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儿”这个称呼再次安放在黄兵身上时,已是五年后。
2013年“大雪”后一个晚上,山城冬雨淅淅沥沥,又冷又湿,寒气逼人,人们穿着羽绒服,打着伞匆忙地走在湿漉漉街面。
路灯下雨丝闪烁,如一帘闪亮纱窗,悬挂空中。路面由于坑洼不平闪着片片光亮,行驶车辆推着这些亮片往前走,偶尔有人横跨马路会被亮片遮住,司机只好睁大双眼,缓慢驾驶。
黄兵头戴黄色头盔,身穿黄色外套,身披透明雨衣,骑着摩托车在寒风疾雨里奔驰,摩托车后座放有一个正方形黑色保温箱,箱子四周标有美团标志。
现在已是夜晚九点多。他早晨六点起床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下午三点吃的盒饭已消化殆尽。雨滴似密箭从不同角度向他射来,沿着雨衣领口流入后背和前胸,湿透贴身秋衣。
他疲惫不堪,转念想起师傅说过:“太累就想一想家人,再累也得挺住!你是这个家支柱啊!”他挺挺胸脯,伸伸胳膊。
临街饭馆热闹异常,灯光通明。每一张餐桌上坐满人,大家聊天吃酒吃菜,将一天疲惫慢慢地消化在胃肠里,特别是喝几口酒后,嗓门打开,猜拳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他来到锦秀小区,这个小区只有两栋单体楼,耸立于山崖前,距离山崖有三十米远,楼栋正门朝向崖壁,背临城市主道。楼前有一小片草坪和一个小花园,崖壁底部修有一条窄马路,方便人们走动。崖壁上挂满“爬山虎”。
黄兵摩托车停在2单元铁门外斜坡边,给过往行人留出一条小道。他提着饺子盒饭,从铁门走进去,保安室没有人,他感觉有点不正常。再往里走,看到一大片花伞,人们三三两两地站满窄马路,议论纷纷。
“穿黄衣服快递小伙让一下,让一下!”他身后有人在喊。他停下,侧转身体给喊话人让道,四个保安抬一床厚垫子经过。
“发生什么?”黄兵问路边一位戴眼镜年轻人。
“有人要跳楼,你向上望去,那个挂在空中黑影就是。听说生意破产。”年轻人回答。
黄兵抬头向天空望去,雨点打在脸上,漆黑天空上没有一点星光,凭借楼上窗户里射出灯光,隐约望见某个窗台外有个人影。
“只怕是有十几层高吧,跳下来准没命。还是多想想家人啊!”黄兵猜测着自言自语。
“这位快递小哥说得好,多想想家人,有什么坎不能迈过!”黄兵身边一位大叔赞同。
黄兵不敢停留提着盒饭,向大厅走去。不一会儿,从电梯间出来,楼下人更多,厚垫子已堆放四床厚。
“飞儿,飞儿,你不要吓奶奶,你不能跳楼啊!”一位满头白发老妇人在保安搀扶下走进大厅,双眼盯住黄兵,同时拉住他衣服。
“对不起,嬢嬢,我不是!”黄兵愣怔一下,马上解释。
“真像!你真像那个跳楼的。”扶着飞儿奶奶的保安吃惊地说,他叫另一个保安到大厅门外望望。
“还在上面悬着!”那个保安站在大厅门外喊。
“嬢嬢,这人不是你的飞儿!”扶着飞儿奶奶的保安拉开老人拽住黄兵衣服的手,他们急忙向电梯间走去。
此时,从1单元那边传来刺耳鸣笛,警车来了,消防车来了。民警一下车就拉起警戒线,驱赶人群,为消防车让地方。
黄兵急着去送最后一单,走出小区跨上摩托车。
半小时后,黄兵来到电厂家属区。
一面斜坡上耸立着五排红砖楼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成。小区道路狭窄,汽车进不来,又停满摩托车和三轮车,没人管理,大多是租户和做小生意的人。也有一些花白头发老人在摩托车与三轮车缝隙里穿行,可能是没有搬走的老住户。
黄兵摩托车停在狭窄过道上,提着盒饭走上预制板楼梯,一股酸臭味迎面而来,楼梯角落里堆着发酸发臭垃圾,没人收拾,灰白墙面上写着手机号和招租广告。这些住户大多是木制房门裂着长条缝隙,也有几家装有防盗铁门。
五栋三单元三号就是铁门还装有按铃,黄兵按响,一位花白头发老人打开房门,他客气地接过餐盒,嘴里不住地说:“谢谢,这大冷天,还让你来送餐!”黄兵笑笑后准备转身离开。
“你长得好像我们家飞儿啊!”老人捧着盒饭不经意地发出感叹。
“老爷爷,你老快点吃饭吧!饭要凉了!”黄兵一惊,立马岔开话题。原来那位飞儿奶奶住在这里。
黄兵骑着摩托车往家里赶,他想起“飞儿”这个称呼,有点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世上真有一模一样人存在?
黄兵带着疑问回到家里已是十点多。
他和母亲胡立琴租住在城郊一栋五层公租楼里,公租楼前宣传栏内仍然贴着神舟十号三位航天员海报。
黄兵家房间有十二平方米,带有阳台,在房间中间拉起布帘子,母亲睡靠阳台的床,他睡在门口那张床。厨房与洗手间全是共用,分布在走廊两端。他们住在二楼,方便出入。
在大学毕业那一年,与大学同学廖小月相恋。
廖小月个子矮小,肤色偏黄,脸小,睫毛长、眼睛大,一双会讲话的眼睛,黑黑眼珠子浸在水汪汪的眼眶里,含情脉脉,楚楚动人。
她毕业后来到宜佳家政公司做清洁工,一个月有四五千元固定收入,完全能养活她自己。她母亲叫廖漆凤,在老家垫江县城开饭馆,她父亲永远是一个谜。因为她从不提起,黄兵也不敢问。
黄兵肤色偏黑,中等个头,宽肩,国字脸,嘴厚,浓眉。他不善于讲话,一个闷葫芦。他与廖小月大学学得营销专业,毕业后才知道所学专业根本没用,公司销售部招人要有几年销售业绩。他们去过招聘会,投过无数简历,没收到一份回复。
黄兵母亲胡立琴长期吃降压药,办了高血压特病,但是药费仍然偏高,支出占母亲胡立琴病退工资的一半。黄兵不敢耗着,便直接做起美团外卖。
刚开始时累得直不起腰来,只好干两天休一天,接单数上不去,工资又少,他甚至想到放弃。此时,师傅吴郝平鼓励他,要他坚持。他咬牙撑着,三个月后,接单数慢慢上升,总算挺过艰难期。后来,他发现外卖工作就是熟练工,只要把周边道路摸熟摸透,达到闭眼就能绘出订单路线,就可以挤出时间多接单,接单数增多,收入也增多。
黄兵带着一股寒气,推开家门,看见廖小月正坐在饭桌边织毛衣,那是他母亲胡立琴给他织的一件高领厚毛衣,胡立琴坐在帘布与墙面夹角,认真地听着对面墙角电视里播放的电视剧,手不停地织着另一件用她旧毛衣翻新的毛衣。
“回来了?”廖小月关切地问,她收起毛线针,起身揭开饭桌上铝锅盖,先端出一盘炒红萝卜,收起汤盆上一双筷子,再端出排骨汤,冒着热气,盆底滴着热水。然后打开桌上通电电饭煲,盛出一碗白米。
黄兵脱下雨衣,再脱下湿外套和秋衣,一并放在阳台上,然后穿上贴身秋衣及灰色牛仔外套,用毛巾擦一下头发和双手,捧起米饭狼吞虎咽,他饿极了。廖小月来到阳台,抓起湿衣服放入盆里,再放一块肥皂,端着盆子去洗手间洗衣。
“妈,今天我遇见一件怪事。在一个小区遇见有人跳楼,围好多人啊!我送完快餐要离开时,一个老太婆拉住我硬说我是那个跳楼人。老太婆真是老糊涂!”黄兵说给母亲胡立琴。胡立琴花白短发,瓜子脸,大眼睛,肤色白净,个子中等,精神矍铄。
“娃还要养活我这个瞎子妈,怎会去跳楼啊!那个老太婆真是糊涂!”胡立琴赞同。
胡立琴说完放下毛衣针,摸索着进到帘子后面,坐在床上脱衣服,平常也是这个时间点要睡觉,黄兵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他只是不满意母亲胡立琴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明确地肯定那个老人认错了人,他期待的答案没有出现,好像母亲在掩饰什么?他笃定的心情乱起来,担忧真得有事情?越想心头越慌,越慌就越烦躁。
他收起饭桌上碗筷,走向厨房清洗,回到屋里将碗筷放入沥水篮,又往洗手间走去,看到廖小月正在缓慢地揉搓衣服,他夺过衣服,自己干起来。“你呀!”廖小月娇嗔着用手指戳他肩膀。
他心里烦闷时就找事情来做,转移思绪,让烦恼淹没在琐碎里。
他和廖小月在一起很少讲话,要讲话就是廖小月先开口,要是廖小月不愿意讲,两个人就这样闷着。洗好后,两人回到家里,此时,胡立琴已经躺入被窝。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阳台晾衣服,黄兵感觉母亲并没有睡,因为没有听见鼾声,屋里太安静,静得让人有点不安。
阳台外雨声停止,乌云被寒风刮走大部分,月光朦胧。
“我走了!”廖小月说。
她背起装有保洁工具:毛巾、拖鞋、玻璃刷等物件背包,提起塑料水桶,另一只手拿着拖把杆,向门外走去。黄兵推开家门,走在前面去开摩托车送她。
廖小月的家,在滨江小区,是一套临江江景房,两层跃式洋房。装修豪华,整个房间色彩是欧式风格,家具却是中式红木,不伦不类。母亲廖漆凤送廖小月搬进来时,不愿进屋站在门外,把要交代的事情说完就离开。廖小月知道母亲极不喜欢这套房子,就是日常讲起,也会生出厌恶。她清楚母亲廖漆凤是讨厌买这套房子的她父亲。
黄兵从未进入滨江小区,每次送廖小月到小区门口,望着她走进小区,看不见影子后便离开。两人交往一年多,廖小月从未主动邀请他进小区,黄兵又不想勉强,就这样若即若离。
住江景房当保洁工,这反差也太大?黄兵想不明白。
现在母亲胡立琴也生出秘密,他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平行空间,与这两个人只在那间公租房内有交集,她们的秘密让他不安、焦虑。
黄兵回到家中发现母亲胡立琴并没有睡,而是坐在床上想心事。
“妈,你还没有睡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黄兵站在胡立琴床边问。
“没事,我就想问你,你说那个跳楼小伙跳没有?”胡立琴担忧地问。
“哦,原来是这件事。肯定没跳成。我给您讲,当时物业保安在底楼铺四层厚垫子,就是跳下来也不会摔死。我离开时,警察、消防都来人了,消防车准备伸出大长臂,直接从护栏上把那个小伙子抓下来。你看这么多人救他,他肯定跳不成!”黄兵安慰母亲胡立琴。
“没跳就好,没跳就好!”胡立琴说完躺下,一会儿传来轻微的鼾声。
黄兵睡不着,开始胡思乱想,从母亲关切询问,他判断这个叫“飞儿”小伙子似乎与他有关?但是转念一想,也不一定,母亲心善,不忍心别人家孩子受难,也许是随口问一问。他强迫自己接受这种想法,否则他根本无法入睡。
2014年“元旦”刚过,冷飕飕的寒风从门缝及窗缝钻进来,胡立琴盖一床五斤厚棉被,脚下还有一个暖水壶,被窝捂得热烘烘,平常她早睡。今天有事要问黄兵,她在等黄兵送廖小月回来。不久,她听到黄兵开门、喝水、脱衣服。
“兵儿,你与小月什么时候结婚?你俩岁数都大,不能这样拖着。”胡立琴轻声问。
“妈,还没睡?可能快了,再等等吧!”胡立琴问到黄兵痛处,他双眉紧蹙,他曾向廖小月提过,廖小月就是不接这个话题。
黄兵越来越感觉廖小月好像没有要与他结婚的意思,她与母亲往来、帮助照料母亲,为他们做家务,是她心地善良,可怜同情他们。其实黄兵并不需要同情与帮助,往年,他们母子俩过得也不错。这些又不能给母亲讲,怕着急上火。
那晚,黄兵没睡,只在凌晨眯一小会儿。
“春节”前他与廖小月最忙碌。大清洁订单翻倍,廖小月忙得不能来黄兵家。公司单位加班人数倍增,外卖增长几倍,黄兵天天接单达到四十多,更没有喘息时间。
“春节”一过,胡立琴坐不住,又开始催促黄兵,要他与廖小月尽早商量结婚之事。
他答应后陷入沉思,他与廖小月相恋却是名存实无,因为他俩连一个拥抱、接吻都没有做过。两人谈得来时,必是他母亲胡立琴在场,而且母亲最活跃,母亲引出很多话题。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却不讲话,可能是工作太疲惫,或者无话可讲。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视而坐,好像彼此心知肚明,却是互不了解。
黄兵决定同廖小月开诚布公地谈谈,谈透讲明。
这天晚上,黄兵送廖小月来到滨江小区门口,就在廖小月准备走入小区时,黄兵叫住她。
“我想跟你谈谈,行吗?”黄兵问廖小月。
“可以,你把车停到小区物业门前。”廖小月指挥黄兵将摩托车推在物业办公室门前,两人坐在门前椅子上。寒风轻抚两人薄型羽绒服,脸颊上有点凉意,不像隆冬那样凛冽。
空中没有星光,更没有月色,沉沉黑夜,如长长走廊。一座灯光四射高层楼房行驶在江面,江面水波翻涌,那是游轮正向长江下游驶去。
“是说结婚的事?我一直不愿谈,主要是我还没有想好嫁人,我害怕结婚,我不想这么快变老。我喜欢你母亲,她给我母爱。更喜欢你,给我安全感。”廖小月羞怯地停下,不好意思地整整衣服。黄兵怔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
“我想我们可以再相处一些时间,也许那时我想通了,我们就可以结婚!但是这个时间有多长?我不知道。”廖小月望着远方江面,此时,几只装沙船正在缓慢地向上游驶去,看得见驾驶舱里灯光,船身贴着江面,驾驶舱像一间又一间小屋在江面移动。黄兵看着手上头盔,不吱声。
这是廖小月第一次同黄兵谈起结婚之事,但是言谈里她并不想结婚,她说的是实话,她想再处一年或两年也许她真会嫁给黄兵。
“那好吧!我走了!”黄兵拿起头盔往头上一戴,往摩托车走去。
他不明白廖小月意思,她爱他,但是现在又不同他结婚,这是一道悖论。难道他们再相处一年或两年,廖小月就敢同他结婚吗?他首先没有把握,因为他看不透廖小月。
“你爱廖小月吗?”这个问号从黄兵大脑里跳出来,他愣住,他真没想过。他一直认为自己喜欢廖小月,当初帮她发宣传单便是出于对她疼爱,这种爱又不同于男女间爱情,好像比爱恋更纯粹、更真诚,更像自家亲人之爱。
廖小月提起水桶、拿起拖把杆,站在小区门口望着黄兵摩托车,在柏油马路上,划过一条光线,消失于黑夜里。她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她将离开这位像兄长的男同学,还有慈爱温和的老人胡立琴,因为母亲廖漆凤已向她下达命令。
上周,妹妹侯亮亮搬到廖小月家暂住。姐妹俩聊天时,廖小月无意透漏出她喜欢上一位美团快递员。侯亮亮口无遮拦,顺嘴就告诉廖漆凤,廖漆凤听后很生气,让廖小月接电话。
“我们家女子不能嫁快递员!立马断掉!”廖漆凤命令。
“这事不用你管,从小你也没管过我!”廖小月愤怒。
“你是我女儿,你不听就别想结婚,我不给你户口本!”廖漆凤更绝情。
“你就不是我妈!”廖小月说完,哭着跑回卧室。
廖小月从小就与母亲廖漆凤说不到一块,她做事全是照廖漆凤要求反方面走,她的成长就是为反抗这个从不抱她养她的母亲。她很小就跟外公外婆在老家生活,知道母亲在深圳有一个家,但是从不接她去住。
她父亲是谁?她问过一万遍,母亲总是咬牙切齿地回答三个字:“早死了!”再不讲出其他字。
半月后某天晚上,春雨总算停下,路灯光线不再是斜斜地滴落,而是在夜色里散开,罩住灯柱四周。
夜色里,城市建筑及树木潮湿着滴着水,像晒不干的衣服,又像浸从水塘里钻出,一阵一阵地散着湿气。在小区路上不小心,碰着冬青绿叶,或者扶着粗糙树干,便会留下一掌水汽。
黄兵十点多才回家。胡立琴坐在饭桌边,没有听收音机,而是悄无声息地织毛衣,她织毛衣手法娴熟,一会儿便织好两排针。
“兵儿,回来了!吃了吗?”胡立琴没有停下毛衣针,抬头问。
“吃了!”黄兵回答。
“下午小廖没来。”胡立琴担忧地说。
下午廖小月没来洗衣服,黄兵不敢休息,立马收起家里脏衣,拿到洗手间去搓洗,他想也许廖小月有事情耽误。廖小月认识胡立琴后,一直坚持下午到黄兵家做家务顺便同胡立琴聊天学织毛衣,就是“春节”很繁忙时无法来,也要给黄兵打电话提前通知。这是廖小月第一次下午不来,又没给他打电话?黄兵预感会有事情发生。黄兵清洗好衣服,端着盆子来到阳台晾晒衣服。
不一会儿,传来敲门声。廖小月带着妹妹侯亮亮来到黄兵家。
侯亮亮穿着浅蓝色呢子大衣,棕色长筒靴,粉白丝袜罩着一截长腿。她长发披肩,白皙脸蛋子化过妆,戴着长睫毛、涂口红、刷过鼻影。她比黄兵高半个头,没说话先扬起嘴角,笑容满面。廖小月穿着黑色羽绒服、牛仔裤,肤色更黑,人更矮。姐妹俩差距太大,一个是富家小姐,一个是打工者。
两人把大包小包礼物放在饭桌上,堆成小山。侯亮亮说感谢黄兵帮她照顾姐姐,黄兵不知所措,没有回答。他想着是不是说廖小月以后不来?可是这事,廖小月可以直接跟他讲,不用让她妹妹来说。
黄兵和胡立琴忙让两人坐下,大家坐下后,他发现廖小月几次三番想跟黄兵讲话,全被侯亮亮岔开,不让她开口。他明白,侯亮亮是代表她们母亲来回绝他与廖小月交往。
廖小月姐妹俩走后,胡立琴坐在桌边生气,想不明白为何廖小月要拒绝黄兵?黄兵却没时间想这些,开始准备明天母亲的饭菜。
那晚他睡得很踏实,因为他不用再费口舌哄骗母亲,也不用东想西想地瞎猜测,他甚至还感谢廖小月母亲,这样快刀斩乱麻地解决。
廖小月母亲廖漆凤是在廖小月上大学那年回到老家做生意,两年后嫁一个来山城做皮革生意人叫侯宝,黑瘦,长相一般。侯宝带他女儿候亮亮来在廖漆凤家。候亮亮像男孩子名字,性格也像男孩子,长相同继父侯宝,肤色同廖漆凤一样洁白,个子同他父亲一样高挑,出落得像模特。
那晚,廖小月从黄兵家回来后大病一场,发烧咳嗽,到医院检查是急性肺炎,住院治疗,好在候亮亮在身边,跑上跑下地照顾。
这天,廖小月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街面上行人匆匆忙忙。一转眼看到母亲廖漆凤与继父侯宝从停车坝走来,她立刻倒在洁白床单上,不知道这两个人又会怎样数落她,肯这还是那番话,说她不会享受生活,不要在意钱是谁的?有钱用就可以,要学她妹妹,结交那些有钱人子女,增加人脉。
“我要是来享受,还不如不来这个世界!”她自言自语。
“小月,好些没有?我与侯宝商良,出钱送你与亮亮出国旅游,彻底散散心!”廖漆凤穿着白色呢子大衣,腰上束着一条红宽带,脚上一双红色高跟靴子。她肤色白净,双唇鲜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扫过廖小月全身。头上顶着梨花头发型,齐额刘海挡住皱纹,整个脸庞被长发缩小一圈,岁数上也缩小几岁。但是,眼角鱼尾纹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随着夸张表情上下飞舞。
“好多了。我可不出国,病好后还得去干保洁,赚钱开家政公司。”廖小月随时亮明自己想法。
“开公司我给钱啊!你为什么不要?你是专门来气我啊!”廖漆凤生气。
“小月,让我讲几句,好不好?”瘦高个子侯宝立马挡住要发怒廖漆凤,抢到床边,对廖小月温和地问。廖小月点点头,她不指望这个继父帮她。
“我建议,你先跟亮亮出国玩一些时日,暑假结束,亮亮要回校上课,你那时再想想干什么也来得及,好不好?”侯宝真诚建议,他很欣赏廖小月独立性格。
“你倒是同不同意啊?又不吱声!”廖漆凤生气地问。
“我不去国外,我要工作!”廖小月憋半天蹦出这句话,气得廖漆凤向她挥起手掌想扇耳光,被侯宝及时拉住。廖漆凤转身走了,侯宝紧跟离开。
病房又剩下廖小月一个人,她重新坐在床边,望着廖漆凤与继父侯宝离开的背影。
她哭了,她想父亲。
有一个梦,一直萦绕在廖小月脑海。
那是夏季一天,母亲廖漆凤穿着一条棉绸碎花长裙,拉着她小手,在海边玩耍。海面碧波荡漾,海风习习。有一位赤膊上身穿着花短裤矮胖男人牵着一个男孩子,相伴在她们母女俩左右。她看不清这位男子长相,但是,她能肯定,那是她父亲。
一周后,廖小月出院,侯亮亮陪她回到家中,第二天上午,侯亮亮乘坐飞机出国旅行,说是跟她一个闺蜜一起。
家里只剩下廖小月一人,抑制不住狂热的工作热情,她一鼓作气,清扫完整个房间,顿时窗明几净,心情愉悦。她拿起手机同宜佳家政公司联系,请求明天上班。一会儿,家政公司回电要她今天下午去家政公司续签劳动合同并取保洁订单。
下午两点正值春雨纷纷,人们撑着各色花伞,穿梭街面。廖小月穿着杏色呢子短大衣,一条黑色西裤,举着枣红伞,一双黑色皮鞋踩着湿洼洼地面,来到宜佳家政公司。
“好久没看到你,还以为你不干了!”高个刘长脸提着水桶拿着拖把杆立在公司门口,对廖小月说。
刘长脸瘦高个子,脸长,嘴大,鼻小,眼小。由于身材高大,在保洁工里鹤立鸡群。他很关注廖小月,只要有机会,他就想与廖小月说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地寒暄。因为廖小月那双灵动大眼睛,水汪汪地闪烁,让他心旷神怡。
“你瘦了?”廖小月发现刘长脸比以前更黑,长脸上颧骨更加突出。
“可能吧!这个月接的单子有点多,钱也多啊!”刘长脸小眼睛眯着笑起来,嘴扯得很高,占去脸部大部分面积,看到一口白牙。
宜佳家政公司租用三间平房,紧挨在区府广场外公厕旁边。一间是待客室,一间是合同财务室,这两间相通,每间放两张桌子,桌前有几个塑料凳子,接待人员及合同财务人员坐在桌子靠墙里面红转椅里,给客户介绍订单类别、签合同及付款,也给保洁人员、钟点工、住家保姆开订单,同时签收这些工人交来已完订单及帐款。每一个订单后面都附着打分栏,或按月打分,或按次数打分。很多客户都是冲这个打分栏找到这家公司,认为有评分考核,就有质量保障。另一间便是培训室,培训室比前两间大,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双人沙发、一张餐桌、四把椅子,还有一排厨灶,灶台上放有电饭煲、微波炉、搅拌器等员工培训器材。
廖小月当初应聘时,有人讲这家公司职业培训很严格不好过关,担心得不到工作不敢报名。她不信,非要亲自体验。
培训第一天,听培训师介绍业绩,发现个个都是家政行业精英,业务顶尖能手,有月嫂、钟点工、保洁员等,培训内容有工作流程、操作方法、礼仪规矩、服务态度等。
三天后就考试,不是考卷子,而是一个一个地在培训师面前按照操作流程,实实在在地做一遍,由培训师打分。培训师以业主的身份来考核。听起来很简单,但是考下来,真难。参考十二人,五人留下来。扣分最多不是操作失误,而是服务态度,没有笑脸扣分,没有说再见扣分,没有给业主关好房门扣分。
“廖小月,你来了?这里有四家订单。今晚上就有一家,你去不去?”中等个头、团脸、小眼的合同员小吴拿着四张订单问廖小月。
“没问题,全给我吧!”廖小月接过订单,将四张订单摆在桌面,用手机拍下来。然后,坐在塑料凳子上输地址,规划路线和时间。
“廖小月,你来了!有一个月没来吧?那你当不上全年优秀员工!订单总数不够啊!”矮胖的刘燕进来,瞧见廖小月就嚷嚷,声音响亮。
矮个刘燕的胖不同于一般人上下一起变胖,她胖只是臀部特别大特别厚,就像屁股上扣一个大棉垫子,两条粗腿支撑这个棉垫子,而上身却瘦小,像一棵小苗种在肥沃泥土里,圆脸上放着缩小版五官,笑起来,五官全挤在一起。如果将下半身遮住,人们肯定不相信她是胖子。
“没事,明年准当!肯定把你比下去!”廖小月不服输地撇嘴。
廖小月还是很羡慕这个最高荣誉,去年她获得公司优秀员工奖,奖金1000元,还领到一袋大米。她在同事眼里一下子高傲起来,新手们还尊称她为师傅,让她得意好久。黄兵还专门请她去吃“北京烤鸭”,以表祝贺。一想到黄兵,廖小月严肃起来,不理刘燕与小吴嘻嘻哈哈闹腾,静静地拿起工具走出公司。
黄兵具有沉稳、随和、善良、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干劲,他做美团外卖骑手后,从起初做不满保底工资,而慢慢地超过站点所有骑手,最后超过副队长,然后他当副队长。
她内心狂热地爱恋着黄兵,但是,她不能肯定黄兵也爱她。虽然黄兵提过想同她结婚,结婚与相爱是不同的,她认为只有相爱才能结婚。她希望甚至是盼望他俩再处一年,最多一年,黄兵肯定会狂热地爱上她,那时他们俩再结婚肯定是幸福美满一对。
然而,她的初恋被母亲廖漆凤狂风般刮走,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年九月初一天,秋风轻快地吹着,秋雨悄悄地趁着夜色扫过城市街道,人们早起才发现路面已湿透。
黄兵穿着T恤披着雨衣,骑着摩托车在秋风秋雨里疾驰,他心情平静,廖小月突然离开,也未令他蹙一下眉头,不是木讷,而是不敢奢求,从侯亮亮穿戴上可以看出,廖家富足殷实。
他相信缘分,该来总要来,该走留不住。
黄兵送完最后一单,已十点多,他来到“佳佳”超市采购。
临街一个小门面,有二十几平方米,货架朝门三排,门左边是收款台,门右边是饮料及牛奶箱,靠近中间排货架冰柜里面放着当天鲜肉。这里主要供给快递员采购,或者是没有时间去大超市或菜市采购的人,生意不是很兴旺,但是赚钱养家还是可以。
“黄叔叔来了!”老板娘刘明明站在收银台旁招呼,她随孩子叫。
刘明明瘦高个,脸色苍白,面容憔悴,虽然三十来岁,短发里已有些白丝,眼角堆满鱼尾纹。她穿一件红色T恤,外罩白色单层外套,再围一条浅黄色围裙。几乎没有停下,一直站在收款机旁忙碌,时不时地招呼刚进门客人。
黄兵与刘明明相识是因为一场大暴雨。那天黄兵走得急忘记带雨衣,突然下起大暴雨,很快街道被水淹没,黄兵摩托车在水中熄火。他淋着雨在水里推行摩托车,好几次差点被湍急水流卷入下水沟。此时,站在“佳佳”超市门面内的刘明明发现,顾不得生意,叫上她弟弟刘明胜跑来同他一起推摩托车,后来又跑来几个小伙子,在大家努力下,总算将摩托车推到高坡上。黄兵来到“佳佳”超市,脱下湿衣服,穿上刘明胜衣服,一直等到雨小后,套着刘明明给他的一件雨衣,把摩托车推到修理店。
“我买点青菜。”黄兵每次来到超市,总是有点内疚,因为他实在没钱买更多东西,继而有点不好意思。刘明明一个人带着孩子全靠这个小超市养家糊口,她老公一年前得癌症走了。有时,刘明明弟弟刘明胜抽空来帮一帮,黄兵有时也来帮一帮,一个女人真不容易。
“今天排骨很新鲜,你拿一根吧!”刘明明真诚地跟黄兵讲。
“那好吧!”黄兵知道刘明明一般不劝他多买,只有猪肉新鲜,她才跟他讲。黄兵在蔬菜台挑两样菜,一根萝卜,一把莴笋,走到冰柜前取一根最短排骨,来到收银台边,又摘下一根棒棒糖,然后把这一兜东西放在收银台旁。刘明明称重计费,黄兵付款。
“佳佳呢?”黄兵从塑料袋里取出那根棒棒糖问。
“佳佳,出来噻,黄叔叔叫你!”刘明明朝收银台下方喊,然后忙着去给其他客人收款。
一位小女孩子,团脸、小鼻子、小眼睛,梳两条小辫子,穿着红色薄外套,睡眼惺忪地从收银台下面站起来。
“佳佳,给!”黄兵将棒棒糖递给佳佳。
“谢谢黄叔叔!”佳佳稚嫩童音回答。
黄兵眼含笑意地望着佳佳,这一声回答,仿佛是一道曙光,照亮漆黑夜晚,缓解一天疲惫。黄兵揣着佳佳童音,愉快地往家走去。
黄兵推开家门,看见胡立琴坐在饭桌旁织毛衣、听收音机。
胡立琴失明后,仍然会织毛衣,而且比之前织得还要漂亮。黄兵的毛衣样式时髦,花色精美,镂空精巧,引得女同事大加赞赏。廖小月照顾胡立琴时也向她请教过编织技法。
黄兵休假时,胡立琴喜欢让黄兵带她去毛衣店铺,她会时不时地用手摸新潮毛衣,也不是一直摸,就是那种不经意地摸一下,顺便再买点毛线,毛线质感是手摸确定,颜色由黄兵讲给她选定。在回家路上胡立琴会根据店铺里毛衣的新式样,构思出一件新毛衣,第二天便开始编织。
平常她一人在家就是听收音机、织毛衣两件事。喜欢听新闻,也喜欢听故事,她知道事情有时比黄兵多。有时以前单位老同事会抽空来看她,但是由于她住城郊,路途远,来得次数慢慢地减少,她倒无所谓,早已习惯这样无人打搅的平静生活。
她认为所有老年人都要在寂寞里等待死神来召唤,她不是悲观主义,而是积极地面对现实。当人们接受并勇敢地面对现实时,生活才有温情与光亮。
“妈,明天吃萝卜排骨汤,补补身体。”黄兵进帘子里收脏衣服时跟胡立琴讲。
“不用补,身体好得很。”胡立琴说话向来简单,沉默是她应对一切最好方法。
黄兵有时感觉母亲胡立琴像一座高山,远望着孩子在外奔波,心痛却不表现,默默地守望,给予他勇气和力量。
黄兵搓洗好衣服,晒晾在阳台上。然后,用菜盆装起萝卜、莴笋、排骨,到厨房清洗、切好。从饭桌底下取出电饭煲,这是一款正好够两三人用小型电饭煲。拿出内胆,到厨房清洗,然后将切好排骨放入,加姜片,加水,然后盖上,通电,半小时,排骨软糥,再放萝卜压几分钟,就拨下电源。
他已经回到认识廖小月之前状态,承担起他与母亲生活琐碎,更加努力地赚钱。
这年十一月末,深秋山城,遍布落叶,有枯黄、深绿、还有褐红,颜色各异,清洁工总是追着落叶跑,有时跑得过来,将落叶拢成一堆,有时跑不过来,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就是拢不到一堆,地面总不干净。树干上枯叶着急,左晃右晃撤下更多黄叶,仿佛在发脾气。
黄兵搬到正对“佳佳”超市隔一条马路一个老旧小区里,租下一厅一室一厨带有厕所套间,方便照料胡立琴。
摩托车修理店,不像汽车修理店那样几大间,还有修理坑,摩托车修理店就两间房,一间存修好摩托车,一间存准备修摩托车。平常,这些摩托车是摆在门外,特别是修好摩托车,擦得锃光瓦亮地立一排,多远就能让人望见前车轮挡板耀眼反光,似无声广告。
这天,黄兵摩托车车刹发涩,来到“德财”修理店,给罗德财师傅讲后,准备离开。突然,一个女子行色匆匆地冲进修理店,脸红筋涨地站在罗师傅前面,要他退钱,“我只换机油,应该收25元,你多收10元。你得退钱!”她大嗓门吼着。
罗师傅矮胖,圆脸,年龄不大,黄兵知道罗师傅手艺好,其他修理店修不好,一般都推过来找罗师傅。这个小店由罗师傅与他妻子两人打理。
罗师傅妻子一听就不乐意。
“小妹儿,你来时就说换机油,我们给你讲是35元,包括查电路,你是情愿的!”罗师傅妻子瘦高个,声音尖细。
“我以为所有修理店都是换机油就要查电路。谁知给同事一讲,他们说可以只换机油。你们这是欺负我不懂,退钱!”那个女子气愤的声音越发响亮,引得后进店的人围过来。女子穿着土黄色羽绒服,黑色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马尾,随着讲话左右摆动。
“要不这样,罗师傅,也许这个女子真是第一次进修理店,真不懂,从我修理费里扣10元,大家都不容易,她这样闹也影响生意。”黄兵将罗师傅拉到门边悄声说。
“给她退钱吧!这只是误会,大家来店修车是看得起我手艺,我们店小,从不欺客!”罗师傅向围观客人解释,示意妻子退钱。
他妻子万分不情愿地掏出10元,交到那个女子手上。
黄兵看到事情解决,转身走出修理店,往“佳佳”超市走去。
“大哥,你也是干快递?”那个在修理店退钱女子追上黄兵问。
“是啊!你也是?”黄兵回答。
“是啊!我才干一个月,我在中通公司。这10元钱还给你,我听到你跟店老板讲话,你是好人,不能吃亏!”那女子将10元递给黄兵。
“不用,那是你的钱,收好吧!”黄兵不要。
“那留个电话吧!我是快递新手,有什么事情也能请教大哥。”那女子又说。
黄兵与那个女子交换手机号,互加微信。他才知道那个女子叫莫会秀。
莫会秀与同村女子合租在城乡结合部公租排楼里。
此后,莫会秀经常在微信里大哥长大哥短地问黄兵一些问题,大多是路线问题,一来二往,两人就熟悉了。但是黄兵总是不冷不热地与莫会秀交谈,不想与她深交。
他仍然惦记廖小月,总想廖小月会突然回来,有时他会来到廖小月居住滨江小区门口守一会儿,心想会遇见她,其实他也没想好真的与她相见,该怎样说?该说什么?
十二月份下旬,寒风吹得人脸生痛,冬雨下得更起劲,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这个城市,整个建筑闪着水洗过的光泽。
这天,宜佳家政公司合同员小吴正在看手机上播发《“蛟龙”号载人潜水器首次探底印度洋》视频。刘燕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一把夺过手机,吓得小吴本能地抢回。
“干什么啊!咋咋呼呼,没有正形!”合同员小吴生气地埋怨。
“你才没有正形。上班时看视频。”刘燕声音响亮地教育小吴。
“小声点,你真怕领导听不见啊!”小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
“燕子,告诉你一个新闻:廖小月与刘长脸恋爱了!”小吴凑到刘燕耳边悄声地说。
“什么?不可能吧!”刘燕吃惊地睁着双目,大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其实不光刘燕吃惊,就是传话人小吴也一脸茫然,整个宜佳家政公司人员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知道廖小月勤快,干活不惜力,为人大方开朗,正直、直率,是好姐妹。刘长脸订单接得最少,干起活来叫苦连天,没人愿同他搭档,他还脾气火爆,总瞧不起别人。这种人做朋友都很难,居然还恋爱上,而且还捕获公司优秀员工廖小月心,难以置信!
廖小月是在一次别墅大清扫时深入解刘长脸。
这年八月下旬一天,公司接到为半球庄园一座别墅做大清洁订单,经过平衡,决定派廖小月与刘长脸去。两人约好第二天早晨六点在四里立交桥站汇合,坐公交车到北区,再打出租车上山到半球庄园。
不想来到北区,出租车不往半球庄园去,两人只好徒步前行,路人说要走半小时。走路是刘长脸弱项,别看他个高,身体单薄如晾衣杆,他跟在廖小月身后,走得气喘吁吁。
到别墅,管家打开门,两人喝一口水后,便开始忙碌,其实是廖小月开始忙碌,而刘长脸只是跟在她身后喘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管家是一位短发中年妇女,她看不过就说刘长脸:“男的还不如女的,当初就该只要一人来。”
“你现在打电话给公司说,我可以不干,但是你得给我路费!”刘长脸喘着气反击,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动。
“你太过分,我这就打电话!我看还没人管你!”管家嗓门一下子提高,气势强盛,不肯让步。
“管家,我先说一声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你别打电话,上山时他走得太累,休息一下就会干活。”廖小月连忙起身阻挡,她知道这么大个别墅,她一个人肯定干不完。
管家听完廖小月说话,“哼!”一声走出去,任由他们清扫。
刘长脸歇一会儿开始行动,他清扫墙及墙上柜子,廖小月负责地面,两人分工明确。中午,管家叫来外卖,三个人吃盒饭,他们两人接着清扫,干八个小时,下午五点多离开别墅。
“我再也不接别墅大清洁,太累人!又走这么远,太辛苦!”刘长脸在路上唠叨。他爱唠叨,就像他在干活时也要同廖小月讲话,说到激动时还热泪盈眶。就此,廖小月才知道刘长脸是一名孤儿。
刘长脸原名叫刘名宽,其父母都是城口县北镇麻村山民,他是独子,父母以采中药材天麻为生,父母俩人憨厚、老实。在一次采药途中,双双摔落于崖下,刘名宽变成孤儿,由他姑姑刘开英抚养。背地里乡亲们议论刘名宽命硬,克死其父母。为防他再克死姑姑刘开英,村里族长决定将他名字改为刘长脸。
在姑姑家中,刘长脸身体一直瘦弱,常年生病,几次三番地走在生死边缘,是族长用土法救活,后来落下一个哮喘,天一冷就喘得不行。也不能做重体力农活,整天猫在家中,帮姑姑烧饭。
他不干重活却挺讲究,爱好刷牙,坚持早起用盐刷牙,保持洁白。
五年前,他姑家大儿子陆亮和小儿子陆杰要到云南打工,决定把刘长脸带上一起出去干活。他们来到山城,刘长脸提出要在山城找活干,离姑姑及姑夫近点,也好有一个照应,两个表哥同意。
起初,刘长脸扛重物,当“棒棒”。不久,身体受不住,转行做保洁工。
没过多久,他姑姑给他说个媳妇,借钱送彩礼,那姑娘收彩礼后跟相好跑到广州打工。婚事没办成,还得偿还彩礼钱,刘长脸尽量多接单。
现在,他两个表哥在云南都找到工作,大哥陆亮开大货车,跑长途;二哥陆杰干起建筑施工,跟包工头跑工地。他也还清彩礼钱。
那天傍晚下起一阵秋雨,天色灰暗,雨声吵吵。
路灯瞬间打开,与坡路上、高架桥上开开停停的一片红灯车辆相互辉映,成为雨幕上随意绘出的亮丽彩条,错落有致地悬在山腰向上或向下延伸。
刘长脸与廖小月并排坐在从北区下山的公交车后排,疲惫不堪,俩人闭目休息。廖小月趁机睡一会儿,恢复体力。刘长脸假装眯眼想心事。
“到我家吃面条吧?”刘长脸突然睁开那双眯缝眼,瞧着廖小月紧闭双眼请求。
“给你做番茄鸡蛋面,我的拿手。你别撇嘴啊!你吃了就知道。”刘长脸堆起笑容,嘴角往上扯,眼眯成一条线说。
“看在我们俩一起辛苦份上,你就尝个面子吧!”刘长脸恳求。
“嗯!”廖小月仍闭着双眼,不耐烦地从鼻孔里蹦出一声。
刘长脸满意地握住自己手掌,像是给自己鼓励。
刘长脸不由得在心里说:计划开端很好。
自从他知道公司安排他与廖小月搭档开始,他用一个晚上时间构思出计划,像今天主动给廖小月讲自己身世,还有这个时间点主动邀请廖小月到他家里吃面,这些都是在计划之内。
刘长脸居住在四里立交桥站边一栋二十层高楼里,虽然是老旧小区,但是电梯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贴有物业公司服务电话。
他们来到15层5号,门牌比其他四户要小一圈,而且是白底黑字,像是外来小户人家。不像那四家是黑底金字,大气醒目。一进屋左边是敞式厨具、冰箱、洗衣机,右边放一张小饭桌,两把椅子;再往里走就是一个卧室,门正对着一面落地飘窗,室外光线直接照入饭厅,卧室门左边是一个洗手间,右边放一张双人床。房间不大但是干净,地板、桌椅明亮,窗帘干干净净地随着秋风轻拂,偶尔飞几滴雨进来,落在卧室木地板上。廖小月在这两小间屋内走两遍,推测这两间是从隔壁大房间隔出来一居室。
刘长脸围上蓝色围裙,走入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把莴笋叶、一把干面条、两个青椒、两个鸡蛋和一个番茄。先是清洗、切颗粒、打鸡蛋。然后洗锅、点火、下油,炒鸡蛋,盛出。又洗锅、再下油,放姜蒜葱花,放青椒、番茄等一起炒,香味出来后,盛出。再洗锅,加水煮沸,放面条、放莴笋叶,煮好后捞入碗里。倒入番茄青椒浓汤,再放入炒鸡蛋,筷子一搅拌,完毕。
一碗香气怡人,冒着热气的汤面放在廖小月面前,廖小月吃一小口,酸香清脆,再喝一口面汤,汁浓清新,不油腻,区别于街道边面馆味道,不禁向刘长脸竖起大拇指。
“绝活!两个表哥来山城,必须叫我做!”刘长脸得意地说。
“唉!那你开一家面馆,肯定赚钱!”廖小月建议。
“我姑说过,叫我开面馆,她出本钱。但是太累,起早贪黑,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我身体撑不住。”刘长脸愁容满面,疲惫地回答,好像他现在就是面馆老板一样。
“你就是一个懒人。我走了!”廖小月吃完面条喝完汤之后,起身提起清洁工具往门外走去。
“我还是送送你!顺便到外面走一走消消食!”刘长脸吃得满脸汗水,紧跟廖小月身后。
从此后,廖小月经常到刘长脸家里吃面条,有时自己带面条来,简直迷上刘长脸番茄鸡蛋面。这样两人渐渐地熟悉起来,甚至在公司开会时,两人也约好去刘长脸家。
不久,公司里风言风语,传闻他俩在谈恋爱,吓得廖小月停两个月没去刘长脸家。刘长脸倒是打来好几次电话邀请,被她一一回绝。
廖小月坐在自家飘窗台上,望着窗外滚滚江水,以及逐江而行船只,思绪万千。她就是一艘小船,航行于爱情江面。她一想到爱情就想到同学黄兵,她初恋。虽然分手,但是对黄兵眷恋仍然没有消除,心中仍然装着他,怎会再装一个人?说到底,她并不喜欢刘长脸,她甚至判断她与刘长脸恋爱传闻可能是刘长脸故意说出来,逼她就犯。
廖小月没有猜错,这是刘长脸计划之一,他不能让廖小月有喘息之机,否则会错失良机。
刘长脸经常当着家政公司其他同事面邀约廖小月。吃人家嘴软,廖小月不好长期拒绝,只好答应他一两次。这宝贵一两次,被刘长脸很好地利用起来,不仅煮面,还给廖小月送巧克力送康乃馨,所有表达爱情信物全用上。
对于廖小月来讲,有个这样疯狂追求者,时刻恭维她,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拒绝次数在缓慢地减少,刘长脸瘦削脸上有些红润,信心满满。
在一次两人聚餐时,刘长脸“咕咚”一声,双膝跪在廖小月面前,充满激情地表白:
“你是我的女神。我没有大本事,但是我有着对你最强烈最炽热的爱,为了这份爱,我愿意为你服务终身。”
刘长脸表白真诚实在,正确地表明狂热爱恋,同时明确他的地位。这一点极大地满足廖小月虚荣心和控制欲,让她飘飘欲仙,从而发现刘长脸可爱之处,甚至笃定地认为遇见爱情。
又一次,刘长脸在地铁站换乘厅单膝跪下,高举一捧99朵玫瑰向廖小月求婚,引无数人围观,感动得廖小月流下热泪,当廖小月接过玫瑰花时,围观人们爆发出热烈掌声。
又一次,在公司年中大会结束时,他同样单膝跪下,手捧戒指盒向廖小月求婚,再次感动廖小月捧脸哭泣,同事一起喊出:“答应!答应!”廖小月第一次大声地、不由自主地、答应刘长脸请求。并伸出手指,由刘长脸给她戴上钻戒。
她知道那是一枚假钻戒,但是形式对她很重要。
在浪漫爱情面前,廖小月同其他女子一样,不管以后,只要永远沉浸在甜言蜜语里,于是,坚定地搬到刘长脸家住。
快一年,廖小月没有一点消息,黄兵注意力慢慢地转到现实。
2015年初春,先入眼帘便是粉红桃花,盛开在区府路边。昨天还是含苞待放,饱满地立于枝上,默默地期待着春光。晚上春风一过,今早便缤纷绽放。
黄兵摩托车停在桃树边,他揭开保温箱,取出盒饭,往区府办公楼走去。桃花浓郁清香,沁人肺腑。
春天来了,万象更新。
黄兵给莫会秀发出一条微信。这是黄兵第一次在微信里主动询问莫会秀接单情况?他想改变一下现状,包括心情。
莫会秀惊喜不已,立马回复黄兵。她一直在关注黄兵,极想成为他女朋友。像发现一颗长势喜人的果实,她一眼就认定那是她的,肯定不愿让旁人采摘。现在这颗果实主动向她示好,对她来讲,就是天赐良机,一定要牢牢地抓住。
以前,他们见过两次,都是黄兵陪莫会秀去修理店修车,莫会秀为表示感谢,邀请黄兵在外吃饭,黄兵拒绝。于是,莫会秀提出要去黄兵家坐坐,她想知道黄兵真实情况。黄兵仍然没答应,他怕莫会秀成为第二个廖小月,他真是伤不起。
这天晚上,两人在微信里聊起来,当然是莫会秀主动提问。
“为什么不让我去你家?”莫会秀直接问,她要借此机会,把自己绑在黄兵身上。
“我没时间招待你,你知道,我们下班太晚。”黄兵辩解。
“要不,我先介绍我的情况,万州人,高中毕业,单身。”莫会秀是铁心想跟这位好心大哥谈恋爱。
“我也是单身,有一个瞎子母亲。”黄兵只好如实相告,隐去本科生文凭。
“那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想去看看你母亲。”莫会秀想尽快融入黄兵生活,与他共同担起照料黄兵母亲。
“那我安排!”黄兵投降。他没想到莫会秀这么直爽,这样也好,看一看她对母亲态度,其实,从莫会秀提出要去看他母亲,他就有点喜欢这个新女朋友,关心他母亲就是关心他。
黄兵居住汇仁小区,进门围墙上画有草坪、有运动器械,有小花圃,还有专供人休息小亭子。在亭子边专门修一条导流,流入小区中间池塘,池塘里有荷花,欣欣向荣,一派祥和安谧,如果真如画上所建,那这个小区应该属于中档小区,实则不然。
一周后,莫会秀提着苹果、黄梨、香蕉等水果,紧跟在黄兵身后走进小区。
大门没门卫,进出自由。再往里走,便是那片画中池塘,漂浮着残枝败叶。草坪上垃圾遍地,五颜六色运动器械锈迹斑斑,小亭子里停着一辆三轮车。难怪成老旧小区。
“这小区太脏,叫人怎么住啊!”莫会秀发出感叹。
“物业费太高,管理服务又不好,业主们拒绝缴纳。原来那家物业公司上个月已搬走。”黄兵踮着脚尖穿过垃圾堆。
他们来到2号楼一单元,走进门厅,门厅没有安装大门,可直接进电梯间。他们走楼梯上二楼,来到2号房门前,黄兵掏出钥匙开门。
胡立琴坐在客厅长凳上,正在织毛衣,同时听着收音机。她耳朵很尖,抬起头来问:“兵儿,来客人?是哪位女孩子?”这些是她听出来,同时她关掉收音机。
“嬢嬢,您好,我是莫会秀,是黄兵女朋友。我第一次来,也没带什么来孝敬您老,只带一提兜水果,请您老不要嫌弃!”莫会秀大大方方地介绍。
“不嫌弃!不嫌弃!小莫,请坐!请坐!”胡立琴拍拍自己坐的长凳,示意莫会秀挨着她坐。
“好,我来给嬢嬢削个苹果吧!”莫会秀也不客气,直接坐在胡立琴身旁,接过黄兵递来水果刀开始削苹果。她利索地将苹果皮削掉,然后在手上将苹果切成片片,要黄兵拿来一个小盘,展开铺在盘里,像一面扇子,然后一片一片递给胡立琴吃。
“嬢嬢,你在听央视主持人毕福剑遭停播新闻?”莫会秀边削边问,他们进屋时正好听到这条新闻。
“是。”胡立琴表情平静地回答。
胡立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抓紧时间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莫会秀家人在哪里?她工作怎样?莫会秀倒是实诚,问什么就答什么。
黄兵坐在饭桌一角,等着烧开水,准备泡茶喝。看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又让他想起廖小月。廖小月不会与他母亲一问一答,她会沿着她思路讲一遍,母亲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廖小月是用刀切苹果,将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吃。
黄兵起身冲泡茶水,他埋怨自己不该拿廖小月与莫会秀对比,他们两人原本不是一路人:一个高傲,一个质朴;一个独立,一个普通;一个自我,一个热忱。以前廖小月在时,他从未这么清醒地认识她,现在与莫会秀相比,反而让他看清楚廖小月本质。
莫会秀坐在饭桌边,双眼含笑,她中等个子,偏瘦,五官端正,特点就是鼻梁高挺,将不太优势的长脸盘,硬生生地撑出异域风情,像东南亚女子。
黄兵很满足,他新女朋友比廖小月漂亮。
这年夏季,山城照例“火炉”般炽烈发亮。
早晨,望向窗外,大地熠熠生辉,特别是枝尖、叶尖、草尖上露珠折射出万道霞光,绚丽、清亮,人们沐浴和煦微风,激情饱满地迎着晨曦走出家门。
黄兵与莫会秀骑摩托车并行于滨江路上,黄兵黄色短袖工作服,莫会秀则是黑T恤、黑色七分裤,一黄一黑,一前一后。江风阵阵,船舶游弋,似他们两人,破浪向前。来到岔路口两人同时向对方挥挥手,朝各自方向奔去。
中午太阳稳稳地悬在山城上空,一定要将这座城市晒得干干透透,不留一点湿气。就是春天里爬满石台阶、石缝的苔藓,已被吸干水分,枯黄枝干匍匐于滚烫石块表面。
此时,黄兵在江北鱼嘴小区门前面馆边吃清汤小面,而莫会秀却在小站内与同事一起在隔壁饭馆吃盒饭,他们俩能节省尽量节省,因为未来还有好多事情要花钱。
黄昏太阳,最疲惫,不再是炽白地发亮,而是蛋黄般闪烁着余晖,沉沉地向西边山谷滑去,逃离这片热辣辣山丘。而山城已是闷热异常,像大蒸笼,滚烫气流蒸烤着人们,就是静坐在室内,肌肤毛孔仍在冒汗,每个人脸红发烫,哪怕只是挪一下步子,也大汗淋淋。
黄兵顶着落日在热气气腾腾路面骑行,早已汗流浃背。今天要加快速度,因为他答应莫会秀陪她去江边游泳。莫会秀送完最后一件快递,回到黄兵家,从洗衣机拿出洗好衣服晾在阳台,陪胡立秀吃晚饭,收拾碗筷,打扫厨房,给所有房间做清洁,做完这些就等黄兵回家。
晚饭后,人们走出房间,披着晚霞,在长江岸边,有走路,有慢跑,有聊天,嘈杂热闹,以此活动筋骨,将燥热由汗水排出,酣畅淋漓,再吸一口湿润江风,神清气爽。
黄兵带着莫会秀来到小石滩准备下江游泳。
长江边小石滩,每年枯水期裸露出来,汛期则被江水淹没。深秋时可以看到滑石滩上嶙峋巨石。有石碾盘、碾槽和碾滚子。原来这里是古人碾碎谷物、装船运走的港口。
现在正在丰水期,江水涨到巨石腰部,江面浑浊灰蓝,不像枯水期水质透明清澈。
黄兵将摩托车放在坡上,那里有一块小坝子,可以停车交费有人看管。还有公共厕所供人换衣服。两人换好衣裤,顺着小路下到巨石上。此时,橙色晚霞染红江面、江岸、巨石和黄兵他们。
黄兵穿着宽大白条蓝底平脚大裤头,古铜色宽厚背膀裸露在外。莫会秀穿得很花哨,十几元游泳衣上印有大朵鲜艳花团,完全看不出莫会秀腰身,被鲜艳花团拉扯着,更像人形床单在移动,别扭、怪异。
莫会秀家在长江边万州,水性很好,喜欢夏天在江里游泳。她精通水况,知道有时看似风平浪静江面,其水下却是暗流涌动,甚是危险,如果硬要下水,说不定会直接冲到下游或被旋涡吸走。她特意叮嘱黄兵紧跟着她,谨慎地揣摩流速。水急时他们回到巨石上歇会儿,水缓时,她就带着黄兵在岸边踩水或游泳。黄兵像一名小学生,认真地听着莫会秀教导。
游累时,俩人回到岸上,望着江面急行船只,看江水奔腾,波光粼粼,江风微澜送来凉意。俩人开始聊天,多半是莫会秀滔滔不绝,黄兵竖起耳朵聆听,有时他也没听,肯定是看到线条优美女子,穿着素色泳装走在巨石上。
刘长脸大表哥陆亮同刘长脸一样高,但他结实,国字脸,架着眼镜,文质彬彬,外表看去会认为是大学生,实则他就是一个初中生。但是酷爱诗歌,只要有空,手握一本诗集,大多是外国诗集,而不是古诗。他于前年开始写诗歌投稿,竟有刊物录用并给稿费。陆亮清楚,写诗歌赚不到钱,也养活不自己,只能是一种消遣,一种爱好。
由于喜欢读书,他语言表达方式,不再是直接随意,而是多一些文绉绉词语。在行为上,从以往不注重衣貌,变成一定要穿出独特风格与气质。他着装讲究,冬季必有一件深色长呢子大衣,夏季必有一件纯白短衫和一条深色西裤,春季必有一套西装,秋季必有一件风衣。这些衣服皆是在会朋友时或者回老家时必备着装。而他坐上货车驾驶室时,一年四季就一件灰色夹克外套,一件黑色或红色T恤,裤子永远是牛仔裤。可以说诗歌教会他很多,不仅是诗句还有精致生活。
这年“中秋”节后一天下午,陆亮回到山城,叫刘长脸带上廖小月来“小天使”火锅店吃晚餐。
那天傍晚,细雨蒙蒙,阴冷潮湿。
“小天使”火锅店闪光店牌,醒目地耸立在信光城三楼。陆亮穿一件灰色风衣,像接待外宾一样,站在店门地毯前等候,看到廖小月与刘长脸走来后,马上堆满笑容,先向廖小月问好,再与刘长脸寒暄,再引他俩入座,热情而真诚。他对廖小月并没有产生很深印象,一位小个子女人,有一双大眼睛。
“酸得很,我大哥最喜欢讲排场。一个货车司机穷讲究,我都觉得害臊。”刘长脸趁陆亮点菜时悄声对廖小月嘟囔。廖小月不以为然,她发现陆亮一表人才,风度潇洒、温文儒雅。她脸上有点微红,自己竟然会用这么多溢美之辞来赞誉陆亮?深感吃惊。
就餐时,陆亮给廖小月和刘长脸讲路上风景,辞藻华丽地描绘风光旖旎美景。仿佛他不是司机,而是观光游客,看尽沿路风土人情、高山崖壁,烟岚云岫,如诗如画,让人流连忘返。
女人对语言最敏感,可以依据语言描述画出一幅美景,甚至比讲述人口中风景更加秀丽、逶迤、俊朗。廖小月心里画卷徐徐展开,山峦绵亘、巍峨、崎岖,云雾缭绕,阡陌纵横、河塘石桥。
突然,她想跟陆亮逛遍全国山川大江,将这些美好风景尽收眼底,她脸颊微红起来,有点羞赧。
刘长脸没有白来,山城啤酒管够,喝得酩酊大醉,最后陆亮扶着他离开。回到刘长脸家,陆亮因有事先行离开。
刘长脸睡醒后,开始数落陆亮,说小时候被他欺负,长大后还得看他表演,怎样也无法摆脱陆家人。
“陆亮比你强,人家赚钱比你多,懂得规矩,对女子尊重。”廖小月气不过,怼回去。
“那是他显摆。他家人都喜欢显摆,两兄弟在云南没赚几个钱,每年春节回家总是大宴全村人,好像只有陆家一家人出去打工,别人打工都不出声。下次他再请吃,我坚决不去,非气气他不可!”刘长脸跺着脚发着狠话,但是心里知道,他自己做不到,只要听到陆亮声音,又得唯唯诺诺,他恨自己软弱。
“你这是嫉妒!我还有一单活要做,离我家近,我回家住!”廖小月提着桶离开。
刘长脸一脸懵懂地望着房门关上,身子一挺又倒在床上。
他与廖小月同居快一年,廖小月就是不提结婚之事,最主要是从不带他见她父母及家人,让他百思不解。是她不愿结婚?已经同居还有什么理由不结婚?是嫌弃他、看不上他?那她又为什么要同居?想得刘长脸脑袋瓜子痛。
不行,不能到手鸭子飞走,他得想法。
他立马起床,套上一件深蓝色夹克外套,来到四里公交车站,四下张望不见廖小月。想起送廖小月来过这个车站,她是跳上一辆终点站是弹石公交车,现在到弹石公交车有两路,想不起来廖小月是坐哪路公交车?
廖小月在自己家中见到侯亮亮,还有一位文弱小男生紧跟亮亮身边。他们吃惊地望着廖小月,俩人借口有事离开,还说晚上不回来住。
廖小月刚做完一单三居室清洁已经累得腰酸背痛,想好好休息。但是眼前却是垃圾遍地,气味难闻。
客厅茶几上堆一层空包装袋、抽空纸巾袋、瓜子壳、花生壳、桔子皮等,地上一滩一滩污渍。厨房里更乱,餐桌上堆满外卖盒,里面还有剩饭剩菜,散发着酸臭味。
气得廖小月给侯亮亮打手机,大喊起来:“天啊!这可是我家啊!你们凭什么这样乱扔垃圾,凭什么?”
“姐,你别发火啊!这一周我与小吕一直在忙论文,总是熬更守夜,那些垃圾都是夜宵,根本没时间打扫房间。原本打算明天交论文后就好好打扫一下,谁知你提前回家。拜拜,我还忙着。”侯亮亮没等廖小月回复直接就挂断电话。
雨下得更大,树上枯叶飘飘。
廖小月穿着黄色小夹克外套,一条牛仔裤,一双板鞋,披着雨衣,匆匆往客户家走去。临到晚饭时,刘长脸打来电话,要她去他家里吃面,她匆匆赶到刘长脸家,吃完面她仍然坚持回家住。刘长脸很想问她,她家里有什么事?他没敢开口,心里很不舒服。
廖小月从未跟刘长脸讲过要注册家政公司,她怕刘长脸管不嘴说出去,自己会被宜佳公司开除。她现在是想怎样从宜佳挖点员工到她公司?因为每一位员工都有近20个客户左右,对于初期经营是关键,只要走上正规就不愁没有客户。这也许是廖漆凤遗传给她生意基因吧!本能地对经营管理从没有紧张、焦虑,而是从容应对、淡定自如。
门面装修完毕,这年年底,廖小月小月家政公司成立,位置在步行街,开张时还请来老年秧歌队热闹一番。
门面很小有十二平方米,玻璃门,正对一张办公桌、旁边是一张三人木沙发,还有几个小塑料凳子,沙发前放一张方形茶几。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卫生证、工作流程三样图表。廖小月坐在办公桌后面,郑定自如地翻看一本蓝色文件夹,是公司签订合同,已有几十份,另一个红色文件夹里,是每一位员工资料及照片、身份证复印件、工作评价表等。在红色文件里保洁员四人,住家保姆两人,钟点工两人等宜佳家政公司老员工还有另外六位新召员工。
小月家政公司主要业务是保洁、住家保姆、钟点工,职业培训与考核由廖小月亲力亲为。她仍然坚持去刘长脸家吃饭,并住在那里,她要笼络这些老员工,以便稳定客户。
刘长脸认为他是小月家政公司成立的功臣,比如凭他是宜佳老员工,在他游说下,有七人来到小月家政。其实过来员工是信任廖小月。借此机会,他要向廖小月提起结婚之事,相信信廖小月会答应。
2016年“春节”后一天,在小月家政公司里,廖小月坐在办公桌里面,认真地检查帐目。
刘长脸坐在廖小月正面,他眯缝着双眼,张张嘴,直直腰,最后非常坚定地大声对廖小月说:“我们结婚吧!我求你!”说祈求着。
“我们不是已经住在一起吗?你不用着急!你看现在公司开张不久,再等等,等到公司走上正轨后,我们就办婚事!”廖小月也不躲避刘长脸恳求目光,而是直视他,并且坚定地回答。
她不再躲避“结婚”这两个字。以前在与黄兵交往时,她惧怕这两个字,怕自己突然苍老。现在她知道婚姻内容,知道这两个字分量,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撑起一个家,甚至承担起与刘长脸生活所需。当然这个基础就是刘长脸仍然像以前那样宠她、捧她,供着她这个女神。
刘长脸的气势一下子泄了,歪着身体靠在沙发上不再讲话,脸拉成长条,双眼皮耷拉下来,叹一口长气,提着水桶离开。
他恨自己,与廖小月宣战时,他总是缺少底气地败下来。他不是缺少是根本没有底气,就说这家小月家政公司吧!他只拉来几个员工。廖小月却像变魔术一样将小月家政公司变出来,然后还给新来员工比宜佳家政更高工资。但是,她又愿意长期与自己同居,也不嫌弃他,更不遗弃他。要是他是廖小月,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她没有。他想不明白,越想越糊涂。他愿意相信廖小月肯定同他结婚,他又十二分地怀疑廖小月承诺。最后因为他不可能硬气地自己开家公司或面馆,替代廖小月这个小月家政公司,只好将这些胡思乱想放到一边,闷闷地等着、瞧着。
接下来几个月,廖小月忙起来,几乎不去刘长脸那里住,刘长脸问起,廖小月总是不耐烦地敷衍。他担忧,他甚至想让她怀孕,有孩子,她就不得不与他结婚。但是,他胆小办不到,又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安慰自己,这是婚前最后考验。
四月初,与往年没有不同,滨江小区粉色樱花、红色桃花、白色梨花次第开放,原本青绿小区,春风一过,缤纷异彩,花香怡人。
陆亮开着大货车又来山城拉货,照例要请刘长脸及廖小月吃饭,照例讲些路途上服务站轶事,大家在一起笑几声,便各自分手。但是这次,陆亮听说小月家政公司开业,向廖小月要手机号,说准备有空到公司去看一看。
“有什么好看啊!跟你运输公司一样门面,拉你货吧!别到处瞎逛!”刘长脸老大不开心,因为这次吃饭,酒也没喝好,一喝酒廖小月就挡住,说他喝多要耍酒疯,得管住他。所以他更看不惯陆亮,硬是将陆亮推走。
“你啊!就是这样只想自己舒服,下次我不参加你兄弟俩聚餐,让你喝个够!”廖小月生气,刘长脸才不管她,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不理廖小月唠叨。只过五分钟,他就坐起来,跟廖小月赔不是。
“好,你每次说改,还是不会改!睡吧!明天还有事呢!”廖小月很烦刘长脸这么婆婆妈妈,啰哩啰嗦。但是他做的饭菜合她口味,照料她起居生活方面周到细致,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家具、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家里温馨亮堂,很符合廖小月对家要求。这些优点便将刘长脸缺点掩盖,就像孩子有时犯点错,大人肯定会原谅,廖小月就是这样三番五次地迁就他。
三天后,天空灰蒙蒙,乌云密布,鸽子成群结队地贴着楼顶转圈,气压降低,沉闷阴郁。
此时,一位穿着深蓝色风衣男子,手提茶叶礼盒,向小月家政公司走去,他就是陆亮。
廖小月见陆亮自己找来,忙起身倒茶水,正好没有客户,两人聊起来。
“长脸因为是孤儿,我们一家人特别是我母亲很宠他,怕他累,怕他生气,怕他过得不舒服。只要我们其他人对长脸有一点点不好,我妈妈就落泪,静静地落泪,哭得父亲和我们心疼。该上学时,他去上几天就不想上,我爸给我妈讲过多次,最好读点书,以后长大不吃亏,他才在我妈催促下,读完小学,读完初中。最后他再也不读高中,搞得我与弟弟也不敢读高中,怕乡亲们讲我家偏心眼。小廖,你知道吗?我们一家人真苦,是心苦啊!就是不能像正常人家那样过日子,因为有长脸。不能说一句长脸坏话,哪怕他干坏事也不能说他。”陆亮说着眼角竟然淌出泪花,他此时才发觉自己多么在意母亲的偏爱。
陆亮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廖小月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吐露心声,好像他心上这堆旧事,就是等廖小月来听,来让他发泄,更重要的是渴望廖小月抚慰。
“对不起,小廖,我是第一次对外人讲这些事情,真的是第一次。不好意思,我太投入。”陆亮用手背擦掉泪痕。
廖小月知道,这个孤儿刘长脸似一座大山压得他们一家人无法正常喘息,无法正常地生活。一个家庭抚养一个孤儿需要多大勇气与多强隐忍。
“你知道吗?不知情远房亲戚来我家做客,临走时,说我与弟弟是我母亲养子,还批评我母亲不能这样对待养子。你就知道,刘长脸在我家地位。”陆亮慢慢地述说,语调低沉。
廖小月突然哭起来,她感同身受,她从未得到过母亲廖漆凤爱抚,哪怕是一个拥抱一个吻,廖漆凤总是不在意地瞧着她,好像她不是从她身上掉下来。她从小就惧怕廖漆凤,不敢向她撒娇、哭闹,她像大孩子那样,望着廖漆凤离开,握紧拳头,不流一滴泪水。
她与陆亮惺惺相惜。
“对不起,惹你难过!”陆亮抽出茶几上抽抽纸巾,递给廖小月。
“没想到,我们原来都是缺少母爱的人啊!”廖小月边哭边说。
“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也同我一样!”陆亮坐在沙发里心疼地望着泪眼婆娑的廖小月。廖小月黑黑眼珠晶莹发亮,无助地在眼眶里游动,温柔可爱。如一只小手,轻抚着他,慰藉着他。他伤心与苦痛在那双大而明亮眼睛里慢慢地融化,他多想一直与廖小月这样坐着,双眸凝视,那该是多么惬意!
此时,有客户走进来,陆亮起身加廖小月微信后离开。
从此,陆亮离廖小月更近,只要有空他们两人就发微信聊天,有关家政公司事情,廖小月愿意同陆亮商量,却不跟刘长脸吐半个字。
廖小月又有一个月没到刘长脸那里住。她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她与陆亮才是一类人,从三观来看,陆亮更理解她,更能体谅她从事家政行业多辛苦。刘长脸的爱很单薄,他只想占有她,把她供着,捧着慢慢欣赏。她不是玩具,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啊!
她不爱刘长脸。当初搬过去住是被他甜蜜恭维迷惑,还有她自己虚荣心做崇,她开始后悔。
莫会秀在家是老三,上面两个姐姐,她们三姐妹身高中等,只是大姐胖些,二姐适中,最瘦得是莫会秀。两个姐姐都在沿海城市里打工,老家只有父亲,母亲前年肝癌离开。
“你知道吗?我母亲最勤劳,一家人大事小事全靠我母亲来筹划。她走了,这个家就塌了。我父亲是一个烟鬼,整天吸烟杆,只有睡觉时才离手,他不管家里事情。我母亲走后,父亲更不过问家事,整天价吸烟睡觉。家里也没什么事情要管,大姐二姐都在她们打工地浙江成家,孩子户口也落到当地,已经不再是老家人。大姐唯一要操心事情就是我婚事,大姐经常问起。二姐一般不管,她像我父亲。”莫会秀想母亲时,就会跟黄兵说个没完,反正就是这些陈年旧事,反复叨叨。
黄兵与莫会秀相好一年后,有一些积蓄。
这年“五一”节前,两人商量准备结婚。两人决定办结婚喜宴,计划在城里请几桌,找一个主持,懒好大家热闹一下,莫会秀大姐也同意。去问一下主持人价格,要万元以上,黄兵倒没什么,这是女孩子人生大事,出多少都应该。莫会秀心疼钱,改成大姐来主持,饭馆紧挨着黄兵家,也不用布置,算是告诉大家他们结婚了。
五月一日中午办婚宴。来得最早是黄兵师傅吴郝平,年岁有近五十,平头,矮胖,肤色偏黑,双眉粗黑。上身白色衬衫下身青色西裤,皮鞋程亮发光,从裤兜里掏出喜字红包,递给莫会秀二姐莫会艳。莫会艳负责收红包,她身旁放着一个装红包的红背包。
接下来陆陆续续地来不少人,坐满十桌。黄兵与莫会秀单位领导来了,还送一个大红包,黄兵领导作为证婚人祝贺两位新人。大姐莫会林主持得很简单,证婚人讲话后,黄兵与莫会秀向来宾行鞠躬礼表达感谢,然后新郎新娘向大家敬酒,婚宴开始。
那天,黄兵母亲胡立琴穿着大红中式对襟衬衫端坐在离讲台最近酒桌,与莫会秀父亲紧挨着,莫会秀父亲穿着洁白衬衫,主动招呼黄兵大姨胡立义、二姨胡立永和小舅胡立华,还有莫会秀叔伯和姨姑们。虽然不太正式,但是莫会秀非常满意非常高兴,她发小刘燕、刘红、莫素娟也来了。
吴郝平拉着黄兵手一再祝贺他,说当初真没看错,一见他就认为他是一位不错小伙子,勤劳能干,孝顺善良,好人好命。
黄兵师兄李专一,瘦高个,扫帚眉,说起话来总像是嘴里含着东西一样不清脆,他一定要黄兵给嫂子说说,有机会给他介绍一个姑娘,帮他解决个人问题。黄兵师弟王雨,中等个头,圆脸,高鼻,说话爱笑,嘴角往上翘,一直在埋怨黄兵没有请专业主持人,新娘没穿敬酒衣,不合规矩,太草率。
黄兵父亲黄舒仁弟弟黄舒英带着两个侄儿也来了,黄舒英同他哥哥一样高大,比他哥哥结实,嘴厚,这点是黄家遗传。他提着酒瓶来到胡立琴面前,请求她原谅,主动自罚三杯酒,然后说都是亲戚一定要常来往,埋怨胡立琴一直没回黄家老家,说有空一定回家去看看黄兵婆婆和爷爷,老人家很想黄兵这个长孙,胡立琴微笑着勉强答应。
莫会秀敬完酒后,脱掉婚纱,穿一条碎花厚长裙坐在发小那张酒桌上,四个人话题不断,笑声不绝。细高个莫素娟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算是最年长,与老公开一家小面馆为生。矮胖刘燕现在在小月家政公司做保洁。中等个头刘红自己开一个蛋糕店。刘燕与刘红都是单身。莫素娟热情地祝贺莫会秀,而刘燕与刘红则是强烈地批评她,不满意莫会秀这样办婚礼。
“佳佳”超市老板刘明明来得比较晚,她叫弟弟刘明胜看店,带女儿参加婚宴,莫会秀高兴地抱了抱佳佳,她们吃完饭就勿勿离开。
当晚黄兵和莫会秀接着宴请没有离开的亲戚们。由于没有外人,大家拉家常闹到夜里一点多。
莫会秀家那边亲戚迎来送往他们两人不用操心,全由大姐莫会林安排。
黄兵大姨胡立义是由小舅胡立华与二姨胡立永陪同下在内江坐火车赶过来,他们落脚宾馆,离黄兵家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
第二天早上两人来到那家宾馆找大姨他们,宾馆服务员说一大早结账走了,两人有点懵,不知发生什么事情?母亲胡立秀早起也是一脸不高兴,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这年夏天,同往年一样,热浪滚滚,蝉声如浪,一波又一波地在绿树枝上翻腾,搅得喧嚣燥热。只要在室外,耳朵里灌满尖声蝉鸣。
陆亮又回到山城,他急迫地想见廖小月,就像是从笼子里逃出来一只鸟,渴望见到日思夜想“红颜知已”,寻着这份刺激而来。
这一次,陆亮没给刘长脸打电话,而是直接给廖小月打。他请廖小月出来坐一坐顺便吃晚饭。
他们在“江客”鱼庄吃饭。沿碎石路向江边走去,一条长斜坡,直伸到江面。“江客”鱼庄临江而建,由混凝土柱架起一个平台,平台四周围起一圈木栏,人们坐在平台上,听波涛翻涌、江水拍岸,晚霞辉映,夏风徐徐,江面和食客全披上橙色光影,一派温和安谧。
那天,廖小月穿着一条黑色长丝裙,一双黑色高跟鞋,长发披肩,提一个白色坤包,俨然白领达人,着实让陆亮吃惊。陆亮上身洁白短袖,下身深色西裤,黑亮皮鞋,庄重大方。
“真没想到这么快你又回来,我还想再见你可能是几年后!”廖小月落座。
“你也没猜到我会请你一人来聚餐吧?”陆亮得意地问。
“哦,我想你肯定是请我一人来聚餐。因为这段时间刘长脸总跟我闹矛盾,一见我就唠叨不停,烦死人,我有一个月没去找他,我想晾一下他,让他清醒清醒。他没给你说?”廖小月有点吃惊,但是一想也在理,刘长脸肯定不愿给陆亮讲,怕陆亮笑话他。
他们两人只在开场白里提到刘长脸,再往后,俩人聊得很投机,上半场主要是谈到各自另类家庭,都有为迁就异姓弟妹不得不受委屈。下半场就是陆亮主场,谈起诗歌,说得激情飞扬时,陆亮还给廖小月朗诵几首,廖小月也挖出来小学古诗来背一遍,两人一唱一和甚是欢愉。最后告别时,廖小月竟然有点依依不舍,陆亮也深感短暂。
这年“冬至”后的一天,廖小月心情跟窗外雨声一样,急急糟糟地乱跳,要是生意上麻烦事,对廖小月来讲手到擒来,根本不在话下。
现在她想跟刘长脸分手,不知怎样与他挑明?怕伤他感情,犹豫再三,决定亲自去找刘长脸说明此事。
最主要是这年夏天,她已与陆亮同居。
这天傍晚,廖小月特意推掉各种应酬,下午五点来到刘长脸家,亲自下厨,做好两菜一汤,想给刘长脸一个惊喜,再展开话题。
晚上八点多,门从外面打开,来人是刘燕。
两个女人愣在门口。
“请进,请进!”廖小月先反应过来。
“廖老板,你不是与刘长脸断了吗?怎么还来找他?”刘燕有点生气地问。
廖小月要刘燕进屋坐下,两人谈一谈。她端出饭菜让刘燕边吃边听她讲,她用极婉转的措辞,暗示她与陆亮现状。
“你不用给长脸讲,他心里明镜式,敞亮得很。陆亮找租房就是刘长脸帮他找的,你说他不知道,怎么可能!只是他很痛苦不想点明,怕你面子上过不去。”刘燕听完直接揭开真相,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是怨恨廖小月,但是廖小月是老板,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气愤。
廖小月吃惊地怔在那里,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陆亮竟然没给她吱一声,让她找上门来接受羞辱。
“刘燕,你慢慢吃,我还有事!这是门钥匙。”廖小月将刘长脸家门钥匙放在饭桌上,提起包推开门离开。
刘燕没有起身,坐在饭桌上继续吃着,就当廖小月从未来过一样。她打算明天同刘长脸一起辞去小月家政,重回宜佳家政。
2017年“春节”后,莫会秀为黄家生下儿子,取名叫黄国栋,胡立琴乐得合不拢嘴。
黄兵开始关注换房事情,儿子长大,肯定不能这样住,得买一套两居室,母亲和儿子住一间,他们小两口住一间。只要有空,他们就带着吃奶婴儿去看二手房。找遍大半个南区老旧小区,最终选中万友小区,以前是老区府家属院,七层小高楼没有电梯,没有停车库,物业费一元一平方米很便宜。最主要是周边有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有一家二甲医院。离“佳佳”超市有十分钟路程,购物方便。
胡立琴拿出积蓄二十万元,来源于黄兵父亲黄舒仁抚恤金十万元和胡立琴单位集资房出售十万元,小两口出两万,余下房款办按揭,每月还款一千多。
廖小月与陆亮同居快一年。在感情方面,廖小月有点看不起自己,她仍然怀念黄兵,因为只有黄兵没有碰过她。虽然陆亮有高雅诗歌,绅士仪表,却是一个话唠,不停地往她耳朵里灌声音,有些话听多就心烦。为躲避陆亮,她忙着开分店,减少两人会面次数。
偶尓,母亲廖漆凤与继父侯宝会到总店看她,带来好多零食,还认为她是小姑娘,叫她逢年过节回家过,她满口答应,实则是一次也没有回过。
“那不是我家,那是我妹妹家!我去过年,只能难受!”廖小月对陆亮讲。她固执地认为她无法融入廖漆凤这个重组家庭,其实这个家中其他人员早已接纳她,甚至容忍她闹腾。
“有同感,只要那个长脸在家里,我们一家人都不自在,不知该干什么!”陆亮很同情。
这年夏季一天中午,烈日炎炎,廖小月开着奇瑞红色QQ轿车行驶在北滨路上,她准备到分店去看一看。她已经开三家分店,家政行业市场很大,赚钱没问题。
世界就是这么小,一辆美团外卖摩托车突然刮上廖小月红色奇瑞后备箱,刮掉一块漆。两人将车停在马路边上,当外卖摩托车手取下头盔时,廖小月一下子认出是黄兵,黄兵疲惫苍老,眼角布满皱纹,笑起来额头上皱纹更明显。
黄兵没有认出戴着墨镜、长发披肩的廖小月,他更不敢盯着廖小月看,只是一个劲地低头道歉,并说自己一定要全赔,他要廖小月留下手机号。廖小月心疼地望着初恋情人,望着她同学,仿佛看见她过去,眼泪直往心里流。
“那好,你是一位实诚人。我在车上已给我秘书去电话,他很快赶来!你在这里等着吧!我有事先走!”廖小月叫来一辆的士,她决定不与黄兵相认。
那晚,廖小月回到家里。在楼下买了半只手抓鸡,就着家里一瓶红酒,便开始思考爱情。
爱情离她很远,遥不可及。
四年前,她认为自己抓住爱情,准备向婚姻殿堂迈步时,廖漆凤硬生生地拉开她,离开原汁原味初恋。
三年前,在她失恋迷茫时,遇到刘长脸,她以为找到爱情,满怀期望地将自己投入到刘长脸怀抱,却抱住孤寂。陆亮出现,让她清醒过来,那是可怜和同情刘长脸,不是爱情。
一年前,她从陆亮那里找到共同语言、共同生活态度甚至共同爱好,再次以为找到爱情,但是发现,爱情早已不在,被那个叫黄兵的人装入心中带走了,甚至包括她的身体。
在黄兵冷冰冰外表里面,严实地包裹着她的青春、激情、热恋,从未消失,从未熄灭。
她尝遍爱情的狂热、冲动、怨恨、嫉妒,最后只剩下后悔与难堪。
这年初秋一天,莫会秀在半夜接到刘燕电话,刘燕在电话里嚎啕大哭,泣不成声,莫会秀看时间已是后半夜,她推醒黄兵,叫他送她去接刘燕,怕刘燕出事。
那晚黄兵同莫会秀一同来到刘长脸家。刘长脸站在房门口,房门大开,在楼道里能听到刘燕哭声。
“请问是莫会秀?这位是?”刘长脸穿一身深蓝运动服站在门口。
“我是,他是我老公。燕子怎么了?”莫会秀问。
刘长脸无奈地伸开双臂很无辜样子,没有回答莫会秀。
刘燕坐在桌边痛哭,哭声比刚才还要大,可能是听到莫会秀到来,娘家来人,胆子更大。
刘长脸双手插入裤兜,面无表情。
黄兵瞧着刘长脸那双眯缝眼,从心底泛起厌恶,继而不屑与刘长脸寒暄。刘长脸看黄兵像一座黑塔立在那里,给他一种压迫感,向后退两步。两人只用眼神对视一秒,便不再接触,如两个门神立着。
从刘长脸那里接走哭得一塌糊涂刘燕,回到黄兵家里,莫会秀敲开胡立琴卧室,将儿子黄国栋放在胡立琴床上,黄兵抱床被子躺在客厅沙发上。不一会儿大家都睡着,只有莫会秀与刘燕还在卧室长谈。
第二天,凌晨六点闹铃响起,黄兵立马起身按下铃铛,穿上外套下楼给大家买早餐。而莫会秀与刘燕两人睡得正香,胡立琴醒来正在穿衣服,两人各自忙碌,不敢讲话,怕惊醒黄国栋。
当晚,莫会秀跟黄兵谈起发小刘燕,原来刘燕已经二十七岁,家里还有老人,又是独女,她很想把自己嫁出去,现在就相中同事也是做保洁工的刘长脸,但是刘长脸就是不同意,昨晚刘燕还向刘长脸下跪,刘长脸竟然嘲笑她,说世界上所有女人都嫁了,他也不会娶刘燕,说刘燕就是一个水桶,气得刘燕大哭才叫去接她。
“那种人稀罕他!就是一个人渣。”黄兵脑海里浮出刘长脸马脸。
“我想,要不给李专一介绍刘燕,行不行?他们两人都是单身。”莫会秀想起婚礼时李专一说过。
“可以试一试。”黄兵鼓励,他揣摩可能成不了,他知道李专一很挑人,但是也说不定,缘分这事怪得很,有时搭不到边的两人,好得跟一个人。
一个月后,莫会秀以黄国栋半岁为借口请来黄兵师傅吴郝平,师兄弟李专一、王雨,还有她发小,本意是为李专一与刘燕进一步认识创造机会。结果李专一粘上身材中等,微胖的刘红,刘红比李专一大五岁。把刘燕晾在一边,全程由莫会秀和莫素绢陪同、劝慰。
当晚,莫会秀与黄兵回到家里,两人心情都不好,替刘燕担心。
“刘燕命真苦,16岁就跟村里妇女一起到江浙一带打工,在棉袜厂工作。刘燕为给父亲治断腿多赚药费钱,将一天三顿饭减为一顿,少喝水,少上厕所,坐在织袜机旁挣件数。时间一长,屁股越来越大,体型就变成现在这样。全靠她挣得钱,治好她父亲断腿,可以平移着往前走。她真不容易。”莫会秀给枕边黄兵讲。
“那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帮帮她。”黄兵打算求求女同事。
这年“国庆”节前,陆亮带女友罗蓉蓉准备回老家石柱结婚,顺道来山城看望刘长脸。刘长脸白天照例陪着陆亮和罗蓉蓉游景点,晚上吃山城小吃和火锅,罗蓉蓉玩得很开心。
最后一天晚餐后送陆亮他们回酒店休息。在酒店大厅,陆亮让罗蓉蓉先回房间,他要跟刘长脸说说话。
那晚,漫天云雾,突然,一轮毛边浩月从厚厚积云层里钻出,稳稳地立于空中,给漆黑夜空送来光明。
陆亮准备“国庆”节结婚,去年二弟陆杰已结婚,明年就该这个三表弟刘长脸结婚。这是母亲在电话里交代家中大事,督促陆亮务必劝说刘长脸尽快解决个人问题。
兄弟两人来到酒店旁边一个小型公园。公园很小,是酒店与马路间挤出一块狭长地段,放上一条长木椅、两个健身器材,一条窄跑道,一片绿草地,两个小花圃,一个栽山茶花,一个栽菊花,现在菊花正在开放。菊花花瓣深黄,花朵娇小,在秋风里,像戴着围脖婴儿,嘤嘤低吟,左右晃动,随风舞蹈。
陆亮穿着灰白风衣,立领、斜兜、宽腰带,显得修长、儒雅、温和。“不穿上这身“铠甲”,他无法出门。”这是廖小月常说的话。
刘长脸倒是随便,上身一件深灰夹克,下身一条牛仔裤,舒舒服服地坐在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望着那片野菊,他就是这片野菊,放在哪里都能活,只要有活干就有饭吃。
“你现在就是个人问题必须解决,这是我妈一再交代我到山城必办事情,要不你回老家,我妈早给你物色好一个妹儿,听妈讲,人很好,很老实,你一回去就结婚,一点不用操心!”陆亮讲得很直接。
“现在还搞包办婚姻啊!”刘长脸反驳。
“那今天,你就讲一讲你个人问题怎么办?”陆亮有点生气。
刘长脸发现陆亮生气,他不再讲话,其实他也生气。要不是陆亮约会廖小月,他同廖小月早结婚,当时他真想揍陆亮。
他想起刘燕高论。
刘燕说:“那是命,怨不得谁!要真是你的,廖小月早与你结了,不是你的,就是强求结也得离!”刘燕嘴就是毒,什么事放在她嘴里,只有比绝望更加绝望。
刘燕还说:“你啊!就是死要面子硬撑,就因为跟一个老板睡过就不得了,不就睡一个女人吗?其实都一样。关键是谁愿意同你结婚,那可是要负责到老啊!”刘燕用她圆粗小手指头点着他额头。
这话现在想来还真有道理,结婚就要担责,同居就是玩一玩,谁也不欠谁,说散就散!
“长脸,廖小月跟我们兄弟两人都不是一路,她那种人我们高攀不起。你还是多考虑考虑刘燕,她长相还可以,就是体型差点,可是过日子,又不常看体型。最最重要是要掏心掏肺地待你好,以后待你儿子好。你想一想。”陆亮语重心长地劝说。
刘长脸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其实在认真听。
“长脸,你要这样想。你要找一个能像我妈一样照顾你的人,我妈和你爸妈才能放心,特别是我妈才能放心地老去,才能放心大胆地到天上去见你爸和你妈,告诉他们你在人间很好!也算是我替我妈,还有你爸你妈求你!”陆亮这是最后一招,搬出刘长脸父母来压他。
刘长脸想起父母突然哭起来,他想他们,总认为要是父母都在,他生活肯定比现在好,早娶媳妇生孩子,一家人乐融融。因为是孤儿,才会变成这样,一个大男人做保洁工,多丢人啊!可是真要他去开货车,他又嫌太累太辛苦。他不想依靠别人生活,妄想自力更生,发愤图强,创出一片天地,这些只是他喝醉后幻想。现实是他不可能脱离陆家,不可能单打独干,最主要是惧怕吃苦受累。他在陆家从未劳累过,就是下地干活也是两个表哥哥干,他唯一做过事情就是跟姑姑烧饭,往地里挑担送饭,然后是用盐巴刷牙,保持牙齿洁白。是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轻松自由。让两位表哥哥恨得牙痒,大人不在时,表哥哥们气得只是轻轻地踢几下,算是缓解劳累疲惫。
其实,两个表哥哥在外人面前总是护住他,只要有人叫他孤儿,两个表哥哥非得追多远,按住叫得最响孩子等求饶后再放走。
刘长脸想起两个表哥哥对自己好,又感觉自己非常幸运,虽然父母走得早,但是姑姑给他一个温暖的家。他又笑起来。
“行了,别傻愣着又哭又笑,明天向刘燕求婚!”陆亮下达命令。
这年“三九”最后一天,天气预报说降到1度,南山峰顶已盖上皑皑白雪,城内阴冷潮湿,冬雨窸窸窣窣地下个不停。
胡立琴早已穿上毛衣、毛背心,外套是厚羽绒服,毛线裤套在秋裤外,外面再套一条羽绒裤。整个身体一下子臃肿起来,脑袋陷在羽绒服肿胀衣领里,脸色灰白。这些时日她一直在赶织毛衣,疲惫不堪。
这天早晨,黄兵和莫会秀带着孩子上班走了没有一会儿,胡立琴就起床。吃着莫会秀腌制咸萝卜,喝完铝锅内保暖稀饭,又吃一根油条。往日,她等一小会儿就会吃降压药,但是今天,她忘了。她感觉天气比前几天更冷,只想着要抓紧时间尽早织出孙儿黄国栋的厚毛衣,让孙儿穿上,好跟着父母上班时不再感冒。
昨晚,莫会秀还问过黄国栋要妹妹还是要弟弟?他们决定响应国家号召生二胎。胡立琴听后,想着要多织几套毛衣,为老二也准备着。
于是,她没有挪屁股,坐在饭桌边开始织毛衣。不知过多久,她想上厕所,猛地站起来,头突然胀痛起来,她往前走几步,突然,眼前漆黑,倒在地板上,再也没有起来。
下午,莫会秀回家热晚饭时才发现,胡立琴早已断气。
此时,雨声越来越响亮,“澎澎”地打在殡仪馆车身上。黄兵坐在胡立琴遗体边,任由泪水流淌。
胡立琴灰白的脸陷在枣红羽绒服里,越陷越深快要消失。黄兵本能地抓住胡立琴的手,冰冷,僵直,慢慢地坚硬起来,似要推开他。
最先赶到殡仪馆是胡立琴高个肥胖的大姐胡立义、中等个子、身体瘦弱的二姐胡立永、矮个黑瘦的四弟胡立华,他们穿着清一色黑色羽绒服,深色西裤,锃亮皮鞋,肃穆、庄重。
此时,胡立琴脸色灰青地穿着寿衣躺在棺材里。大姨一见到三妹就嚎啕大哭,二姨和小舅不停地抽泣。合上棺木后,他们三人跪在蒲团上,给胡立琴上香,祈祷她天堂走好。
大姨胡立义知道三妹不是死在医院,而是一个人死在家里,气得数落黄兵半天。黄兵倒没什么,他本来就很自责,莫会秀却不愿意,直直地回一句:“大姨,你知道你三妹这情况,又怨我们没照料好,你条件好,该早点将你三妹接去亲自照料啊!”胡立义哑口无言。
二姨胡立永绝对是大姨跟班,大姨不再提,她更不愿多事。
小舅从不参言姐姐们事情,陪伴是他主要任务。
殡仪馆里胡立琴这间是小间。先是莫会秀两个侄儿侄女不辞辛苦地从浙江赶来,代表两个姐姐及莫会秀父亲表达哀悼。再来便是黄兵与莫会秀单位领导及同事,那一阵倒是热闹。最后是黄兵父亲黄舒仁弟弟黄舒英带两侄儿来,他抱起黄国栋,问黄兵几时回老家看黄国栋祖祖、祖爷。
“一定会带国栋去看看祖祖、祖爷。”黄兵认真地回答,他认为这件事很重要,儿子黄国栋一定要有根,不能像他一样。
黄兵师傅吴郝平带黄兵师兄李专一和刘红,再一个就是师弟王雨,四个人坐一桌。莫会秀发小莫素娟和老公、刘燕和刘长脸,四人围一桌。莫会秀侄儿侄女也围一桌。三桌麻将,打得热闹,便有生气。黄兵不再厌恶刘长脸,主动伸手与他打招呼。
莫会秀和黄兵忙碌地招呼客人,撒烟,摆瓜子和糖果,时不时还要去倒茶水。
“我有罪啊!我有罪啊!三妹,你恨我、怨我都行,我不是人啊!”大姨胡立义鼓着红肿双眼对着棺材说,她和二姨、小舅坐在长条凳上,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这次一讲完,便从凳上滑下,二姨和小舅连忙拉住大姨双臂。
“不行,得送医院,大姐有高血压,别整成脑溢血!三妹,三妹你别怨大姐,保佑大姐别出事,别出事!”二姨胡立永蹲下身子抱着大姨。
“黄兵叫救护车!”小舅胡立华命令。
黄兵跟着救护车往医院赶去。
车窗外,寒流在道路上盘旋,行人缩着头,拉紧衣领,双臂夹着身体,躲在伞下。力争团成一团,让裸露面积最小。
黄兵没看见这一切,他像一个木偶听着二姨和小舅差遣,手脚接受指令。或给大姨围上围巾,放好大姨手脚等等。
黄兵脑袋里全是母亲胡立琴,她是世上最苦人。
母亲胡立琴虽然上班后在建筑公司当测量工,有工资有老公,但是,父亲对母亲一直不好,总说母亲是“二手货”,小时候不知是什么意思,长大后才知道,这个父亲是继父,难怪不疼他不搭理他,还骂他,他跟母亲相依为命。
继父黄舒仁在怨恨里生活,拼命喝酒,将所有苦闷全喝到酒里,回到家,时常打骂母亲,最后焊接时不小心掉到厂房烟道里摔死,算是工伤,单位给二十万元抚恤金。为这笔抚恤金继父黄舒仁弟弟黄舒英三番五次找胡立琴闹,说黄舒仁父母养老需要赡养费,非要平分抚恤金,胡立琴无法只得同意。
继父黄舒仁死后,母子俩靠胡立琴一个人工资生活,清苦贫困,但是幸福快乐,黄兵努力地学习想上大学,母亲认真工作赚钱养家。两人居住在工地临建房,虽然没有电视,但是有黄兵读书声,对母亲来讲这便是世上最美声音。
后来,建筑公司集资分房。大姨借给他们一万五千元,当时大姨夫在做房地产生意。母亲拿出自己攒的五千元,分到楼房底层一套两居室简装房。
简装住房内,粉白墙面、水磨石地面,铺有电线、水管,只是没有家具。胡立琴拿出两个月工资添置家具。这套两居室是他们母子俩在山城落脚之地,也是胡立琴唯一房产。
胡立琴用五年时间还清大姨借款。
记得黄兵高考那年“春节”,大姨和二姨还有小舅来家过年,他们带来好多腊肉、香肠、米花糖等礼物,够他与母亲吃一年。
大姨他们来后,时常讲到母亲胡立琴在内江生黄兵事情。
“三妹,那时你肚子好大,妈妈说肯定是双胞胎。结果送到内江医院,医生听胎音说好像是双胞胎又好像不是,整的大家给你准备孩子衣物时不知怎么办,最后妈妈做主,孩子衣物全套双份,求个吉利。”大姨讲起这些往事最有精神。
“是啊!结果只有黄兵一个!”二姨附和着说。
“你生完就昏过去,子宫大出血,又赶紧推进手术室手术,出来后一直睡到第三天才醒来,脸色跟床单一样白,没有一点血色,让妈妈急得,赶紧叫我到街上买鸡熬汤给你补身子。妈妈整晚整晚守在你床边,谁也别想替她。那时家里二妹没有工作,四弟还在上学,一大家人靠我在街道办工作拿工资,还有你大姐夫帮人砌房子攒的钱,不够啊!就是吃肉也是逢年过节才吃一回,穷啊!”大姨讲得激动,眼泪不住地淌下来,引得二姨和母亲胡立琴一起落泪。
黄兵知道,那时大姨家四个女孩,因为大姨夫想要男孩,结果一直没有。再加上二姨、小舅,还有外婆,总共九个人,只靠两个人工资,肯定不够。最困难时候外婆还帮别人缝补衣服赚钱,二姨也去糖厂打临工。
“三妹,那个鸡汤和鸡肉全给你一人吃,我们和妈妈一口也没吃啊!”二姨感叹,那锅鸡汤香味仍然缭绕在她脑海。
他们陪着大姨、二姨、小舅看山城景点,到大商场采购衣物。
大姨、二姨、小舅临走那天晚上,他们四姐弟在客厅长谈,黄兵关上房门抓紧高考复习,不知不觉睡着。
突然,黄兵听到哭泣声,来到客厅看见二姨与小舅立在母亲关闭的卧室门前,母亲的哭泣声由里传出。
“你还是大姐吗?古人讲长姐如母,你就是这样对待我这个三妹?同人贩子有什么两样!有什么两样!”母亲哭泣着大声质问大姨。
黄兵推开门,见大姨与母亲坐在床上,两人泪流满面。
“走吧,我们收拾一下到火车站住,那里上火车近。”大姨走出卧室,用手帕擦掉泪水,突然对二姨与小舅说。
二姨与小舅开始收拾各自衣物。母亲不理他们,倒在黄兵怀里哭泣。
“大姨,你们干什么?这样欺负我妈?”黄兵气愤地质问。
“兵儿,没有,是我说了不该说的事情,让你妈难过!你好好照顾你妈!三妹对不起啊!是大姐不好,是大姐对不起你!”大姨说完竟然向母亲胡立琴深深地鞠躬,然后三人落荒而逃,好像不快点离开,就会被母亲胡立琴吃掉。
黄兵记得,从那晚以后,母亲眼睛总是湿润,擦不干净。黄兵建议母亲去医院看一看眼睛,母亲总说没事。但是母亲性格突变,以前母子在一起时,母亲边做家务边唱歌,歌声清脆悠长,此后,再也听不到歌声,只有叹息声。
那年“冬至”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在她卧室里大喊大叫黄兵,黄兵进来一看,胡立琴双眼瞪着,双手到处乱摸,她问黄兵:“天还没亮吗?怎么这么黑啊!我一点也看不见,兵儿,你进屋没有?你在哪里?”黄兵愣住,发现母亲眼睛看不见。立马到医院检查,诊断为突发高血压引起双目失明。从此,母亲开始盲人生活。
黄兵想不明白,大姨到底做错什么事情,一再请求母亲原谅。
救护车到医院后,大姨醒过来,医生诊断为情绪失控晕倒,输液治疗后大姨又回到殡仪馆。
客人们玩到凌晨两点多陆续离开。殡仪馆里剩下黄兵、莫会秀、胡立琴三姐弟,还有叔叔黄舒英。
黄兵跪在蒲团上,他感觉很累,望着母亲遗像,想大哭,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仿佛有一团火堵在心口。
门外雨滴声敲打着他脑神经。
自从黄兵知道黄舒仁是他继父后,他曾非常小心地问过母亲胡立琴,他生父是谁?母亲胡立琴非常冷静地讲三个字:早死了!
他不知道他亲生父亲是谁?老家在哪里?更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位同胞兄弟?
母亲胡立琴用艰难困苦的一生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她如愿以偿,带走了这个秘密产生的所有痛苦。
突然,他发现母亲在相框里得意地笑,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母亲笑起来,竟然笑出了声音。
“疯了、疯了、疯了!”小舅拧住黄兵耳朵大叫。大姨走过来,一挥手,给黄兵一耳光,黄兵苏醒过来,再望望母亲遗像,母亲正严肃地看着他。
一口白痰由喉咙眼猛然咳出,喷在遗像前。
“罪过,罪过。扫了!”大姨命令。
2018年三月初惊蛰,春雷滚滚,雨声阵阵。
街面上,人们着装混乱,年轻力强青年着件T恤外披件薄夹克或深色风衣,中年人仍然穿着呢子外套,里面穿着薄毛背心或薄毛衣。当然还有另类,就是年轻女子着条厚长裙外面是件夹层短外套,裸露长腿套着粉色长丝袜,异常明亮。大家高举着各色花伞,行走在雨中。
这天傍晚,黄兵穿着美团快递工作服带着刚满一岁儿子黄国栋,来到“佳佳”超市选购蔬菜,儿子黄国栋迈出歪歪扭扭地步伐紧跟在佳佳姐姐身后,在货架下穿行,嘻嘻哈哈无不热闹。
此时,两位身材中等的老夫妻正好路过这家超市,老妇人漆黑短发齐耳,穿戴平常,一件蓝色呢子外套,乳白西裤,肤色白净,细眉大眼。老头子黑瘦,酒糟鼻头,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他高举着一把格子花伞。
老妇人突然想起家里垃圾袋用完。她走进超市,在塑料货柜前,拿起一包垃圾袋往收银台走来。正好黄兵抱住黄国栋站在收银台旁边等着付款。突然那位老妇人伸手一把抓住黄兵衣襟。
“飞儿?你不做生意?做快递员?你结婚有孩子?”老妇人一连发出几问,问得黄兵懵懵懂懂。
“飞儿”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