙果吃;临走时,还破费给我买了一双黄胶鞋——这是我平生穿的第一双机制鞋,完全不同于母亲做的千层底儿松紧口黑条绒布鞋。穿上那双好看的黄胶鞋,走路又轻,弹性又好,我不由得一蹦一跃的,简直有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真想腾云驾雾哩。
后来,二姨每次到我家,都破例给我带来一些新奇礼物。听说我爱学习,她有一次送给我一个小小的塑料皮笔记本,上面画着北京天坛,我闻着笔记本上清新的印刷味儿,爱不释手;我把最喜欢的格言警句工工整整抄写在上面,觉得好像只有鲁迅的语录、高尔基的名言才配记在这么高档的本子上。还有一回,二姨送我一支双色圆珠笔,大拇指一按 “咯嘣儿” 一下出来红色笔,再按 “咯嘣儿” 一下又出来蓝色笔,我稀罕得简直舍不得拿它写字。二姨对我这么好,令我受宠若惊。
后来慢慢长大了,我想,自己是否像母亲说的,从那件翻新棉袄上吸纳了双重的福报,我不敢肯定;但是在我成长的那些年,实实在在获得了多一份关爱,这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