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僧袍,僧帽的行头,只是大伙看他这样子穿着真有些个小沙弥的做派。他此刻也正得意洋洋从寝室的悬挂在衣柜门中央的半身落地镜子,欣赏着自己的打扮,仿佛炫耀他的智慧一样。
他叫陈兵,大学生,一个农村来大城市上学的娃子。几年在城市求学和生活,使他增长不少阅历,也忽然间有了对金钱的渴望。一次在陪同学逛该市著名旅游景点时看到几个打扮“时髦”的僧人:一人手上拿个最新的苹果手机相互闲聊,有几个僧人脖子上挂着漂亮的mp3,有个僧人背上还挂台高级摄像机,正取景拍摄。这些僧人们,都脚踩各色旅游鞋,几乎都是年轻人,十足一副观光旅游者的气派,唯一可以辨识他们僧人身份就是身穿僧袍,僧裤,裤子上还绑了绷带。他问本地城里的同学:“这些也是和尚?怎么都这副打扮,真稀奇啊!”那同学不无嘲讽地回他道:“诶,你真是山里巴人,少见多怪。哪有个真和尚的!这些不过是一些寺庙里临时打工或实习的学生。现在这光景,谁还去真出家剃度做和尚的,少之又少。这不,一些大寺庙里人手紧缺时就会雇一些人做个门面……听说这些假和尚工资还挺高,一个月好几千呐,化缘所得还有分成,真和半个业务员一样!所以近些年,一些找不好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就老往寺庙凑……”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兵是个脑筋活络的孩子。家境一般的他在这几年城市生活中,处处感受到金钱对人的影响是如此巨大,也逐渐生出了攀比的心思。他也想赚些钱,改变自己一贫如洗的“穷学生”的臭标牌。
这不,今年暑假,他二话不说去理发店理了个光头,还从淘宝上买了身行头,一串脖子上挂的串联108颗珠子的大佛珠,一串手上捻的小佛珠。打扮停当,活落落一个清秀小沙弥的形象。光这些道具还不够,为了伪装更彻底,让寝室同学帮忙在光秃秃的头顶用描眉笔“点”了几个戒疤。还找些硬纸板,三合板等糊弄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功德箱。开上口子,做了带钥匙的取款后门,以及用胶纸剪合粘贴的“东山寺募捐箱”字样。
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心态的陈兵,怎么也没想到,第一天“生意”开张就赚了1000多块。寝室同学都乐疯了,他自己更不必说。请寝室里一家子同学挫了顿大餐,还剩余好几百块。掂量着这些钱,陈兵已是乐开了花,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似乎轻轻松松就找到一条发财致富的捷径。日子过去很快,转眼大半月过去,口袋里满满当当的,细细盘点,竟然已经赚了毛两万块大洋。给自己买了个最新的,也是梦中就企盼良久的苹果手机,又买了几双自己梦寐以求的最新的阿迪达斯全身套装,一个新背包,一辆正在大学城流行的时尚的小龟电动车……短短几周内,陈兵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花钱都要扣着指头,一元掰成两半花的他,如今俨然一位久经商场的老板做派,花钱洒脱得跟什么似的。有句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大概可以用来形容他目前的心境。“生意”场中,这位年轻人从害羞到拘谨,从拘谨到放松,再从放松到驾轻就熟,一套他独创的“化缘经”通过短短几日的摸爬滚打逐渐成熟,这套业务模式被他“聪明的悟性”摸索得很到位。这会,吃过午饭,志得意满,满面春风的陈兵哼着小曲,又要出去做买卖了。
他来到该市最大的沃尔玛超市门口,把功德箱放在地上。望望周围行人,不多。刚过中午时分,已有经验的他知道这个饭点下,来逛超市的人流必然疏松。先靠在墙角打个小盹。大半个小时后,人流逐渐增多,他心里默念:好戏开演喽!一翻身,笔直得立稳了身子,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样子,口里碎碎巴巴开始呢喃:“阿弥陀佛,释迦摩尼大佛,弥勒佛祖,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口气把自己过去印象中的佛菩萨名说了个遍。有人经过旁边,就朝人点头行礼,再口诵:“阿弥陀佛,施主随缘!”若是有人搭话,他便更是磕头如捣蒜,嘴里噼里啪啦乱念几声名号,然后“施主您是大好人啦!”,“施主您肯定长命百岁啦!”的恭维话说个不停。也无需提什么化缘,也无需提东山寺的名号,功德箱上的文字已经说明了一切。有些乐善好施的行人停下来瞧瞧,一方面看这小和尚样貌清秀,一方面听这人没完没了的恭维,心子一乐,便甩个几元,几十元给他。有些丢进箱子,有些却直接扔给他。此刻他还要一本正经解释一番:“施主功德无量。这钱我不能拿的,我只是负责集资善款,您看”说完他还翻过箱子一侧,露出背面的取款后门给行人看,继续说道:“看到了吧,都带着锁的。这钱全部得交到寺庙里去,是供养佛主和僧人们的钱!”如此一来,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像领会了什么,都纷纷掏出钱来募捐。这叫唱戏给人看,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乎,利用人们的善心,功德箱里的钱就像潮水般迅速涌上来,半天功夫就满了。眼看着箱子已满,今天日头的生意又做到头了,可陈兵却又心生一念,觉着当初设计这箱子是否保守了些,早知道生意能这么好,不如当初就做个大一号的。对,对,今晚就重新整个大号的。不,要特大号的。想得出神的陈兵嘴角不知不觉泛出笑意。正当陈兵打算收摊走人之时,又有人来主动询问募捐一事。既然来了客人,哪有不招待的理。陈兵立马又口诵佛号,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得解释起来。
“你说这募捐款项用在何处是吧?”陈兵尽量拖慢语速,能给他以思考的缓冲。
“不,不是。我也是修佛之人。只是想知道您所谓这东山寺在哪里?”这位憨态可鞠的施主面相和善,说话和气,慢声细语。光从面相上看,真和那弥勒佛有几分相似。
“这……大概就在东城那里吧!”陈兵一时语塞。他万万没想到来者如此提问,虽然是极为简单的问题,却硬生生难道了自己。也怪当初马虎,脑子里只想着这法子定能赚钱,却没想到一些细节的客观性与合理性,东山寺完全是他头脑里拟想的。也无怪乎,很多城市都有东山寺,看来古人取名也颇为实称,想必环城之东有座山,山上寺庙就叫个东山寺吧,大多也是不太出名的小寺院。可虽说小寺院,听多了脑子里就有个大概印象,这印象又成为了陈兵当时脑子里唯一且清晰的印象,这便是当初他取名的由来。可这节骨眼上,被人这么一问,一时心急犯浑,毕竟作“贼”心虚,竟然口误“大概”二字,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
“大概?!”那位施主听出门道,稍加思索就明白怎么回事。他笑了下,并没对此问题穷追不舍。而是换了个问题,态度依然祥和地令人起敬:“您是寺院的僧人吧,能看下您的皈依证吗?”
此言一出,陈兵吓得一个激灵。他知道那人必定是怀疑他了,虽然言不挑明,但意思很明确。虽然他也不知道现在寺庙管理,是否僧人也需要某种代表身份或者出入门禁时需用的证件,至于皈依证的字面理解,大概就是皈依佛门者的身份证明吧。他也不敢多想,怕想多了,破绽更大,便立马笑脸相迎,试探回复道:“哦,你说皈依证啊,那肯定有的。可是今天没带身上。您不会是怀疑我的身份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一个出家人不打诳语的,不信你可以看我的戒疤”说完,陈兵撂下帽子,把头往那人眼前一顶,还没待那人看清,他又立刻带上了帽子。
只见那位施主又是一笑,合手礼拜,说道:“哪里敢!哪里敢!都是同道中人,我自然相信你的。见您已经剃度,必然是位功德无量的法师。只是末学近日学有所惑,百思不解,正巧今日又偶经此地遇到法师,实在是因缘难求啊!末学愚钝,可否请教高僧开示几个问题?随喜赞叹,感激不尽!”
见那人不依不饶,说话又文绉绉的样子,陈兵心里着实恼火,可人在此处恭恭敬敬行礼,一口一个法师,高僧的,不说听着受用吧,心里倒还真痒滋滋的。陈兵心下盘算,这人虽说学佛,也未必能问出什么高深问题,胡乱应对一下就是了。万一真的应对不了,也可做些玄虚的大道理糊弄下他。这些时日,为了这门“金盆生意”,陈兵也私下看了些佛法书籍,目的就是应对这种突发情况。不就开示一下嘛,装个高僧有何难!心下打定主意,便也合手礼拜还礼。
“呵呵,问题不难,我只想问高僧一个小问题。请问佛门中“五戒”是哪五戒?”
“嘿嘿,您这位施主原来是在考我呐!看来还是不信任我!哈哈,好,我就告诉你,五戒就是戒杀,盗,淫,妄,酒!”
“妄又是指什么呢?”
“妄语,就是说慌呗!”
“杀人,盗窃,淫乱是违法犯罪,很好理解,酒精使人迷乱,做糊涂乃至前面所说的犯罪之事,亦可理解。可谎话不过是骗骗人而已,也不有“善意的谎言”一说,似乎危害性没那么大。就是这点让末学困惑,可又五戒里偏偏要戒妄语呢,有那么严重吗?”
“施主您真是位穷究的学问人!这好比是释迦摩尼老家留下来的祖训,人家就那么定的,有什么好困惑的。您还真爱扣文字!好吧,既然您问了,我也就胡乱讲讲吧。妄语就是说大话,说谎,虽然说不能直接伤害人,可它有时比刀子还快呐!所谓说谎,说小了是糊弄人,说大了就是骗,骗财骗色,甚至可以骗人去杀,去抢,去偷,去…… ”陈兵刚刚还一本正经地想给这施主解释一番,以显示自己能耐。可越说到后面越感觉不对劲,仿佛从那人正看着自己的笑脸背后隐藏着更为深刻的东西。那张神秘莫测的笑脸——那笑脸上,能穿透人灵魂的眼神中,透出平静和深刻的智慧,此刻却像一把刀子,竟然一点点正悄无声息地削割他的良知。或许,他的忏悔之门正在悄然打开。
人群散去,又聚拢。正当陈兵回神的功夫,他发现,周围不知何时三三两两又聚拢几人。大家似乎津津有味听着他佛法“开示”,也似乎凶神恶煞地像厉鬼要勾魂。很快,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讨论开来。一个大妈率先开腔:“这不会是个假和尚吧!”还没等陈兵做出反应,又有人接茬道:“对啊,我们这里哪来的东山寺啊?小伙子,你从哪里来的?”正当陈兵想要回答,他的声音又被一人打断:“好小子,敢到这里骗钱来了!我都看见他好几次了!如果是外地来这里,不可能每天这么准时化缘,难道还包个宾馆每天住这里……”陈兵的言语声逐渐微弱下去,直到听不见声。他低下头那刻,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喊道:“报警!报警!装和尚来骗钱的小鬼!”“对对,拉他去派出所,什么人呐,菩萨的钱也可以骗的啊!作孽啊!”
大家哄哄嚷嚷,说话越来越不客气。陈兵此刻心灰意冷,他也知道,等待他的必然是法律的严惩。在被众人推攘着去派出所时,他回头看看推攘的人群,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陈兵就想找到那位貌似弥勒佛的施主,哪怕再看一眼也行。可是,哪里还有那人的人影。唯一留在陈兵脑海的只有一段简明的问话,以及那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2017/6/28下午2时完稿于采荷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