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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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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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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陈

单位里有两位同龄同姓的老陈,他们都是一九八四年“百万大裁军”从部队转业分配来地方工作的。习惯上,对年纪较大的人直呼其名视为不尊,一般以“姓氏+职务”模式称呼,但他们二位自调来单位就已经上了岁数,组织上没有再给任职,以前在部队的职务大家又不甚了解。于是,同样按照习惯,大家就以“老+姓氏”模式来称呼他们。为了把两位老陈加以区分,我们根据档案记载,把年龄稍长(三个月零七天)的那位老陈叫大老陈,另一位就叫二老陈。

二老陈有个喜剧演员的特点,他讲笑话自己从来不笑,脸板得平平的,至多两颊略显一点点发笑的趋势,但却能把你逗得笑疼肚子,尤其是有女人在场的时候。不管在哪儿,只要他一出场、一开口,你就忍不住想笑。比如,他说:“怪了,肚子一饿就想吃,一吃饱,看见吃的就不爱了。”这句话别人说出来纯属废话,但是叫他这个年龄的人一本正经地讲出来,你就觉得可笑。他还有不少名言呢:

“到了我这把年纪,女人么,不够也差爱了。”

“老男人不要自作多情,你就是裤眼儿上拴个金戒指,人家也不屑一顾了。”

“毋(方言,相当于‘那’)地方常年不见个太阳,咋就捂不白呢?”……

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年他大病一场,差点儿就呜呼了。当他好不容易挺过来,再到单位上班时,同志们关切地说:“二老陈哎,您瘦多了,还得好好修养修养!”他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会吧,老婆没告诉我呀。”瞧着人家满脸疑惑的神情,他又补充说,“老婆是我的测量仪,我要是体重下降了,她能感觉不到?老婆没说,可见我没瘦。或许是脂肪转化成肌肉了吧。”他屈起一条胳膊绷紧二头肌,“你们瞧瞧,多结实!”

按照二老陈的说法,“老婆像酒,还是原装的好!”他老婆是当年从农村带出来的原配,据儿女们讲,老两口一辈子几乎没有吵过架,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关系比年轻夫妻还黏糊。由于老婆是专职家属,“一头儿沉”型的家庭在经济上到底有些不宽裕。为了贴补家用,他们在小区门口开了一爿小小杂货店,平时由老婆料理,二老陈只负责进货。因为担心老伴儿一个人吃不消,遇到休班闲暇,二老陈偶尔也站在柜台后面帮着老婆卖货。有一回,两个年轻姑娘来店里,拿起两三种卫生巾放在手里比对,犹豫不定,互相嘀咕着:“哪一种牌子好呢?”二老陈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一本正经地说:“呀,这个嘛,我也没用过,说不大清楚。”两位女郎一齐看了看他,张一张涂着口红的嘴唇,羞得满面通红,丢下卫生巾夺门就跑了。

那次,二老陈去省城出差。因为前列腺不大好,有尿频尿急的老毛病,他在街上为找不到公厕而心慌。实在憋不住了,他就急匆匆来到一处建筑工地,里面正在施工,外围用彩钢板做了临时围墙。他在围墙拐角处停下脚步,看看周边没人,就低着头掏出那活儿准备就地解决问题。正在这时,远处过来一名戴大盖帽的城管,城管看见老头儿行为不轨,大声喊道:“哎,你想干啥?”

二老陈一听,“吱”地拉上拉链,急中生智,转身反问:“咋啦?我自个的东西,还不能瞅上一眼?”

年轻城管大出意外,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看着眼前这位领导模样的老同志,他也没有一点脾气。

二老陈机智地规避了这次风险,一边用力夹住继续寻找公厕,一边自言自语嘟囔道:“人人都爱大城市,大城市有什么好的?撒泡尿都不自由,一掏一个警察,一掏一个警察!”他是把穿制服、戴大盖帽的都当成了警察。

那年中秋前夕,副科长小黄两地分居的妻子带着小孩儿大老远的从陕南来单位探亲,这位任职不久的年轻领导当天下午便请了半天假没来上班。二老陈到办公室一瞧,独自寻思着自言自语:“他俩关住门独自享受呢?不如让大伙儿也分享一下他们的热闹吧。”他对着门厅里的正衣镜整理整理身上的中山装,伸开五指往后梳理梳理花白的头发,就背剪着双手上黄副科长家去了。

一进门,小黄热情地向老同志介绍自己的妻子,又向妻子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单位德高望众的二老陈。”二老陈不动声色,歪着脑袋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把女人看得瞬间绯红了脸,他却转向黄副科长,一脸严肃地说:“小黄啊,这位也是你媳妇?那……上次来的那个姑娘是……”他忽然拍了拍自个脑门儿,恍然大悟似的,“哦,我明白了,上次那位要年轻得多。那好,你俩亲热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完,他对着女人微微点一下头,背着手转身走了。回到办公室一见科长,二老陈就一脸着急地说:“我说领导呀,黄科副在家里跟媳妇打起来了,你赶紧过去看看!”科长半信半疑地来到小黄家,果不其然,刚上楼就看见两口子正在门口撕拉得不可开交呢,妻子满脸怒气,抱着孩子、拉着皮箱就要走,小黄一边使劲拽着,一边满口好话解释不迭……

事后,那媳妇笑着跟人讲,她怎么也意料不到那么严肃正经的老领导竟然会开这种玩笑!

有一次,原先部队的老班长带着老婆、儿子、儿媳从南京上北方旅游,顺道来看望看望分别已久的老战友。二老陈在火车站迎接客人,一见面,他就绕着圈儿歪着头仔细打量人家儿子,嘴里反复叨叨:“怎么不像啊,不像啊!”班长问他不像谁,他说:“不像我呀!”一句话,把人家儿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是抱养的。幸亏班长老婆也是当年就认识的熟人,知道老陈的脾气,她在二老陈肩胛上捣了一拳,骂他道:“几十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么捣蛋!”“哈哈哈哈!”二老陈就是这样,见面一个出其不意的玩笑,就让你觉得不生分,并深深地记住了他。

二老陈生活上如此幽默好玩儿,工作上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在部队几十年,养成了高度敬业、一丝不苟的纪律作风。在二老陈的词典里没有以老卖老这个词,他仿佛永远都是一名新兵,不管年轻的领导同志安排他什么工作,他都当作命令来接受:“是!”并全力以赴保证坚决完成。同志们考虑二老陈年事已高,一般跑腿的事就不叫他干了,可是二老陈却不乐意,他认为老年人更应该多多走动、练练腿脚,他总是跟大家争着抢着出去办差。

每逢节假日,各部门领导都为安排值班人员的事而大费脑筋,也难怪:谁愿意在别人休闲玩乐的时候,自己却留守岗位忍受寂寞呢?二老陈却主动要求值班。他说:“年轻人家里都有小媳妇等着回家过节呢。我老了,回家不当紧了,我给咱值班,你们都回去跟媳妇亲热去吧。”于是,二老陈便成了他们科室节假日固定的值班员。时长日久,单位一把手发现这个问题,还专门找他们科长谈了一次,领导说:“尽管老同志姿态高,但你们也不能总是叫人家值班呀,老头儿中秋值了,国庆又值,元旦还值,春节还是他值……都快退休的人了,应该适当安排人家节假日休息休息,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嘛,你们可不敢鞭打老黄牛噢!”

超过四十年的勤奋工作,一如既往的朴实谦逊,二老陈为自己赢得了同志们的爱戴,也赢得了组织上的肯定。在临近退休前一年,按照当时政策,二老陈被授予副调研员荣誉称号,并享受副处级待遇。在全体干部大会上,当书记把烫金的荣誉证书递给他时,二老陈好像突然慌了手脚,他急忙把两只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立正,上身前倾,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去接,这戏剧性的一幕令大家忍俊不禁。会后,同志们都围拢过来向他道贺,二老陈却皱起眉头故作烦恼地说:“我现在真不知该如何措置两手了。以我如今的身份,双手下垂显得过于幼稚,插在兜儿里又不严肃,是否应该像电视上领导人那样把两手交叠在腹部呢?”说着,他就郑重其事地当众示范,把两只粗大的手掌右手压左手放在自己的大肚腩上,神情自若地向同志们颔首致意,再次惹得哄堂大笑。

现在,二老陈已经退休了,同志们还常常提起他,时时想念他;曾经,他就像单位人事之间的润滑剂一样,让所有人觉得开心、融洽、宽松、和谐,自从他离开单位,上班的气氛都显得有些寂寥。但是二老陈虽然退休了,却并没有赋闲,他还有一位年过九旬的老母亲需要照顾呢。前些年,他把老娘请到自己家里长住,好吃好喝,昏定晨省,精心伺候着;这几年老人年纪太大,生活不能自理,就担心自己突然哪天老在外地,害怕火葬她,咋说也不愿离开乡下老宅了。没办法,二老陈只好留在山区老家专职伺候老娘。他每天给母亲做饭、喂饭、洗衣、泡脚、擦身、按摩,其耐心细致程度超过一般女儿。人哪,老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返老还童的迹象。他母亲也一样。他给母亲买了部老年专用手机,就搁在老人枕头边儿上,老人一会儿看不见儿子,就颤颤巍巍地按着按键给他打电话,弄得他连个串门聊天的空空儿也没有,娘儿俩几乎寸步不离。

提起二老陈,他在村儿里方圆五公里以内,也算是个名人。老乡们都晓得他当年千里背白面的故事,都夸他是个大孝子。当年家里穷,人多地少,人们全凭吃糠咽菜过日子,最多能吃点儿高粱面抿节,一年到头基本上见不到什么麦子粉。二老陈在南京部队工作时,生活非常简朴。等到过年回家探亲,他就把长年节省下来的粮票折合成两袋白面。他带着两袋白面从南京一路坐火车、转汽车,硬是带回了陕北。到县城下车后,离家还有90里山路,山路不通车,又是大雪天,他背着一摞两袋100斤的面粉,手里还提着别的行李,一路步行,从早上走到黄昏才到家。第二天,母亲打开面袋一看,布袋里挨着儿子脊背的那一面已经被汗水渗透,结成了半寸厚的一层面甲!老人汪着眼泪,颠着小脚,给张家一升、李家一碗,让邻居们分享她儿子的孝心,还激动地说:“这是我儿子从南方背回来的面,是专供解放军吃的面呀!”

如今,二老陈自称“两栖动物”,他陪老娘在乡下待上半月二十天,就开始想念他的两个孙子。他往往要花费一两天工夫,苦口婆心地请求老娘给他放两天假,再请邻居侄儿媳妇替他照管照管老娘,然后抓紧时间乘车返回城里一趟。

有时候,人们上午看见二老陈在小区院子里跟两个孙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半)按大小个儿排成一列在搞军训呢,他喊着口号:“正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半面向右看!敬礼!礼毕!……”一个老玩童领着两个小玩童,步伐整齐,动作滑稽,着实好看。邻居们都说,二老陈把两个“新兵蛋子”训练得有模有样儿的。

可是下午,人们又看见二老陈急匆匆地赶到路边来等班车,他手里提着一嘟噜花里忽哨的塑料袋,里面疙里疙瘩、满满当当装着买给老娘的好吃食,有蛋糕、面包、奶酪,还有老婆提前做好的红烧肉、酥鸡、丸子……都是在村里不容易买到的稀罕东西。

有人问:“二老陈,您又下乡去呀?”

“噢么,”二老陈说,“我妈一早就打电话了,我妈在家老等着哩么。”

你听他的口气,瞧他说话的神情,就不由得想起我们小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我妈叫我吃饭了”那种情境,仿佛他又成了一个被妈妈呼来唤去的猴儿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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