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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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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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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牲灵


1

这两三年,我很少回老家了。家里已没有年迈的父母倚门盼望,也没有儿时的美味在唤起我的乡愁,那个胶泥小院已然破败,地上的砖缝里长出了细草,老宅子的门也上了锁,曾经温情脉脉的“家”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已成为家乡的客人。然而去年夏天村里新修的戏台竣工,村长不知从哪里问到我的手机号,特意打电话邀我回去参加落成典礼,其实是向门外的游子拉拉赞助,我便借机又回了一趟久违的故乡。

那天雨霁云散,凉风习习,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芬芳,我突然想到山里去,想再望一眼远处那锯齿型的地平线,那一碧如洗的蓝天,那悠悠飘浮的白云;想在空旷的山野里张开双臂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大吼几声,让山风充满我的心房、清洗我的肺腑,让连绵的回声冲撞我的耳膜;想让山间的绿色充满我的视野,擦亮我的眼眸;想……我就从戏台下的人群中溜了出来,上山去了。

那天,我是和雁一同回去的。我们甩开两臂走在似曾熟悉的山径上,大片大片的坡地遍布着野生的苜蓿,紫色苜蓿花正在盛开,招蜂惹蝶,满山青翠;山上长起许多树,有果林也有杂木,但全无人工修剪的痕迹,枝柯杂乱无章,旁逸斜出,任凭它们在阳光风雨中疯长;梯田上的果树、梨树也没人经管,早熟的果、梨落了一地,早就被虫子侵蛀了。曾经,老一辈农民精耕细作、浸透汗水的土地,如今却长满了蓬蒿,几乎遮没了以往耕种的痕迹。庄稼人世世代代惜之如命的农田,大都撂荒了,只有零星的平地上还长着些许庄稼,由留守的少数老年人耕种着。

我领着雁信马由缰地溜达,来到后渠畖一个地方,那里曾是我家的自留地。我一眼望见渠坳里那个芦草丰茂的山窝——一个秘密的所在,不由得想起一件悠远的往事。我说:“雁,咱下去看看,或许那里还能找到驴坟呢。”

“驴坟?”雁惊讶道。

“是的,我给你讲过的那匹智驴。”

“哦——”雁一下子想起了我们新婚的某个夜晚,我深情地给她讲述的那个故事。雁对农村并不陌生,她小时候特别调皮,外号“假小子”,常去乡下外婆家,爬坡上畖也不输别人。听我一说,雁心血来潮,拉着我撒开两脚就往山下跑。我们穿过一大片谷子林,又跨过一片洋芋地,披开茂密的芦草,步履艰难地走近了那个山窝。一路上,只听见庄稼和野草刷过牛仔裤的嚓嚓声,我们的裤脚上沾了一层粉白色的洋芋花粉。我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在齐胸的芦草丛边巡察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奇了,明明是有坟头和石碑的嘛,怎么杳无痕迹呢?我小心拨开锋利的芦叶,踏进茂密的山坳,向芦草更深处走去,雁紧跟在我身后。我们终于发现草丛下面似乎有一个缓缓隆起的土包,这应该就是那个坟头吧?我好激动,便向芦草更密处寻找。

“小远,快看!”雁好像发现了什么。

我转头一看,在她脚下草丛里露出一小截布满青苔的石头。

“一定是墓碑!”我惊叫道。

我俩就像发现了宝藏,立即相对蹲下,我们四手齐上,使劲扒开青石下板结的泥土。经过一番忙乱,下面渐渐露出了被黄土淹没的石碑,终于看见了刻在碑上的四个粗犷大字:“老驴之墓”。粗朴的石碑重新回到了灿烂的阳光下。


2

入冬以后,地里的农活不多了。男人们在生产队每天上山砍秸杆。高粱、玉米、谷子收割后,秸杆还留在地里,被山风摇曳,早就风干变脆了。社员们把秸杆一捆一捆地背回来,在场院里堆成高高的草垛,给牲口备足过冬的饲料;上山的时候,顺便把驴圈和羊圈里掏出的粪送往地里,一堆一堆地摆开,上面覆盖黄土,为来年的耕种预备下肥料。妇女们则在家里没明没夜地做针线,搓麻线纳鞋底儿,为一家人赶做过冬的暖鞋。等到天气晴好日子,则按照事先跟饲养员的口头约定,难得使唤集体的牲灵做一天碾磨活儿,把家里有限的粮食加工加工,这也是年前必须完成的事情。

吃过早饭,母亲就催着我去饲养室牵驴,并再三安顿:“要老驴噢!”

生产队可用的几头驴是按年齿排序的。“老驴”是岁数最大的那头,它简直具有人的一部分智慧,性子悠悠的,干活不紧不慢,很是自觉;它好像明白自己身为驴子的本分,角色定位准确,从来不需催赶,但很出活儿;推碾拉磨时给它戴不戴眼罩和笼头,其实无关紧要,它从来不偷吃,也不东张西望,眼罩笼头之类于它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形式。就驴道而言,老驴几乎是完美的典范。“二驴”“三驴”“四驴”据说都是“老驴”的子女,但是它们显然没有继承母亲的好品行,谁晓得它们像了哪头叫驴?那些个杂种!“二驴”特别奸滑,刁空儿就歇蹄,不停地要人催赶,你给它屁股上一条帚把,它欢溜溜地走几步,你一不注意,它就开始磨蹭,不怕慢光怕站,使唤它就等于没完没了地跟它淘神怄气;“三驴”最馋,有偷吃的毛病,你一不留神,它就从碾盘或磨盘上狂揽一口,笼头的网格也挡不住它贪馋的舌头,为此它挨了不少打骂,但它记吃不记打,屡教不改;“四驴”还有点年轻,性情浮躁,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好奇,稍有个风吹草动它就支棱起驴耳朵听一听,常常就耽误了推碾拉磨的正经事。因此,庄户人家做碾磨活儿都争着抢着要牵老驴,老驴一年里最忙最累,也最受饲养员的怜惜。每次要牵老驴,饲养员大叔大婶都很为难,总是嫌大伙儿不心疼老驴,嘴里嘟嘟囔囔的,让人感觉很不爽快;但是,通常情况下最后他们还是让人把老驴给牵走了。

我走进饲养室,大叔已经给牲口喂饱了草料,大婶正在刷锅。当我提出我妈叫我牵老驴时,大婶照例脸色一沉,没好气地说,“你们就不能让老驴歇上一天吗,它已经连续做了两天碾磨了!”她把刷头遍锅的泔水给老驴饮了,老驴正在满意地舔着嘴唇上沾着的几颗米粒儿,瞧它的神气好像并不在乎连续作战的辛苦。大叔卸开驴圈串栏放出老驴,给它戴上笼头,又用一把硕大的老木梳给它从脖子到脊梁到腰胯细细地梳了一遍,他抚摸着它的脖项,再三对我叮咛:“你一定要告诉你妈,不要把老驴赶得太紧了,今天做不完的活儿,留着下回再做;到了晌午,给它喂点草料、饮一回水;送回来的时候,路过场院要停一停,让它打个滚儿……”他还问我,“记住了吗?”

我答应记住了,大叔才把缰绳交给我,他看着我把老驴牵出了饲养室,目送我和老驴走出院子豁口,才转身忙别的去了。


 3

有一天,是邻居大伯家使唤老驴磨高粱。大嬷戴着古桐色头巾,她站在石床前对着笸箩不停地逻面,头巾上的流苏在快速地飘荡着;每过一会儿,她就扭头关照一下磨头,不时地走过去拨一下插在磨眼里的两根三春柳细棍儿,以防磨眼堵住。大嬷的女儿貂儿在前院里照看着满地乱爬的小弟弟海洲。海洲还没学会走路,正是个憨娃娃,看见鸡粪就当成糖块儿抓起来往嘴里塞,貂儿赶紧跑过去从弟弟手里夺走鸡粪扔掉,不住地嘶声教训着弟弟。三四个邻家的小姑娘在那儿踢毽子,貂儿的玩心可大了,她抽空儿就凑过去也跟她们踢一阵子。这些小姑娘个个都是踢毽子的高手,她们一会儿朝前踢,一会儿向后踢,动作轻捷利索,毽子飞起来高过了头顶;她们正在进行踢毽子比赛,有的女孩踢了一百下都不坏。貂儿踢过一轮,想起自己照看弟弟的任务,就赶紧瞅瞅海洲爬到哪儿去了,她飞快地跑过去把满地乱爬的弟弟抱到自己跟前,接着投入新的比赛。

突然,大门口传来一声巨吼:“哎呀!海洲——”是大伯破嗓的声音,他随声就从门口进来了。

大伯石破天惊般的吼声吓坏了院子里所有的人,大家齐刷刷地停下来用眼睛在地上寻找海洲。神奇的是,我们的老驴即将迈出的一只前蹄也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天哪!海洲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爬近磨道,距离驴蹄只剩半步之远,半步呀!

大嬷惊慌失措,发疯也似的叫喊着跑过去抱起小儿子,大伯厉声责骂着老婆,大嬷掏心挖肝地咒骂着不中用的女儿,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而老驴的那只蹄子还静静地悬在空中不敢落地,直到大伯走过去亲切地拍了拍它的颈项,说了句:“好了,没事了,伙计!”老驴这才试探性地慢慢放下那只前蹄,然后继续迈步转它的磨道。

后来,邻居家为了纪念这件不寻常的事,也为了小儿子长命百岁,大伯就给小儿子海洲改了个名字,叫“蹄生”。——老驴蹄下获新生,这孩子命大啊。


4

我哥十八岁初中毕业就在生产队当了一名社员。一天,村里小学的一位公派教师调走了,队长派哥哥去往县城送人家,这是生产队领导为了照顾年轻劳力的一种安排。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石子公路不少地方被冲毁了,架子车无法通行,队里就打发那头老驴,驮着老师的铺盖和书籍行李,叫哥哥赶着驴,陪着那位老师。

到了县城,哥哥刚把老师送回家,走到东街十字路口,就下起了雷阵雨。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紧接着酒盅儿一般大的雨点子“卜嚓、卜嚓”砸在地上,转眼间街道就成了一片汪洋。哥哥只好把牲口赶到炭市里人家屋檐下,暂避一会儿。等到雨点变得像豆子一样小了、稀疏了,天也黢黑了,城里已是灯火一片。我家在城里没有亲戚,哥哥上哪儿去歇脚呢?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赶。一出古城东门,失去了人家窗口的光亮,眼前就变得一团漆黑,地上什么也看不清了。哥哥知道驴是长夜眼的,它认得路,就死死地拽住驴尾巴,像个盲人一样跟着驴走。老驴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等于把自个的安危完全交付给老驴了。哥哥只觉得脚下一会儿踏进水窟子里,一会儿踩在淤泥上,一会儿又被石头绊了一跤,险些跟不上了,老驴就站住,等着他。

那年月,乡下可没有什么路灯,一到晚上到处黑咕隆咚,人们闲来无事,通常爱聚在一起讲鬼故事,讲红毛野人逮住小孩生吃的骇事,听得人毛骨悚然;这些夸张的故事很刺激,也很吸引人,却把一个“怕”字深深地烙在孩子们心里。哥哥那时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大人,还没有太多历练,胆量也不够大,脑子里充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瘆人的印象,非常恐惧,他生怕碰见什么青面獠牙的鬼魂,又怕突然跳出一个浑身长毛的野人,眼前影影绰绰,好像有无数鬼怪在前头等着他。后来,他索性闭住眼睛,只管拽紧驴尾巴走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无意识地走。驴拉着他,他跟着驴,机械地交替迈动双脚,就像乡下人常说的:瞎子跟上驴跑哩。走着走着,他迷迷糊糊的差点儿就睡着了。三十几里石子路,不知走了多少时辰,老驴突然停下脚步,“昂二——昂二——”嘶叫起来。他心里一惊,睁眼一看,饲养员大叔正提着马灯站在硷畔上,焦急地等着他们呢。哥哥一下子放松了,他长舒一口气,总算到家了!


5

大约在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前几年,老驴已经衰老得驮不起一袋粪了,后来连碾磨也拉不动了。它的牙齿已经磨光,嚼不动干草,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皮包骨头架子,一阵大风就差不多能把它给刮倒。经过生产队社员们商量,决定把老驴拉到牲口市场去卖掉,人家会拿它的驴皮和骨头熬胶,虽然没有多少肉,但一副驴下水还能值几块钱呢。

记得那是个遇集的日子,刚升上山顶的太阳红彤彤的。队长派人把老驴牵出了饲养室,准备到县城里南河滩牲口市场去。饲养员大婶眼睛哭得红肿像熟透了的桃子,她手里握着一把嫩苜蓿,站在老驴头前,抚摸着它那枯黄稀疏的鬃毛,一点儿一点儿地给老驴喂草。老驴慢慢咀嚼着,苜蓿的碎屑不时从它松弛的嘴唇边洒落下来。妇女们也都闻讯赶来,有的用簸箕端着一些麸皮,有的端着半盆米汤,还有的腋下夹着一把嫩草,她们都神色黯然,前来为老驴送行。女人们到底有些心软,看见老驴的眼睛里滚下一颗一颗浑浊的泪珠,想起老驴平日里的种种好处,就个个伤心得哭了起来。当队长走进饲养室院子时,发现女人们围着老驴已哭成了一团!眼前的场景,让这位宽肩阔背、满脸胡茬、平时说一不二的汉子也没了主意;要知道女人的眼泪是有感染力的,他也想起老驴一辈子的温顺、皮实、耐劳,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他吸了两下鼻子,最后干脆摆了摆手说:“嗨,算了算了,既然你们这样,今天就不卖了!”大伙儿总算松了口气,她们握住饲养员大婶的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留下带给老驴的东西,就各自回家忙乎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老驴越发衰老了,站在那里脊梁骨和胯骨翘起老高,四腿微微打颤,每天只能吃一点点茸草,眼角不时地渗出一些棕黄色的胶状物,招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围着它飞。大婶一天两次用湿毛巾给它清洗眼角。队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社员们说:“都回家给娘们儿做做工作,这老驴实在是不行了,如果再不卖,一旦哪天站不起来,连市场也到不了了。”他看大伙儿都不吱声,又说,“牲口毕竟是牲口,卖了它大家眼不见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回去叫婆姨们再不要哭哭啼啼的……”说着,他自己先鼻子里一酸,打住了。

又是一个遇集的日子。天上飘着几朵灰白的云絮。一大早,队长就亲自从圈里拉出老驴,大叔大婶赶紧给老驴又是梳毛又是擦眼睛又是饮米汤。队长不耐烦地催着他们:“好了,好了,再难舍也得卖掉呀,哪有让牲口老死圈里的先例,拖拖拉拉的也无济于事!”

当队长牵着老驴走到饲养室院子豁口,忽然看见蹄生背着书包出现在那里,他两腿叉开双臂伸直呈“大”字型挡住路口。这个已是五年级学生的半大小伙子,不知听谁说今天队长要卖掉老驴,他顾不得向老师请个假就从学校跑出来了。他一口气跑到饲养室,脸颊上带着泪痕,凶巴巴地堵在那里,他要阻止队长把老驴牵走。

“躲开!”队长命令道。

“就不!”蹄生不知哪儿来的这股勇气,他瞪着一双小眼睛站在豁口上,像个树桩似的一动不动。

“日了怪了!我还就不信这个邪!”队长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拉着老驴就要往外闯。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蹄生一骨碌倒下仰面朝天、四肢八叉躺在了路口,书包也摊在地上。这意思明摆着:要走,你和老驴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这时,院子外面已聚了不少人,人群里传出妇女们嘤嘤的抽泣声,还有一些老年人的唏嘘声,蹄生他娘大嬷慌慌张张地赶来了,她尖声大叫着:“蹄生!蹄生呀——”饲养员大叔大婶也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一边一个抓住驴辔头,试图挡住队长。

队长扫了大伙儿一眼,好像人人脸上都带着怨愤,眼里都喷着怒火,大家分明都把他当成了一个恶棍。他摇了摇头,泄气地扔下缰绳,无奈地甩了一句:“老子不管了,谁想咋就咋去!”背着手扬长而去。

到了那年秋天,队长的话不幸言中,老驴终于卧地不起了,从此天天卧在墙角晒太阳,半天也懒得动一下。大叔大婶每天精心照顾着它,蹄生和几个小伙伴天天轮流着从山上拔来嫩草给它送来,妇女们也端来剩汤剩饭给它喂。那么多人关心一头老驴,就像大伙儿牵挂着一位病重的老人,这在生产队的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

一个初冬薄霜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墙头上几只乌鸦在不安地翘动着尾翼发出沙哑的叫声,饲养员大叔却发现老驴在墙角静静地垂下了脑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昨夜不知什么时辰,在人们安睡中,老驴悄无声息地走了,独自告别了它服务一生的人们,离开了它热爱的尘世凡间。

吃过早饭,几个社员碰了一下头,大伙儿便自发地扛起镢头、铁锨,到就近的后渠畖山坳里挖了一个长方形的深坑;他们把老驴的尸体放在一张旧门板上,四个人用肩膀抬到坑边,坑里铺上厚厚的干草,把它小心翼翼地安放进去,身上用席片盖住,四周又围了一圈儿干草,然后大家一起动手刨土填埋,并在上面堆起一个大大的坟包。大伙儿无言地配合着,他们以对死者应有的尊重和礼仪掩埋了老驴;瞧着眼前这个前所未有的驴坟,人们静默几分钟,然后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带着工具陆续离开。人人感到如释重负,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似乎失去了什么。

几天之后,蹄生他们特意在村头的采石场找到一块长方形平整的青石,他们请学校里书法最好的马老师——就是那位戴着一圈儿一圈儿厚眼镜片的老先生,用毛笔在上面写了“老驴之墓”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然后,他们又抬着那块青石来到阳坪上建窑工地,找到细石匠聋子二伯——聋子二伯可不是一般的石匠,他是能在石头上绣花的人,他常年给人家革碾子、锻磨、刻碑,他能不看任何图样就在石供桌上一锤一錾凿刻出活灵活现的麒麟,凿刻出缠绕着飘带的宝书。面对几个学生一脸的真诚,聋子二伯没有推辞,他二话没说停下手边正在打造的窑口结石,拿起雕刻专用的细錾,叮叮当当,不到半小时就把青石上的四个大字给刻好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微风抚面的星期天上午,蹄生他们早早地来到后渠畖山坳里,郑重其事地把石碑竖立在驴坟前,引来众多大人小孩围观,再次惹得不少妇女们潸然泪下。


6

我和雁以柴草为工具把石碑清理得干干净净,把渍进笔画的泥土细细地抠掉,大字的立体感顿时显现出来,我们再把石碑下挖出的虚土摊平、踩实。我们怀着肃穆之情,郑重其事地让“老驴之墓”石碑重见天日,在绿草的掩映下显得浑朴而庄重。然后,我俩并排肃立于驴坟前,对着石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样子,这里很久无人涉足了,大概村里已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里埋着一头不平凡的智驴了吧。算起来,才过了不到三十年,人们就把曾经为大伙儿尽忠竭诚、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牲灵给忘了,人类是何其健忘啊!那位蹄生,他为生计所迫,为儿女所累,早在十几年前就举家迁移到内蒙一个地方落户去了,听说他已经当上了爷爷。人世沧桑,岁月无情,当人们见过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就会慢慢丧失赤子之心,变得精神麻木,感情淡漠,对什么都见惯不怪了;或许蹄生也和大伙儿一样,早已忘记他的救命恩驴了吧。

我和雁离开驴坟,踏着白草丛生的小径,一前一后走出后渠畖。在沟口外的菜园边,遇见一位长相十分俊俏的年轻媳妇,她穿着式样简洁的湖蓝色连衣裙,肘弯里挂着个三春柳小筐子,正站在菜畦间弯着腰摘豆角呢。看见有人从沟里出来,她直起腰身定定地望着我们,眼神里充满好奇;当我们走近了,她以山里人特有的热情问道:“你们到驴坟滩串去了?”带着浓重的东乡口音,一看就是从“老爷河”畔那边娶过来的新媳妇。

“驴坟滩?”我不解地问。我知道村里有羊道沟、小豆沟、大麦梁……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驴坟滩”这个地名。

俊媳妇见我疑惑的样子,就耐心地向我解释:“那后面就叫驴坟滩。听说很久以前,村里有一头通人性的老驴……”

“哦,我明白了!”我赶紧打断她要讲的故事,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在我牵着那头老驴滚碾子推磨的时候,你大概还没有出生呢!”说得人家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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