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就想创作一篇“极限意识流”小说——她走在意识流神经末梢的最尾端,紧接着后现代主义,却让人难以分辨前与后。
今天早上,我得到了这个契机。与其说是梦给予的启示,不如说是我可爱的女儿在用她的爱对我召唤。在我睡眼朦胧时,妻子就迫不及待告诉我:“知道女儿有多爱你吗?她昨天梦到你了!她说梦到我和自己更喜欢的人结婚了,而把“爸爸”晾在一边,她难受得梦里就哭了。”
看着脸上仍然挂有泪痕的女儿,我欣慰地笑了。对于不懂弗洛伊德理论的妻子,我也不想破坏她的雅兴。对于梦的掩饰和变形,负罪感的产生,这些一时也讲不清楚。或许孩子真的想换个父亲也说不定。
等妻子送孩子上学后,家里空空荡荡,我的梦境逐渐与意识流融为一体,开始展现出一个多维时空的“文字模型”。我首先进入了孩子的梦中……
一个宏伟的教堂,西式服装,西方面孔的宾客。那个男人,就是孩子梦中的“坏人”正在教堂的中心,一脸伪善的笑容,含情脉脉望着我的“妻子”,两人正交换戒指。我是那个念着婚礼仪词的中年牧师,不,在孩子梦中我更老一些,也更丑一些。她对我的形象看来很有意见。
宾客都是些看不清脸孔的南瓜头,一眼望去,像是一群参加万圣节狂欢派对的礼宾。他们从座位上跳起来,模仿“植物大战僵尸”的行走方式,缓慢而有序像仪式中心逼近过来。
我打翻孩子的iPad,狠狠对她说:“如果再玩这破游戏,我就扣掉你眼珠!”孩子顿时被吓哭了。“回到你座位上去,去写字,听到没!别让我说第二遍。”
有时,爱得太强烈的我也会关心她的视力,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她听那种从游戏中发出的略带戏谑的恐怖音乐。要知道,每次在写作时听到这无休止的循环音乐真让人头大。“不健康”是我对该游戏音乐的标签,“缺乏教育意义”是我想给游戏开发商的意见,尽管还没及时联系他们。
后现代就像一朵被人蹂躏到支离破碎的花,散落一地,对于他的随意性和不负责任,我非常反感。他试图超越现代主义的心我可以理解,但做法就太过分了。蛮不讲理一概乱揍,甩甩屁股走人,留下一堆狗屎和碎屑,这叫谁都无法忍受。另外他的“非理性”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还有“魔王之心”,破坏的本性,矛盾,极度,短路的思维屏障,以及不带任何怜悯的“蓄意性”——想破坏文学女神的贞操吗?流氓!
我从不安的困境中恢复了一些理性,但仍不足以对抗这恶魔。尽管如此,对他的“颠覆一切价值”的想法,我表示兴趣。但这仅仅局限在无意识的领域。
恶魔说:“什么狗屁客观,什么美与道德,什么上帝和天使,什么社会体系,剩余价值,肮脏到骨子里的“金钱之上”的神话,统统给我见鬼去!”正如乔治。凯撒在《从清晨到午夜》中所表达的“金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卑鄙龌龊的诈骗中最卑鄙的骗局"。
假设他还想在否定存在,彻底沦为虚无主义,我不会见死不救。现代主义已经这么做了,所以她走向你,并成为你。假设你只是停留在解构主义,将世上一切分解剖析也就算了。小时候的我也这么做过,拆掉一台父亲废弃了却仍钟爱的半导体收音机,将螺丝,喇叭,芯片,铜线,带胶皮的铜线,铜线圈,线圈,一堆螺母和螺帽和螺丝,塑料外壳,带金属边框的粘着像是塑料或胶皮的外壳,塑料和透明有机玻璃(或塑料)的仪表盘盖,总之将一个完整的,拆成不可再分解的。我也随意拾起其中一些零件,随意摆放,随意玩弄,想要从中领悟其在整体中的奥妙所在。解构,只是毁坏的代名词。之后我再也组装不起来。连父亲也组装不起来了。它完全散架了,成了一堆废品。
“吝啬”的父亲是否为他的虽然已经废弃,却仍然钟爱的半导体伤心过我不知道,他将这些无法组装的零件(有些线路已被我扯断)小心翼翼放进塑料袋中,然后扔进了杂物箱。
贝克特的《华特》里有整整一页半写满废话:
“至于他那两只脚,有时每只脚都穿一只短袜,或者一只脚穿短袜,另一只脚穿长袜,或一只靴子,或一只鞋,或一只拖鞋,或一只短袜和靴子,或一只短袜和鞋子,或一只短袜和拖鞋,或一只长袜和靴子。或一只长袜和鞋,或一只长袜和拖鞋。”
有人说,贝克特的人物力图把数学的次序强加于经验上面,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哲学的次序。真是高明而幼稚的分析!我告诉你,贝克特只是将两只脚所有可能的穿袜子和鞋子的组合方式客观地告诉大家,他舍不得遗漏他那一点记忆和智慧罢了。
这种情况也经常在我身上发生。譬如在解释一个抽象概念时,特别当我用有限的词汇去解释特别复杂的概念时,真恨不得将所有类同,哪怕有一丝或疑似关联的词汇都用上,以免将来造成遗憾。这个中心词,我指假定能够成为中心的那个词汇,如果不带有中心或本质的意味,那就一切皆休,无论用任何偏离的概念去接近,抚摸,甚至交合,都没有任何意义。中心就是中心,偏离就是偏离,哪怕偏离一分一毫,都是犯罪。
是的,犯罪。文字中犯罪比现实中犯罪更可怕,因为他是无法弥补的行为。现实中的犯罪,我们可以忏悔,去用行动赎罪,去安抚受害者,用经济补偿,肉体补偿,可以通过一次又一次犯罪,再次犯罪去堕落自己的灵魂,从而“反向”补偿,或者像波德莱尔学习,把恶和丑变成异类美去欣赏。国外的连环枪击,校园屠杀正是这种“恶之花”的享受。我们可以学习去补偿,也可以学习去享受,转变一点观念,颠覆掉已经存在几千年或者更久的早已烂透的价值观,仅此而已。而文字犯罪,说得更严重些,在文学女神的胯下种花菜或梅毒,哪怕只是一颗未发芽的种子,都是可耻到爆得行为。
我从婚礼殿堂走出来,而我的妻子却仍陶醉在她新欢的怀抱中,我的女儿假惺惺在孤零零角落哭泣,心里却得意非常,因为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又老又丑的老是“教育”她的父亲。
她和爷爷在一次散步中问他:“爷爷,你做我爸爸好不好?”爷爷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就是想要你做我爸爸,我不喜欢现在的爸爸!”
当妻子这么告诉我时,我甚至嫉妒起我父亲。孩子甚至当着我面,也询问过妻子多次:“妈妈,我想换一个爸爸,你再帮我找一个爸爸好吗?”
“你这样说爸爸要伤心的啊!再说,新爸爸不会对我们好的啊,他只爱自己的孩子。”
半夜里,我正在写作,听妻子对快睡觉的孩子这么说。原来这不过是她给孩子讲的睡前故事。而我头脑中的故事却“满载着乘客全速奔驰,沿线的小站好像一块块石头被它抛在后头”,最后特快列车停下来,掉头,瞧着那根“透明的红萝卜”呆呆出神。
是的,我一直在玩弄语言。无论是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都是在玩弄语言。我没去关心孩子的心情,甚至刻意逃避她的想法。在文字背后我成为上帝,我可以颠覆一切价值,甚至颠覆我自己——“背叛上帝,你将价值连城”。然而,在文字之前,我心空荡,连一个孩子的梦想都荡不起来。
我能荡起的秋千,只是为了证明我的神赋灵感说。一位试图通过我和另一位作家朋友的小说的创造和表现方式不同而论高下的文友,她说:“他的作品,像北方的红高粱,朴实无华,韵味悠长,而你的作品就像都市的霓虹灯,可以闪瞎眼睛。”我向她解释:“你所表达的,或许只是风格差异的问题。我和他的风格差异确实很大,分属两个阵营。我侧重表现主义和意识流风格,属于现代主义写法,而他的作品偏重真实描写和自然人性的流露及表现,应该算自然主义偏写实风格,要知道,自然主义是现实主义发展的极致,所以总体上算是现实主义,是比较传统的写法。两者都是文学创作和表现手法,各有其功用,无高下之分。”
“我写作时,感觉有如神助一般,如同上帝执着我的手在写。有时我只需想一个题目,甚至我的工作就是取一个题目,不需要任何构思,内容或提纲一概不用想,就像即兴演讲一样,一开口就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
或许表现主义只是更侧重自我的感受,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吧。我甚至不用关心胡乱,颠倒,蒙太奇,多声部交响,“折断的肢体”,闪回,悖论,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过渡,关于过度抽象的解释或者直觉冲击对读者心理造成的影响,所以根本无需顾忌言语的轻重,快慢,连断和“对错”。
可是,这样一来,读者的困惑就加深了。正如我女儿对我爱的表达方式产生的困惑。她不明白,无论是大吼大叫,还是板着面孔,用严肃而深刻的眼神盯住她,这都只是我爱的另类表达方式而已。在别人看来错乱的情绪,在我这儿并不成立,抑或说是合情合理的。尽管我的父亲是传统到骨子里的人,但在某年某一天,还是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还或许,某年某一天的我和现在的女儿一样,并没学会如何理解“正常”的爱的表达方式。
那年我初中,那天我正在学校大扫除。父亲风风火火赶到学校,给我送早餐牛奶和面包。这当然是传统的爱的表达方式,可我当时就早早出现异化思想,已经难以理解这种寻常不过的爱的告白。我将牛奶和面包打翻在地,并对父亲大声吼叫,别到学校来给我送餐。我不知当时为何感觉羞耻,只知道同学的不解和惊惑更助长了这种羞耻感。父亲呆呆站在对面,脸上露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他迟疑了将近三分钟时间转身离开。有同学想要捡起地上的食物,我则一脚将它们踢到垃圾箱底下。那一刻,我明明感受到了爱,却将之拒之门外。
那会,我并不明白身上的“放射性”有多强,正如托马斯•曼在谈到他的《魔山》中的人物时所说:“他们中每一个人身上的东西都比乍看之下要多,因为他们都是使者和代表者,都体现着一定的精神领域。”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非理性的代表者,只有通过直觉才能判断爱与恨的界限。柏格森认为在理性观念覆盖下的现实是不真实的,必须通过直觉的方法才能掀去这层覆盖物,从而才能揭示事物的本来面目。因为直觉乃是“生命冲动”的显现,人在这种时刻才能发现他的本体即那个“基本的自我”,而推开理性支配下的那个不真实的“寄生的自我”。因此他认为创作就是捕捉那被必然性所遮盖的瞬间出现的偶然性的过程,达到物我相融的境界,也就是达到那种自在的意识与稍纵即逝的精神之流,与难以言传的特殊感受和事物的内在生命浑然一体的地步。
显然,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我要活成一个本性的自我,而不是理性之下的那条“寄生虫”。我特异的直觉性为我开启了一道直通文学神殿的大门。一走进去,我便不再是现实的人,而是活在小说中的人物了。不受时空观念的牵制,不收逻辑法则的制约,我不遵循历史的时间,只在乎自我的“心理时间”,在我的世界中,生命多半像梦幻般跳跃,无常,多变。最终,我成了女神的护卫士。
多维,是维度的展开。我不想像《真实与虚幻》那样,利用无限时空中“道具”的转变来变化维度,而仅仅想从心情和文字表达方式的联结点的转换,来抒写我的故事。那种方式,不过是从一个包装壳走进另一个食品罐,从一个管道,走向另一个地洞,从隧道这头,摸索到录像带那头,从电话铃声响起时,进入另一个回响铃声的梦中。是的,在大雨滂沱的世界惊醒后,面对流一床哈喇子的,正在舔脸的列宾犬,那种感觉糟透了。
然而,正写到这里,快递到了。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简单套件衣服,下楼去拿快递。然而可怕的事发生了——钥匙还在家中。我写到一半的文字,正在哭诉和哀求,就像快被干到高潮的女人那样无助。
如果你已经看到这里,谢天谢地,那是因为我在外边溜达一下午,已经度过漫漫长日,在长日中望见遥远的地平线那头妻子疾驰的身影逐渐放大,在傍晚的法式梧桐树下瑟瑟发抖,在问候中感受恐惧,在挨骂中品尝爱意,在开门后意兴阑珊,面对文字我无动于衷,只想草草了事。
开门前,我多想只是活在我的小说之中。可是,开门后,我却被一股不知名的电流袭击了,全身上涌起热血。我感受到现实之我正在萌芽,壮大,虚幻的精神逐渐实体化。我想要逃出梦境。
我疯狂跑下楼,对打开窗子不解望向我的妻子喊道:“帮我保存文档,不写了。接完孩子,我们下馆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