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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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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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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崖上人家


 一


从前,陕北人习惯住在高处。山腰里半坡上的窑洞小院,掩映在老槐树、老枣树的绿荫里,远远望去,宛如挂在崖上的一个盆景;弯曲而陡斜的坡径,从硷畔沿折尺型向下延伸,连接着山脚的简易公路。公路底下,是流淌在青石板上的小河。小河来自大山深处,一路接纳众多山泉,在县城附近汇入无定河。村民公用的水井就在离河边不远的岬石下,因为有泉眼冒出,人们在石层里向下掘了一个两米见方、一米五深的蓄水池,上面砌了敞口的石洞。水是活水,井满自溢,流入不远处的小河;夏天偶尔发大水,河水猛涨,井口被淹,事后人们就得张罗着淘井,把井底的淤泥清理出来,还井水以清澈。平日里,井口前总是你来我往,人们把水桶甩入井池打水,水桶不离担勾,俯身打满一桶暂时搁在井口的条石上,俯身再打一桶,然后勾起前面的那桶,担着,咯吱咯吱地上坡去;遇到拐弯处,换一下肩膀,接着上坡。

那个时候偶有山洪暴发,崖上的居民俯瞰山脚的人家,土坯院墙被冲毁了,牲口被卷跑了,草垛整个儿地随水漂走了,便暗自庆幸自家多亏住在高处。虽说那样的山洪十年未必一遇,一生也见不到几回,但纵然几十年一遇也承受不起呀。

那个时候,人们的肩膀硬,肩头上长出一层厚茧。吃水要到沟底的方井里去挑,开始用木桶,后来换作铁皮桶,扁担让肩膀磨得溜光。家里不管谁到下面去串门儿,都不忘了肩膀上搭一副桶担,临了,顺便捎一担水上来。人人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屋里立在墙脚的水缸里常年满溢。

那个时候,人们的脊背也厚,腰腿也有劲,脚掌踏在地上一踩一个印子,所有日用物资都在背上背回来。庄稼从山上背下来到院子里,盐和炭从坡下背上来到家里,铺在墙头上晾晒干菜的石板、院子里砌羊圈、垒鸡窝的青石,都是人们从山下背上来的。如果把两条腿比作车轮,脊背就是车厢,每个人都自带运载工具。

崖上的窑院里,天也亮得早。太阳一露头,崖上窑洞窗格上的白麻纸就给染得通红,像着了火似的。但是人比日头还起得早,鸡叫头遍人们就醒了,鸡叫二遍人们穿衣起床了,鸡叫三遍都出去做活了;乡下从来没有早餐的习惯,一日之计在于晨,干活得趁早。村民无论男女都不爱拖拉,几千年延续的传统,节令就是大自然给庄稼人无声的命令,农时一天也耽搁不得。谷子、高粱早种一两天比晚种一两天,长势不同,颗粒成色也有差别,收获就不一样;秋白菜更是如此,今天该种了,却拖到明天再种,结果白菜的叶片大小、包裹的瓷实度,就眼见的不同。庄稼人按照大自然的节奏赶时节,赶来赶去,便养成了不拖延的习惯,任事赶头不赶尾。

牌楼村古老的崖上窑院里,直到新世纪初还住着人家。虽然只剩下三户,但还是有人住着,每到天黑三家窗户就被灯光照亮,犹如山的眼眸。是祖辈留下的宅子,舍不得废弃吗?那倒不是,实在是三家都没有足够的能力重新修建。如今的社会不同以往了,交通发达,谁不晓得山下公路旁住着出行方便?乡下人攒钱难啊,地里的收获有限,打零工挣的钱只够日常开销,家里存点钱就指靠圈养的猪、羊,——攒钱实在太慢,经济跟不上人的想法。实际上,多少年来他们都在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一个修房造屋、搬迁新居的美梦。

经年累月,风蚀雨淋,崖上的窑宅陈旧了,门前的石板被屋檐上滴下的雨点砸出了一个个凹坑,墙上长出了斑驳的苍苔,连大门顶上的瓦缝儿里都长出了狗尾巴草;硷畔上的槐树、枣树都老了,筑在枝叉上的鸦鹊窝越发加深了树的老态。崖上的窑院显得灰暗、老气,就像一位吃了败仗的老兵。不过,前些年为了娶新,崖上人借机统一修葺了他们的祖屋,窑里新抹了白灰,窑外门面上新喷了水泥,节能灯管更新了白炽灯泡;脑畔上安装了像锅一般大的接收器,电视信号虽说不怎么稳定,多数时间也还清晰。

看上去,崖上人家的日子还过得不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鸣犬吠,来人待客,很温馨的样子。



崖上窑院里住着老秦家两代三户,建刚、建强是亲兄弟,团子是他们的叔伯侄子。倒数三辈,他们都是一家。

乡下人,一辈子,活不出什么传奇来;然而,要是你对他们感兴趣,他们也是有故事的人呢。

“成家立业”这个词儿,对于他们太过宏大。乡下人的追求很具体:一、修建宅屋;二、娶妻生子。——差不多就是他们终生的事业。实际上,祖祖辈辈谁都没有走出这一周期率。安贫乐道也好,平淡是福也罢,日子过成光景,光景再过成日子,他们都过得有心有肠,乐此不疲。活着,就在山下的窑洞里,死了,就埋在山上的黄土里,生死之间只隔一道坡。一眼就能看透的命运,谁都晓得,但谁也不着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代又一代,都不慌不忙地活着。谁敢谅定他们就不幸福?幸福只在于自我感受,从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老秦家家底薄,修不起新居,两代仨光棍儿,最大的问题就是娶媳妇。人们都知道,如今在陕北,娶媳妇对于普通乡下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老光棍在孤寂中苦熬了。

然而,吉人自有天相。建刚是忠厚老诚的庄稼人,地里是一把好手,石活、砖活也都能来,早年在黄河畔上打工,工地上一个做饭的大姑娘慧眼识珠就看上了他,看上他的老实、本分、勤快,他竟意外地挂回一个媳妇。他就在崖上的老宅里拾掇拾掇成了个家。老宅子面貌一新,新媳妇随着锣鼓唢呐“咿儿哇——咚咚嚓”进了门,一时间成为全村的美谈。

弟弟建强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帅小伙子,中等身材,眉清目秀,还有天生一副金嗓子,年年正月他都是秧歌场上的一把好伞头,惹得多少姑娘媳妇撵着锣鼓看秧歌;看秧歌是个借口,看建强才是真的,小伙子一表人才撩得她们眼馋心热,小伙子富有磁力的歌声让她们痴迷倾倒。

建强这小子,虽然墨水没喝多少,但嘴皮子利索,反应灵敏有急才。他在秧歌场上能够随机应变,走到哪儿就唱哪儿,看到啥就唱啥,一开口就能把人惹得哈哈大笑,把女人迷倒一大片。正月里,秧歌队跑庄户拜年,他到什么人家唱什么歌,即兴编词,随口就来,总能把主家唱得心花怒放,把氛围唱得喜气洋洋。比如,秧歌队到了他本家大爷的院子里,锣鼓一刹,他就开腔了:


                                                  “正月里来头一天,

我给大爷来拜年。

先问大爷过年好,

      再问大娘身强健!”


站在门前的老两口听着,喜得抿不住嘴,露出缺了好几颗的豁豁牙,满脸的皱纹条条绽开,那表情就像刚刚喝下一大口新酿的米酒。大伙儿也都看着老人家发笑。

秧歌队到了另一家,他把伞头朝那边一倾斜压住乐声,又唱道:


“进了你家门我左右看,

鸡窝里母鸡正下蛋,

 努一努呀捏一捏,

一天能下两颗蛋。”


大家一瞧,可不是,墙头上鸡窝里恰巧卧着一只花母鸡,在一片喧嚣中正经受着分娩的阵痛,引来大伙儿阵阵哄笑,把母鸡都羞得低着头不好意思了。

建强是这样一个惹人喜爱的小伙子,看着他,姑娘媳妇们就心痒痒,但是一提起他的家境来,姑娘们可就犹豫了。如今社会,人们不像过去那么理想化,想问题看事情都很实际;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爱情的浪漫也抵不住对贫穷的忧虑。是啊,谁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委托给这样一个一贫如洗的男人呢?

不过年轻人往往运气好,爱情的种子不期而然发芽了。建强二十六岁那年,他嫂子的妹妹来姐夫家小住,一眼就看中了这位小叔子,死活都要嫁给他。乡里风俗,亲姐妹出阁后不兴同吃一井水,忌讳。姐姐说啥也不同意妹妹嫁到她家来。大琴心里清楚,这家除了小叔子长得俊,其实家徒四壁,她不愿看到小琴跟她一样过来受苦。可是不久,小琴跟建强上山锄玉米,在那个暖阳阳的晌午,轻轻飘浮的云絮,微微吹来的暖风,此起彼伏的虫鸣,仿佛一切都在催生着爱情;就在梯田上那片葱茏的青纱帐下,胆大的妹妹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建强偷偷地黏合在一起,偷尝了禁果,两个年轻人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在小琴怀孕四个月、肚子微微显型的紧要时刻,大琴无奈,只好同意他们赶紧举办了婚礼。为此,姊妹俩之间有了小小的嫌隙。但怨气归怨气,两家毕竟是同胞兄弟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风雨过后见彩虹,婚后的日子两家相处得还算和谐,亲上加亲,你来我往,就越发成了一家人。择偶之事,原本就图个自己喜欢,喜欢了就能苦中作乐,就是幸福;跟心爱的人在一起,那怕天天喝苦菜拌汤,也能咂出香味来。生活困难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贫穷又不是宿根草,只要夫妻俩勤劳肯干,谁敢谅定他们就挖不掉穷根,就不能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如今,崖上小院里,只有团子的婚事成了大难题。论年龄,他比建强还长两岁呢,的确老大不小了。他们虽然是叔侄关系,但从小一起耍大,形同手足。团子这后生命蹇,十几岁就失去了父亲,是母亲苦巴苦熬把他弟兄俩拉扯大。哥哥江平,三十好几了,才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年轻的寡妇,那女人已做了绝育手术,还带着前夫的两个儿女,江平一夜之间由光棍汉变成了四口之家的当家人,生活负担陡然加重。前年,江平经不住女人的啰嗦,在山下赁了人家两孔土窑,从崖上小院搬出去了。江平一边种地一边打工,尽管替人家养活着一双儿女,自己没有传宗接代的指望,但这辈子总算尝到了女人的种种好处,也算是不枉活一场!

因为家境贫寒找不到媳妇,团子两年前跑到关中平原去打工。在民工队一位师傅的介绍下,白鹿原上一户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的人家看中了他,想把他入赘给自家大女儿当上门女婿,条件是将来生下孩子必须随人家姓胡。团子寻思,姓胡就姓胡吧,我将来给孩子起名叫胡秦,小名就叫秦娃。然而,不料招亲之事只是胡家夫妇的一厢情愿,他家大妞心高气傲,压根儿就瞧不起陕北人。团子应邀到她家住下,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大妞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更甭说碰她一下手指头了。背地里,大妞还给他起了一个诨号,叫“黑匈奴”,——鄙视心理溢于言表。团子看上去是黑一点儿,皮肤也粗糙一点儿,但是一个农民,天天在大太阳底下营务庄稼,风里来雨里去的,谁又能把自己保养成一个白面书生?他家二女儿倒是对他有好感,觉得家里有位大哥哥帮着她爸干活还怪美的。可是二妞太小,才十七岁。胡家夫妇的意思叫团子在自家干活等上两三年,等到二妞年满二十再给他俩完婚。这个想法,胡家夫妇是否给二妞提过,不得而知,反正二妞成天没大没小、嘻嘻哈哈的,也不把他当外人;她即使知道父母的心思,也许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像玩笑似的。反正,对他,二妞似乎不像姐姐那么抵触,那么格格不入。

团子在胡家糊里糊涂住了半年多,仍没有家的感觉,除了干活吃饭就是吃饭干活,家庭大事人家从不跟他商量,他心里想什么人家也不太在意,好像他是这家的一个长工。他独自琢磨,担心这么没明没黑地出力下苦养活人家,到头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对自己说:二妞虽好,如今还只是我鼻梁上的一点蜜,看得见舔不着呀;再者说了,小姑娘家心思活泛,万一哪天不高兴变了卦,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不如早点卷铺盖走人,重打锣鼓另唱戏吧。团子试着提出想走的意思,胡家夫妇却不十分挽留,二妞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就像听见团子要去县城买农机具一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留恋的心思。团子这才明白,原来我在这里就是一个不挣钱的打工汉嘛!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团子便死心塌地回到了家乡,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一心一意照顾自己老娘吧。去年冬天,守了半辈子寡的母亲也去世了。团子就成了那间土窑里唯一的主人。他羡慕大叔小叔两家和和美美的夫妻生活,渴望家里有人说笑有人做饭有人洗涮缝补的日子;他喜欢他们的孩子,尤其稀罕建强那个不满周岁的儿子虎虎,一有空儿就逗孩子玩,耐心地教虎虎叫他哥哥,虎虎却急忙学不会那么复杂的发音,总是叫他“得得”。他给孩子买糖果、买拨浪鼓、买塑料水枪。孩子也留恋这位大哥哥,一见面就要“得得抱、得得抱”。团子把孩子高高地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小虎虎“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男孩子天生喜欢带点儿刺激性的游戏。



成家以后,建强就发誓要在山下修建新居。“我绝不能让小琴和虎虎在半崖上挂一辈子!”他对自己发狠道。他主动与村里几乎所有修建房屋的人家变工,就为了有朝一日自家动土时,可以有足够的帮工,不用花钱雇人。他在牌楼滩瞅准了两孔已经颓圮不用的队窑,依山面河,向阳傍路,拆掉旧窑可以在原址上重建新窑,拆除门窗翻新一下还能当辅料,拆下的石头可以做围墙,安上大门,自成一家。他已向村委会递交了申请,并获得批准,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那块窑址。眼下,除了变工储备劳力,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攒足钱粮,准备大兴土木、除旧布新。

这年过了二月二,土地刚刚解冻,村里的首富亚龙就在坟峁圪台开工了。这位据说红道黑道通吃的包工头,这些年来着实挣了不少钱。他成天穿着皮夹克,戴着墨镜,叼着雪茄,腰里皮带上挂着牛蛋似的车钥匙,说起话来喜欢一边儿嘴角翘起,嗯嗯啊啊的,一副土豪神气。坟峁圪台是合作化时期留下的村里最大一块人造小平原,当年农业学大寨农田基建大会战,搬山填沟,人山人海,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些年,村里不知多少人都热辣辣地瞅着那里,想在坟峁圪台靠山一带修建住宅,均被村委会否决了,但如今亚龙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那块地基的批文。可以想象,新窑一旦落成,诺大一片塬地就将变成他家的前院,多么开阔,多么敞亮呀!那些年,在乡下,面对亚龙这样神通广大的强人,老百姓向来是有看法而没办法的,最终选择集体沉默。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不仅如此,当亚龙家动土修建时,村里帮工的人却蜂拥而至;当然,倒不是为了变工,亚龙还需要变工吗?仅仅是因为亚龙给工人开的工资高、伙食也好,匠工每天二百元,小工每天一百元,每顿饭都有肥肉片吃,夜里还管烧酒喝。人们常说:穷汉脖子没犟筋。这么大的诱惑,小民百姓谁能抵抗得住?

开工当日,建强就去了。他不懂石匠手艺,就给人家当小工挖地基。用镢头、洋镐和铁锹挖掉上面几米厚的浮土,再向下掘老土层;奠基的码头石要下多深,坑道就得挖多深。这砌石窑的坑道又叫马巷,意思是可容一匹马进去的宽度。挖地基俗称“跌马巷”,是最费力的重活;在狭窄的坑道里挖土,需要很好的体力;如果土脉不好,还有一定的危险性。建强小伙子身强体壮,动作麻利,腰腿又灵活,给谁干活也不惜力气,只见他整天光着膀子在坑道里干个不停,头上、脖子上、胸肌上汗水融进黄土,浑身上下变成了一个泥人。工地上,大伙儿都竖起大拇指夸他是跌马巷的好把式。

基础工程进度很快,不到一周,坑道就已经很深了。人在马巷里,头顶上蓝天变成了一条窄缝儿,白云像棉团儿似的匆匆飘过,阳光根本照不到底下;外边的人说话,下面干活的人只听见嗡嗡声,听不清说什么。估计再过两天,马巷工程就完成了。按照监工师傅的安排,建强的活计将转向搬石头、调灰泥。



然而就在这当口,老天不长眼,一场骇人的悲剧发生了。

两天前,刚入夜,大琴嫂子去茅房,听见什么地方传来一种瘆人的怪叫声。她拉开院子里窑檐下的电灯泡,发现墙头上栖着一只猫头鹰!这种不祥的大鸟生性孤僻乖戾,轻易不露面的,如今黑天半夜,它到人家院子里来做啥?大琴心口突突突地乱跳,她转身回家一脸惊悚地说给丈夫听。建刚向来不喜欢神神道道的事,他不听则已,一听就十分反常地唬着脸,骂老婆:“你一惊一乍的这是怎么了?一只鸟想在哪儿就在哪儿,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有什么稀罕的?惊惊怪怪的自己吓唬自己,神经病!”大琴碰了一鼻子灰,自己也觉得有点轻薄,就再也不敢吱声了。

自然界的种种异象,是否暗里与人事有什么关联,谁能说得清楚?几千年的民间传闻,至今没有科学佐证,人们只能模模糊糊当作一种迷信罢了。建刚是个诚直的人,和村里许多男子汉一样,他只信眼见为实的东西,最看不惯捕风捉影、故弄玄虚。

可是,灾祸的降临却是那么突然,又是那么出人意料。由于马巷挖得太深,上面浮土过厚,在马巷即将告成的最后一天午后时分,突然发生大面积滑坡,瞬间掩埋了坑道。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股黄雾冲天而起,不等消散,大伙儿就从愣神儿中惊醒过来,所有匠人小工撂下手头的活儿,赶紧跑到马巷去,七手八脚地挖掘埋在坑里的人。结果,在坑道口铲土的福娃被第一个挖出来,大伙儿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拧大腿、按压胸腔、做人工呼吸,只见福娃一丝悠悠气息呼出来,总算救活了;而埋在坑道里头的建强,因为窒息时间过久,挖出来就没气了。曾经那么清秀的脸庞变得一片死灰;那张伶俐的能说会唱的嘴,也被泥土永久地封闭了!

大琴嫂子听到噩耗,一下子联想起前晚猫头鹰的事,那种不祥的征兆竟无情地落在了自家兄弟身上!——这个深受全村人爱戴的好后生,这个人见人爱的年轻人,谁能料到,天妒英才,偏偏他出事了!



对面山梁上,陡然堆起一丘不该出现的新坟,刺眼的引魂幡在风中飘动。这些天,牌楼村就像六月天突遭霜杀,人们感到一股透骨的寒冷。亚龙的工地彻底停工了,村里的阴阳先生照例放出了马后炮,说坟峁圪台风水太硬,不宜选做阳宅。人们痛心地怀念着那个英俊的小伙子,耳边一再响起他那富有磁性的歌声,回想着他即兴演唱的每一句秧歌词,人人嗟叹着他那尚未完成的梦想!牌楼村唯一的偶像人物呀!大伙儿捶胸顿足惋惜他的英年早逝,整个村子,男女老少,无不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多少姑娘媳妇为他暗中抹眼泪,个个哭肿了眼泡。

被他撂在半路上的媳妇,彻底被命运击倒了。小琴昏昏沉沉在炕上躺了三天,她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丈夫去了,只留下一副虚弱的空壳。没有了男人,家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她的心里也空空落落;天塌下来了,从今往后,她和虎虎可怎么活下去呀?

半夜里,她似梦若醒,隐隐听见风打窗纸沙沙作响的声音,似乎门轴下“吱扭”响了一声,她就看见自己的丈夫来到炕楞跟前,一身泥土,满脸的灰尘上流出两道泪痕。

“小琴,你别怕,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想最后看一眼咱的儿子。”

“我不怕,建强,你是我的男人,我怎会怕你呢?”

“我……我跟你没过够呀,小琴!我……我舍不得丢下咱虎虎!”

“我们也舍不得你呀,建强!老天爷,你多么狠心哪!

“哦,建强!你的手怎这么冰凉,你的身体怎变得这么轻……”

“你不要哭,小声点儿,小琴,不要吵醒孩子!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周折,才留下来最后见你们一面。我的时间很有限,鸡叫头遍,我就得走了。你不要哭,你听我说……”

“你说吧,我听着呢。我没办法关住眼泪呀,建强!”

“我有一句话想告诉你。这件事对你很难,我知道,但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咱的儿子。”

“再难的事,我也听你的。你只管说吧,建强!”

“我不在了这几天,团子对你怎么样,你感觉到了没?”

“天都塌下来了,我哪还顾得上团子,建强?你侄子一向对咱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这几天团子给你挑水,帮你照管孩子,还悄悄地替你往地里送粪,他对你们比自家亲哥亲嫂都好。我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对你有意呢!”

“他是你的叔伯侄子,他有意又能咋?建强啊,你的脑子被土压昏了还是怎的?为什么说胡话?”

“不,我没有胡说。我只所以游荡在村子里苦苦不忍离去,就是想对你安顿一句话,希望你嫁给团子。他喜欢咱的儿子,他也喜欢你,他会真心对你们好的。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他。有他照顾你们娘儿俩,我才能放心!”

“可他是你侄子呀,建强!你到那边,不怕人家笑话;我们娘儿俩还得活人呢,哪有婶子倒嫁侄子的道理?”

“我知道这不合情理,可能要招人说三道四,小琴,可是我思来想去,思来想去,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保护你们娘儿俩,也能给老大不小的团子一个成家的机会。不然,谁为你们娘儿俩遮风挡雨,又有谁会嫁给打光棍的团子?你好好想一想!”

“天哪,你叫我好为难,我的建强!”

“这都是因为咱们穷呀,小琴,要不是穷,我怎会落到这步田地!穷人家顾不了那么多讲究。”

“……”

“公鸡快要打鸣了,小琴,我再不能多待了。求求你,看在咱俩夫妻五年的分上,看在咱儿子的前途命运上,你就答应我吧!”

“建强——”

“擦干眼泪,坚强起来,小琴,今后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不管有多难,你一定要照顾好咱的儿子!”



第二天清早,团子照常把虎虎送到村里小学去上幼儿园,回来时顺便挑了一担水。他把一桶水添满了小琴家的水缸,剩下一桶搁在脚地边上,待用。然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转身出去,而是迟迟疑疑地站在脚地中间,他嗽了一下喉咙,尽量柔声地问:“小婶儿,您好些了吗?”

几天来,一直懒懒地斜躺在铺盖垛上的小琴,半闭着眼睛,没有吱声。但团子知道她听见了他的话。团子小心地劝导:“小婶儿,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是老话儿说,人死不能复生,您也得节哀顺变才好。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您的身体要紧,孩子要紧!”在团子心里,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有水平的话,也从来没有对谁这么情真意切。在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团子这么用心地对她说话。

小琴披头散发的在枕头上挪动了一下,发出隐隐的啜泣声。

团子斗胆说了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昨晚,我好像在梦中看见了小叔。他还没有走远,他就在咱村儿里转悠着呢。”

小琴听了,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惊讶。她忽然欠了欠身,“他给你说啥了?”她低声问道。

“他流着眼泪央求我照顾您和虎虎呢,他对你们放心不下。”

“你是咋说的?”

“我……我答应他了,小婶儿。我没法不答应他,小婶儿,您是没有看见小叔那个样子,他的样子好可怜唉!”

“你是咋想的,团子?”

“我知道我比不上小叔,我没他有本事,没他长得俊,村里没有哪一个男人比他更优秀。但是,小婶儿,我有一身力气,我勤快,我不怕吃苦。只要小婶儿您愿意,我就照顾你们一辈子;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您和孩子受半点委屈!”

“我不是问你这个,团子。”她好像有点儿不耐烦,“按理,我比你大一辈儿,你娶自家婶子,就不怕世人笑话?”

“笑话?”团子鼻腔里轻轻哼了一下,“我团子打了三十几年光棍儿,人人见我下眼看,我早就被人家笑话疲了;还有啥比老光棍更丢人败兴的吗?小婶儿您说。”

“我如今寡妇失业的,还带着一个孩子,”她小心试探地说,“你总有一天会嫌弃我们的。”

“小婶儿,您要是这么说,我就给您跪下了!”团子说着咯噔一下跪在脚地上,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来,我团子对天发誓:小叔的妻小就是我的妻小,哪怕我对你们有半点嫌弃,天打五雷霹!二来,我作为晚辈,给小婶儿最后磕一个头,表示我对您的敬重。从今往后,不管小婶儿您愿不愿意,我团子就是您的人了,您叫我东挪,我绝不西转;这辈子,我就一心一意照顾你们母子俩,永世不悔!”

“要是有人反对,你可怎办呢?”

“只要小婶儿您同意,哪怕天王老子反对,我也不怕!”

“团子你再不要一口一个‘小婶儿’‘小婶儿’地叫了,难听死了!”

“小婶儿,啊不,小琴你答应了?”团子噌地站起来,“从此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你把我从光棍汉的火坑里捞了出来,你就是我命中的贵人!”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发誓,我一定要把你当女王一样抬举,把虎虎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我相信,建强他没有看错人……”说到伤心处,小琴又抽泣了一会儿。然后,她挣扎着坐起身子,擦干眼泪,第一次抬头深情地看着站在地上的团子,说:“团子,你过来!”

……

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平生第一次承受女人的温存,可怜的团子啊,他禁不住浑身颤栗,如醉如痴。

“小琴,我这不是在梦里吧?”

“团子,你给我说说,你是从啥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就从你和小叔在一起那天起。

“我敢保证,我比小叔更心疼你。看着小叔让你一担一担地挑水,我就在心里悄悄埋怨他,那么重的活儿怎能叫一个女人干呢?女人天生是用来疼的!”

“我咋就没看出来?”

“那时候你是我的婶子,我只能暗地里偷偷地喜欢,怎敢表露出来?你知道,小叔在我心中的分量!”

“团子,你的手好大,你的肩膀好结实!”

“我浑身上下都是为你长的,小琴。”

“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

“我从小拙嘴笨舌的,可是跟你在一起,不知怎回事,我的嘴也变甜了。”


 七


“我看她是疯了。建强尸骨未寒,她就想男人想得发疯了!”大琴气愤地说,“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她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他们说,这是建强的主意。”建刚说。

“你就听他们的鬼话!死人还会出主意?那都是这对奸夫淫妇编故事骗咱们的。真是太不要脸、太可憎了!”

“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呀,老婆,你留点儿口德好不好?”

“我宁愿她死,也不愿看到她嫁给团子!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就非得一次次嫁给姓秦的?她招上门女婿也好,她再嫁也罢,我都不反对;她偏偏要嫁给自家侄子,这成何体统?”大琴越说越激动,“你不怕老秦家被人骂做牲口、骂做毛驴,我还得顾及娘家的脸面呢!”

“抛开伦理道德不说,我倒觉得,他们走在一起,对虎虎,对团子,都是一件好事。你说呢?”建刚倒是挺实际的,他说,“小琴还年轻,再嫁是迟早的事,谁知道虎虎将会遇到一个啥样的后爸?再说了,错过这个茬儿,团子也不好娶呀……”

“去去去,我不想听你这些大道理!小琴她已经糊涂过一回了,当初要是听我的话,哪会有今天的结果?这次,无论如何,我绝不许她胡来。要是她铁了心乱搞,那就滚出这个院子;这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你的心也太硬了,老婆!”建刚叹了口气说。

“不是我心硬,是我丢不起这人!我在老秦家熬油点灯,吃苦受累,我都认了,当初也是我自愿的。可是我如今年纪一大把,儿女们渐渐长大了,小琴这么不伦不类地胡来,不光是把我娘老子的脸面丢尽了,就是在亲戚面前我也抬不起头呀!”大琴越说越激动,她把自己给逗哭了,她哽咽着说,“建刚啊,你不知道吗?为了这个妹子,我的脸都羞得没处搁了!”

“说到底,男欢女爱那是人家自己的事,甭说你个当姐的了,就是亲生父母反对,也未必能挡得住。”

“我先把话撂这儿,只要小琴她敢迈出这一步,我就跟她一刀两断!”大琴一把用袖子擦掉眼泪,钢巴硬正地说,“从此,我就权当她死了,权当我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妹妹,我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何苦了,你!”

“这回,我说到做到!”


 八


按照当地风俗,在建强去世一周年后,团子和小琴择了个吉日,一块儿到乡政府去领了结婚证。回来以后,他俩第一时间来到建强的坟前,双双跪地,点起三柱香,摆上祭品,洒上西凤酒,虔诚地磕头、作揖,把他们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建强。

小琴悲喜交集,双手抓地,额头抵在石供桌上,嚎啕不止。坟头上新长出的蒿草,在她的哭声中微微摇颤。

团子一边抚慰着新婚的妻子,一边剖心见肝地向小叔、同时也是向小琴,表明心迹:

“小叔,您放心!从今往后,只要我团子有一点儿力气,就绝不会让小琴和虎虎饿着。虎虎既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儿子,我一定视同己出,培养他长大成人,将来念高中、上大学,给他找工作,给他娶妻成家;小叔的梦,我一定替您完成,总有一天我会让小琴和虎虎搬出崖上老院,住进山下的新房里。今后时逢八节,我们都来给您上坟烧纸、点香磕头。小叔,请您不要有什么牵挂,一路走好!”他想了一想,觉得意犹未尽,又加了几句,“愿您早日投胎转世,托生到大城市,托生在富贵人家,去过好日子吧!”

就在当天,团子把他们简单的家当归拢在一起,搬到了庙坪后面鱼池畔上赁好的一间小土窑里,正式开始了他们的新婚生活。

团子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多年的熬光棍儿教会了他怎么用心呵护眼前这个来之不易的女人,他不让小琴上地干活,也不让小琴担水、劈柴干重活,小琴只消在家洗衣、做饭、照管孩子就行了。他特意陪着小琴到县城,游公园,逛超市,买了几身她喜欢的时装,还买了一嘟噜化妆品;看着小琴像胡家大妞那样,每天早上起来贴面膜、画眉毛、喷香水,团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说不出的甜美,仿佛他还在梦里似的。

光阴如海。潮起潮落,总会在人们心里带走一些东西,抚平一些痕迹。小琴终于从灾难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个年轻轻的就遭逢大起大落的女人,柳暗花明,她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爱情。与建强生前不同,团子对她的呵护像阳光,像清风,将她团团地笼罩在里面,无处不在,无微不至,让她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再度点燃了美好的渴望。不久,她就开始微微发福,面色红润起来,两只手也变得细白而柔软,周身唤醒了青春般的活力。

鱼池畔上边有一条胶泥小路,通到四合沟的菜园里,大琴每隔两三天就要从那里经过到园子里去,看看黄瓜结大了没有,豆角长长了多少,西红柿红了几颗,然后摘些新鲜蔬菜在筐子里挽回来。小琴常常站在小土窑硷畔上,眼巴巴地看着她,有意无意地等着姐姐。她知道自己伤透了姐姐的心,满心希望时间能逐渐淡化姐姐对她的怨气,希望能和姐姐搭上话,希望姊妹俩重归于好。但是,大琴总是头也不抬地走过去,旁若无人;不一会儿,她从菜园子返回,肘弯里挂着菜筐,两手在腹前交叉着慢慢地往回走,始终低头看着路面。偶尔路头路脑的碰见虎虎,她也装作不认识,一脸的冷漠;有时孩子定定地看着她,怯怯地叫一声“姨妈”,她也装作没听见,匆匆地过去了;她就好像得了失忆症,不记得自己是孩子的姨妈了,完全成了一个陌路人。唉,女人呀,一旦上了点儿年纪,经历了一些沧桑,她的心就会纤维化,变得比帆布还硬;相比当姑娘时的温柔多情,简直判若两人。

只有建刚偶尔趁夜里闲着,还来侄子家坐一坐,聊一聊。进门前,他总要咳嗽一声,相当于敲门,为了避免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私密。他一进门,眼睛还没有适应屋里的光线,就左顾右盼地寻找虎虎。他每次都能从口袋里掏出些小玩具和小零食给虎虎,看着孩子高高兴兴的样子,他就用粗糙的大手摸一摸孩子的小脑袋,用三个指头握一握孩子的小手,眼神里充满了怜爱。然后,他就在炕沿上坐下来,问一问他们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多数情况下,他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是沉默着,一个劲儿地抽烟。好像他时长来坐一会儿,即使不说什么也能给他们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支持,一种代表家族的原始的能量。团子和小琴呢,也都习惯了他这个样子,有什么烦难的事也故意绕开不提,只对他讲一些顺心的事,告诉他一切都好着哩,为了让他宽心。他俩都知道,老大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他对老婆的做法很不满,但他也无可奈何,他丝毫也不会做出伤害大琴的事;他总觉得大琴这辈子跟着他不容易,他愧对自己的女人。坐到晚些时候,建刚再次双手拢住小虎虎的脸蛋儿,轻轻地爱抚一下。然后说:“你们在,我回去了。”就往上拽一拽披着的衫子,开门出去了。有些男人呀,看似汉气十足,不易接近,其实内心却很柔软。建刚就属于这种类型。

日复一日,表面上看生活过得平淡无奇,可甜蜜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晓得。时间一久,村里人也不再把团子和小琴的事津津乐道了,大家都默认了,好像他俩本来就很般配,就应该是夫妻。第二年,小琴又生了个女娃,团子终于正式当上了爸爸,多年的梦想成真,他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到自己有家有室有妻有子,出门有人牵挂,回家有人等着,进门有热乎饭吃,家里有烟火味,有饭菜味,有香水味,还有孩子的乳香味,完全是庄户人家红红火火的日子!每每想到这些,团子心里就感觉暖洋洋的,便自豪地意识到他终于活在人前了,可以挺起胸脯走路了,往日光棍汉的心理阴影一扫而光。

在这个特殊组合的家庭里,虎虎依旧把团子叫哥哥,女儿秀秀却不叫虎虎哥哥,她只叫他的名字虎虎,虽然他们拥有同一个妈妈。虎虎也不说秀秀是他妹妹,秀秀就是秀秀呗。在旁人看来,似乎有点儿别扭,但在他们家里一切都很自然,就像陕北信天游,行云流水,没什么好奇怪的。


 九


晌午,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火的分子,小土窑、破败的围墙、弯脖子老枣树,通通淹没在一片聒噪的蝉鸣中。

安顿好两个孩子午睡,小琴拿起方凳上绣了一半儿的《富贵牡丹》十字绣,见缝儿插针地绣上几针。小琴心思细密,手指灵巧,她适宜干这种技巧活儿。她想起外出打工的团子,说是最近要回来一趟,该锄一锄玉米地了。可瞧瞧这天气旱得多厉害,庄稼叶子都晒蔫了,锄它又顶什么用?夫妻俩离开一个多月了,小琴知道团子的心思。她理智地认为,丈夫暂且不回来也罢,省得多花十几块路费。她决定夜里给团子打个长途电话,告诉他不要老惦记着家里,安心在外多干些日子,多挣点钱吧。一家大小四口,开门就得花销:孩子上学要花钱,庄稼地里必需的化肥农药是赊不来的,亲戚邻里间红白喜事也得随礼,家里的花销实在是太大了!地里的收入换不来几个钱,不靠打工挣一点儿,日子可怎么过呢。男人在家当然好,她一刻也不想离开他,尤其是夜里;可是卿卿我我、甜甜蜜蜜,能顶钱花吗?对于农家夫妇,生活是严肃的,板着面孔的,容不得太多浪漫。经历了生活的种种考验,小琴变得成熟了许多,她知道该委屈自己的时候就得委屈,不能太过任性。

“有人掉鱼池了!有人掉鱼池了!”突然,对面山上好像有人在喊叫,声音里充满惊慌。

小琴一听,撂下绣活儿,一跃而起,大步跨出门外,她下意识地操起立在门前的扁担就往下面鱼池跑。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鱼池畔上,却没有看见水坝里有什么动静。这时,正在对面山上往下跑的老吴看见了她,大声喊着告诉她:“在靠近大石头那块儿,一个女的,刚从上面滑下去!”

小琴疾步转到鱼池北边露出大石头形似钓鱼岛的地方,果然看见一个三春柳筐子倾斜地飘在水面上,里头有几根莴笋,水面周围还漂散着一些茄子、葫芦瓜什么的。她紧张地来回扫视着水面。过了大约半分钟,她突然发现离筐子不远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她心口怦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地蹚进水里。她一直走到水面以下齐腰深的地方,她使劲甩出扁担去。第一次,担勾没有钩住什么,却把水里的东西碰了一下,浮出水面,她看到了是个人,一个女的;她迅速收回扁担再次甩出去,正好钩住了花衬衫。她稍稍用力往回拽,把那人拉了过来。这时候,小琴似乎完全忘记了恐惧,她撇开扁担,伸出双手,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往上一提,“老天呀,是姐姐!”她用力往岸上拖拽,一声紧似一声地喊着:“姐姐!姐姐!姐姐呀!”但大琴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也像死人一样沉得要命。

小琴哭喊着姐姐,她不管死活,一把背上姐姐就往公路上跑,身后滴滴答答落下一道水迹。

等到老吴从对面山上跑下来,她已经把姐姐搬到了公路边。他们挡住一辆路过的三轮车,司机和老吴帮她把大琴扶上了车。小琴抱着姐姐,不停地催赶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往县城医院跑去。

路途的颠簸中,大琴嘴里吐出大量血水,小琴两手空空,只好拿衬衫底襟、袖子,为她一遍一遍地擦拭。

三轮车一路狂奔到了医院,浑身湿透的小琴把满身泥水的姐姐背进医院,在楼道里放声高呼:“救命呀!快救命呀!”

姐姐在急救室里抢救,小琴在门口焦急地徘徊。

姐姐在昏迷中打点滴,小琴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

等到孩子们从学校赶来,大琴已经脱离了危险,生命体征趋于平稳。

傍晚,建刚从干活的工地匆匆赶来,一进病房,就看见小琴正在用调羹一小勺一小勺地给姐姐喂小米粥呢。



大琴在医院住了五天,觉得自己好多了,便嚷着闹着要出院。她一辈子也没有打过吊瓶,连生娃娃都是在自家炕上生的。住在医院里每天三四百、三四百的花销,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造孽!她说什么也不住了,一刻也不停地闹着要回家。尽管主治大夫说,病人还没有完全恢复,还需住院观察,护士们也劝她再住两日,但实在经不住她的再三吵闹,无奈之下,医生只好给病人带足了口服药,勉强同意他们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村里,小琴扶姐姐下车的时候,大琴讪讪地小声对妹妹说:“你们还是搬回崖上住吧,两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小琴愣了一下,当时没有吱声,回家跟团子在电话里商量了一下,夫妻俩就决定离开那间破旧的小土窑,回崖上自家屋里去。周末,在建刚和孩子们的帮忙下,他们终于搬回了崖上自个家里,结束了三年的漂泊生活。

建刚和团子叔侄(连襟)俩没有经过商量,自然而然地就开始了合作。建刚外出打工,团子就负责照管他的土地、庄稼,锄草、追肥和收割,顺便给他家担水、垫圈;团子外出打工的时候,建刚就自觉地留下来,也同样照管他的庄稼、牲口,料理比较繁重的家务活。

两家都有馋嘴的孩子,不管谁家吃一顿新鲜变样的饭食,一揭锅就先给隔壁端两碗,叫孩子们都尝尝。遇到哪个孩子过生日,两家就合起来吃大锅饭“打平伙”,炸油糕,擀长面,分享蛋糕,玩小狗上房檐的游戏;人多就是热闹,像过节似的,崖上人家其乐融融。

小琴爱美,喜欢穿衣打扮,她穿旧了不再喜欢的衣服,就给姐姐;大琴也不嫌弃,给她她就穿上,虽然小琴的衣服她穿上稍微绷一点儿,也能凑合;年龄大了,她不像妹妹那么讲究。

两家都攒了一些钱粮,也在村里变了不少工。这年冬天,他们合计着一起修房。他们在四合沟看中了一个阳弯,靠近淤土坝,交通便利,上下都是荒地,可以栽下各种果树、开辟不少菜园,对庄户人家发展庭院经济十分有利。经村委会批准,第二年开春天气转暖,他们就动手准备了。两家合资买了一辆二手农用三轮车,团子开着车从河滩石场里一趟一趟地拉石头,建刚在阳弯窑址那儿挥锤把錾打造码头石和窑面石。为了节省时间免去来回走路,中午他们不回家,小琴担着陶罐儿给他们送饭,罐儿里不是“钱钱饭”就是小米绿豆粥,罐儿上坐的大碗里盛着喷香的炒菜,担子一头儿还挂着一个笼布包,里面包着热腾腾的馒头、煎饼或摊黄之类主食。姊妹俩天天在家动脑筋变着花样儿做好吃的,千方百计让两个出力下苦的男人吃饱、吃香、吃得心满意足,攒足了劲儿好干活。

时代不同了,许多新发展理念通过电视电话传播到乡下,一些老观念被迅速淘汰,人们的思想也在与时俱进。多少年来暖窑热炕的好日子,已不能满足农家的梦了,他们开始追求更新更高的生活。新窑落成后,他们两家不再顾虑传统的禁忌,打算在院子里合打一口深井,脑畔上建一个水塔,用小型家用水泵把地下水抽上去,然后铺设PVC管道把水引进家里,引进院子里。这样一来,今后谁也不要下沟底去挑水了。水龙头一拧,就可以洗菜做饭;水龙头一拧,就能在院子里洗衣服;水龙头一拧,就能给菜园浇灌。马上,他们就能享受到跟城市楼房里一样样的自来水、一样样的便利条件,当然,还有城里人享受不到的宽敞、亮堂、新鲜蔬果和清新空气。

这些年来,国家政策惠民向好,且越来越好,农民背负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破天荒地给取消了,国家自上而下正铺排着全面落实小康计划,积极鼓励农民脱贫致富,农村迎来了千载难逢的机遇,有了无限的发展可能。农民手里有土地,承包期几十年不变,完全自主经营;他们还能从信用社获得小额免息扶贫贷款,可用于农产品深加工提高产值,可用于养猪养羊养牛扩大家庭养殖业,还可用于因地制宜地做点儿小买卖。时代不同了,农民享有充分的择业自由,他们再也不是拴在土地上的受苦人,农闲时间就出门打工,随时随地挣点儿活钱,供给一家人的花销。如今农村人只要有头脑,舍得力气,手脚不闲着,就能把祖祖辈辈的生活梦想——“囤里有粮、兜里有钱”变为现实。

这几天,崖上老秦家两家人都在忙乎着搬家呢,新宅已然就绪,正等着择定的黄道吉日到来,阖家团圆,燃放鞭炮,炸油糕、烩三鲜,热热闹闹庆祝乔迁之喜!——他们将是牌楼村最后搬出崖上的庄户人家,在村史上也有划时代意义。建刚和大琴、团子和小琴,两家大人都踌躇满志,搬进新宅后,他们还有许多新的创业计划。他们想在院子硷畔上并排栽植几架巨峰葡萄,一到夏天,大人小孩儿就在葡萄架下的荫凉长廊里吃饭、歇晌;他们想在硷畔下面空地上开辟养猪场,用玉米和青饲料喂猪,再用猪粪肥田,形成循环经济;他们还想承包坡底那十几亩坝地,两家合资在上面建造温室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然后骑着三轮车拉到城里大市场去卖;他们还想……在他们新鲜的梦想中,好像有一张五彩的“蓝图”正在形成,等着两家联手去逐一实现呢。眼下,古老的牌楼村正在焕发新的生机,所有村民都在行动,甩掉贫困奔小康。跟大伙儿一样,老秦家叔侄两家也不闲着,他们正准备在新的家业基础上,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在他们心里,长长久久的好日子就在前面遥遥招手,惹人期待,诱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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