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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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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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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 囊

九十年代初,我在煤矿子校教书,周末的最大乐趣就是到矿部市场去转转,看看形形色色的人们,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听听完全不同于书声的市场喧嚣;当然,也买一点儿必需的东西,享受购物的快感。那年月工资收入有限得很,我还得时长给老家父母孝敬点儿,虽然购物的欲望强烈,可从兜里往出掏钱却像挤牙膏似的,很不爽利。

那时塑料袋儿还不大时兴,我总是提着一个菜篮子——尼龙包装带编织而成,双面用彩色包装带拼出简单的图案,看上去很爱美,也很环保的样子——今天看来似乎蛮超前,但那时并没有环保的概念,爱美倒是真的。我提着精致的篮子,新婚妻子跟在身边;一般拿东拿西、负重,可能影响外在形象的事向来由我包揽;妻子只拿着她的手包,走路轻盈,也显得优雅。

我们在巴掌大的市场上来来回回逛了三圈儿,看的多,买的少,多半儿是为了体验那种眼花缭乱的感觉,恍惚我不是在深山里头而是生活在现代化城市里,聊以自慰。我蹲在小摊儿上,数个个儿买了12枚农家妇女小筐提来出售的土鸡蛋,精挑细择买了两小把刚刚摘下、还带着晨露、没有虫眼儿的油菜和菠菜,几朵新鲜、潮润的平菇,还选了几根粗细均匀、捏上去感觉比较瓷实的大葱,虽说篮子还不满一半,却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买的,不过大葱担在篮子外沿,看上去也有一种满载而归的样子。转过三圈儿,看看手表,还不到一个小时,那就上二楼商店去逛一逛吧,虽然也实在想不起需要买什么,反正时间还早着呢。

我们走上一段短短的楼梯,走进矿上唯一的商店。我们沿着柜台边走边看,到了中间位置,我顺手把菜篮子搁在大厅当中闲置的案台上,让自己轻松一点儿,免得像个小家子男人一样被物累、被牵绊,一点儿不潇洒。

女人们对商场柜台大约都有一种留恋癖吧,她们即使没有什么可购置的,也总喜欢看一看,问一问,摸一摸,感觉那是一种享受。按照胡适之先生的“三从四得”原则,我就耐心陪着她,慢慢地看,一边不时地扭头照顾一下放在案台上的篮子,一边应付着她随时可能提出的咨询。我们走到商店柜台转折的地方,那里正在展销妇女儿童服装,妻子就不停地拿起一件衣服征询我的意见,样式好不好?颜色行不行?老气不老气?等等。其实对于服装,我又懂得多少呢?不过是胡乱应付而已。

突然,我一扭头发现案台上的篮子不见了,前面一个中年男人正提着貌似我的篮子,和身旁的女人并排快速向商店门口走去。我一着急,顾不得跟妻子打声招呼,拔腿就往门口跑。就在将要出门的地方,我赶上了那对夫妻,我从背后拍了一下那个男人的手臂,“哎,你怎把我的菜篮子提走了?”

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立即把篮子还给我,还吱吱唔唔地说,这是他邻居忘了拿的。我一把抓住篮子,也不加思索就说了句:“那好,咱到派出所说去。”

可是出乎意料,旁边那个妇女突然大声喊叫起来:“打人啦——!快看,老师打人啦——!”就扑上来疯狂地在我的T恤衫上撕拉。她的男人也好像一下子醒悟过来,猛地伸手抓住我的衣服胸口,粗声大气地吼叫着责骂我,眼珠子突出,眼白发红,满嘴喷溅着唾沫星子。进出商店的人瞬间都聚拢过来,他们茫然地看着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我一下子就蒙了。想想看,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既不习惯于高声大叫,也来不及为自己分辩,突然被两个上了年纪的男女不顾一切地围攻,男的动住我胸口不放,女的一边乱抓一边破口大骂,我简直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唇间发出的些许声音也被他们给压住了,谁也听不清楚。四周的人看着,一时弄不明白,还以为我一定是冒犯了这老两口,他们都向我投来一种异样的目光;要知道在这个小小的矿上,好多人都在学校见过我,都知道我是一名教师。

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秀才遇大兵,有理说不清。就这样,我任他们两个肆无忌惮地攻击、糟蹋了足足十分钟,直到我们学校的校长从门口出现——他也是来逛商店的。校长一眼看见我被围困,他立即分开人群走到跟前,大声问:“这究竟是怎么了?”见是校长,那对夫妻稍微收敛了一些,不敢那么嚣张了,我这才有机会向大家简单陈清了事实真相,但我却始终没有提到一个“偷”字,只是说他们提走了我的菜篮子。——直到现在,我都奇怪自己怎就那么克制、严格把握着分寸。大家一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拿了人家东西还这么有理霸风,真是怪事!”

这时,校长开口说话了,他气愤地对着两个颇有一把年纪的夫妻,批评道:“你们拿了人家东西,还这么虚张声势、强词夺理,想干什么?别说我们的老师没有打你,就是打了你,不应该吗?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家的东西据为己有,这是什么行为?亏你们还是做父母的人呢,就你们这个样子,怎么能教育好子女?”

围观群众也附和着校长,对他们表示不屑和批评。那男的见势不妙,嘴里还威胁着“这事我跟你没完……”就拉着老婆灰溜溜地走出人群去了。

这时,妻子也从那边赶过来,她看着我的怂样儿,往展拉了拉我的T恤衫,说了一句:“你可真倒霉!”

然而,我却痛心地感到自己的窝囊。是的,我是彻头彻尾的窝囊。在那两口子对我进行野蛮的人身攻击之时,我真恨不得对着那张可憎的老脸一拳砸过去,然而第一个跳出脑海的念头却是:我是一名人民老师!身边说不定有我的学生,有学生家长,他们都在看着我,我不能胡来,不能给他们留下坏印象。我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给束缚着,不敢有所反抗,不敢大声喊叫;相反,那两个明知我是学校的老师,他们却变本加厉,正好利用了我的软弱。

小时候,我并不是个调皮的孩子,但偶尔与别的孩子发生冲突,父母知道了都是不问青红皂白首先收拾我,目的只有一个:父母永远不希望他们的孩子惹事生非。所以,我从小就怕惹事。在学校里,像我这样的学生,因为学习好、表现好,总是得到老师的呵护,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被老师们罩着,才幸免于被其他同学欺负。我便如此一路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地长大,没有什么反抗能力,总希望天下太平,看似文质彬彬,其实内心十分懦弱,成了一个标准的囊子。

那件事后,我思考了许多,我在不断反躬自问:我究竟应该怎么处世呢?我寻思:主观上,那天我在情急之下处事不慎,我把小事弄大了。假如我耐心向他们解释一下,把菜篮子要回了事,不提去派出所之类的话,就不会发生他们的过激反应,人们常说“狗急跳墙”,就是这个道理。究其根源,像我这样的人,生活中过于依赖法治、正义,过于依赖讲道理,却不知道人在世上并非所有的事都能靠法治、正义来解决,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跟你讲道理;一个人过于本分就显得太迂,缺少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往往就如我一样,碰得一鼻子灰。另一方面,我当时随意说出的一句话,正好激发了对方性格中恶的一面,反噬了我自己,说明我对人的认识真是太单纯、太肤浅了,人性远比我预料得要复杂千倍万倍。

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个对我动粗的男人曾经坐过牢,是服刑期满后留矿就业的工人。哦,原来如此!

客观地讲,在矿上工作期间,我跟不少刑释后再就业的工人有过交往,我下井带工时的跟班师傅就是一位就业工人,他很敬业,对我这个年轻单身汉倍加爱惜,还几次请我到他家吃饺子,我觉得他们大都跟我们大伙儿一样很正常;如果没人提醒,我都不会想到他们曾经的过去,我向来对他们没有任何偏见。但是,算我那天不走运,偏偏就碰到了一个,他的确劣根未除。

我再次提醒自己:人性,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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