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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虚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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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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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皇冠的羊倌

曾经有一个羊倌,不知是在中东还是亚细亚,或者便是华夏的偌大土地上,坐拥千亩山地。他娶过几个老婆,也胜过几个孩子,不过岁月匆匆,老婆一个个相继而去,而孩子能活到他这把岁数的也不多,年龄最大的一个也在前几年走了,留下孤苦伶仃的羊倌一人,好不寂寞。羊倌的唯一生计就是放羊,卖羊,一生与羊为伴,直到白发都和这羊毛的颜色差不多,他的眼前还是青野上白茫茫一片跃动的“慵懒生命们”,从白天太阳升起,到晚霞照亮了也燃烧起山坡的零星的“火球”和成捆的“火堆”,随暮色渐暗,这些生命的火焰也随着他的意志而消磨,暗淡直至熄灭下来。

他有时想,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如此枯燥?为什么家人都先他而去?为什么上天给他这千万亩土地,却没给他一个城池,没给他一个王国。诶!如果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一个偌大的城池,他简直可以自封帝王了。他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享用不尽的美酒美食,即便整天躺在床上,重复如此奢骄地生活也不会觉得枯燥,那是多么地也快活无比啊!

于是有一日,从来不出镇的羊倌,终于起身,牵着十几头他最喜欢的羊,去了隔壁镇子的一座庙堂拜庙,顺便也想卖了这几头羊,换些生活用度。隔壁镇子比他所在的镇子富裕的多,不仅有庙堂,寺馆,有像样的房屋,就连集市上也有漂亮的鲜花和从外地进口的水果,那规模比自家村子大了去了,路上的行人也更多,衣饰穿戴更光鲜迷人。一路走下去,他看见这一生头一次看见的种种奇妙景观:比如一辆用彩色气球和布条装扮的马车,一个漂亮的大棚子,里头有许多奇装怪服的人表演各种好玩的魔术和杂技;一个向面色忧郁且焦急地向他问路的吉普赛模样的老妪,话说回来也非向他一人问路,而是待着路人就问,被人像皮球一样踢攘着;许多像皇宫里出来的穿金戴银的侍女,有的在鼻子和耳朵上穿了环,也有的衣着暴露,露出半片舒胸和整双手臂,妖娆的肚皮片子随着扭动的腰肢前后伸缩,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竟然令早已上了年纪,也断了欲念的羊倌觉得口干舌燥,深深地咽了几朵口水;当然还有酒馆那芬芳的飘香,面店和食堂飘出的令人馋涎的香气,各色商贩的叫卖吆喝声,牲口的啼叫,金银珠宝的碰撞声,以及晃眼而夺目的金光……总之一句话,隔壁镇子比羊倌所在的村子更繁华,热闹,不,要繁华热闹地多得多。而这些总总,令羊倌有种说不出地快活,却也似乎令他失落。他一辈子都没见到过,世界竟然会有那么多色彩;他一辈子都没想到过,一座城镇竟然可由这么多色彩构成。走着走着,他放慢了脚步。他心声感叹:“原来只要走出镇子,就能见到这么多光鲜亮丽的东西!诶,要是年轻时我就来到这里……而我这辈子到底怎么了,却在自家的土窑子窝了一辈子!”心里这样想,泪水也就不禁流出来。

看着眼前几头叫唤地牲口,不知怎地,羊倌忽然间无比厌恶起来。他来到一个卖金器的商铺前,一眼就发现了一顶皇冠。皇冠是纯金打造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目。尽管羊倌也不知这是做啥用,却总觉得看着喜欢。他问店家这是干啥用的,店家笑着答他,是带头上的用的。他又问店家:“用我的这几头肥羊,换你这头冠成么?”

店家瞥了眼羊倌前面的羊群,打量了下成色和份量,又撇了撇胡须。他看着眼前这位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渴望的老羊倌,摇头思索了一小会。老羊倌瞅着心里急得慌,赶紧再问:“到底成不成么?”

店家没有答话,而是从箱子里又翻出一个一模一样大小的皇冠,同样是金色,份量却要轻许多:“那个可不成,已经有人预定了。拿这个去吧!”

羊倌将皇冠把在手里,仔细端详。两个皇冠款式和做工如出一辙,虽说这个没先前那个重,不过既然都是金子,这个还更轻便些呢,将就凑活吧。羊倌接下皇冠,松开了牵绳。他满心欢喜将这亮闪闪的皇冠戴在头上,继续向前走去。

他发现一路上,好多人都停下脚步,驻足观望他。少女们笑着躲到大人身后,偷眼瞧他,发出近乎羊羔要吃奶时叫唤母羊一样的欢笑;大人们有些毫不掩饰地嗤笑出来,有些憋着笑,不住上下瞅他。当然,也有人眼里闪着不安的颜色,战战兢兢看着眼前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得意洋洋,认为大家都羡慕他头顶那个漂亮的装饰。而他却没注意到,自己牧羊人的装扮与这顶耀眼的皇冠是多么不符。

这时,从远方的城堡传来几声炮响。很快,一骑战马甲辔的骑军朝集市扬灰而来。市集开始骚动,不少商铺收拾物品,关了店门。也有不少地摊商贩,急着收拾零散在地上的瓷器陶罐,仿佛要躲避瘟疫似的。人群四处蜂拥,相互碰撞。

正当羊倌不知所以时,有个瞎了半双眼睛的老汉撞在他身上,差点把羊倌头上的皇冠给撞落了。羊倌忙询问道:“这是怎么了?天上要掉石头了吗?”

老汉抬头看见这个滑稽的羊倌头上竟顶着皇冠,再看他这身着装,赶紧让他把这顶“特殊的帽子”摘下来,否则大祸不远矣。这时羊倌才知道,原来头顶上的华贵的帽子,只有皇帝才可以戴,吓得赶紧摘掉,藏进背囊里。这时骑军和一大堆士兵来到集市,开始抢掠物品……

老汉把羊倌带到一座破庙里,躲过了一场浩劫,羊倌这时才定下心,对老汉感恩不尽。他知道,要不是老汉,自己这条老命肯定也玩完了。要是被那些穷凶极恶的士兵逮住,交给国王,自己还不知犯下什么滔天的罪名。老汉对他说:“要不是看在你脸上也有条疤痕的份上,我才不救你呢!”此刻羊倌才看清,原来瞎了一只眼睛的老汉,脸上也有条深深的疤痕,而这条疤痕正贯穿了他瞎掉的那只眼睛。

等老汉走后,天下起暴雨,一刻不停。当晚,无奈的老羊倌饥寒交迫,被阻留在破庙过夜。破庙空洞洞,只有几尊残破的菩萨供像,大殿正中的佛像也因年久失修,漆皮脱落了精光,整个成了泥塑的“白佛”。羊倌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面,用树枝条清扫了粉尘,将一块不知哪里寻来的破布铺在地上,就此做了睡铺垫子。他躺在垫子上,回想今天所见一切,又想起自己这无聊的一生,不禁又泪眼横秋。望着“白佛”,心里有所咒怨:本想卖几头羊,换些粮食,再将剩余的羊牵去这镇子的大庙堂做个供奉,结果金佛没见着,愿望也没祈祷,晚上还得睡这破地方,受这风雨之寒,饥饿之苦。

“诶,我过去到底做了什么孽啊!”羊倌心有所思,脱口而出。这么一说不要紧,紧接着怪事却来了。本来佛像和菩萨像前的佛灯,竟然齐刷刷一起亮了。吓得羊倌不轻,他顿时从铺子上跳将起来。壮着胆子去看油灯,结果却发现油灯里的油早已干枯,却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得油灯发光。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老了,老眼昏花了,也或许太困的缘故,也不想去寻更究底,便又躺了下去。谁知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又看见佛像睁开眼睛,也听见了佛像发出奇怪的声响。

“孽啊,是人就会作孽,又何止你一人呢?”从佛像出传来声响。这声音似远而近,听得真切,却又极其虚幻空洞。

“噢?!您是佛主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想问您,为何我是那样苦恼和空虚,一生要做羊倌,与千百畜生为伴。若我能做帝王,指挥千军万马,坐拥全天下的土地,怀抱全天下的美人,有着无数佣人给我服务,享用不尽的美食……那是多么快意的事情!但……可怜我只是个羊倌!”羊倌抚摸着皇冠,遐想着做帝王的好处,可说到最后,羊倌却无比懊丧。

“你很想做国王吗?”

羊倌向着佛陀的虚空的方向似若焦渴地点点头。

“凡人啊!你可知您曾为帝王?你不仅曾为帝王,你曾为这天下一切有情。你做过乞丐,商人,教师,士兵,你也做过天使与恶魔。你以为羊倌的生活是悲苦的,你就不曾想,这世上一切生命都是悲苦的。”

“天就天,地就是地。泥巴和金子能混为一谈吗?如果做皇帝是痛苦的,那我宁可用我羊倌的悲苦换取帝王的痛苦。”老羊倌根本不能理解佛主的劝解,看着眼前这尊泥菩萨,有种被欺骗的错觉。

“好吧。那让我告诉你,为何这世你成为羊倌。即便你将来还会无数世成为羊倌,当然,也会成为帝王。”声音像催眠的乐曲,使羊倌眼皮越来越重,重到闪烁的油灯光逐渐成为寂静的黑潭。

“曾经有无数世,你成为微小的生命,在水火之中,在空气中,在血液里……你不断进化,学习,从对光和水的趋向,直到对外界具有初步的应激性……逐渐你体验到感情。那时你还是初等生命,比如像几万米深的海域中的线虫,承受了高压高热,你也成为过鱼虾,珊瑚,你用大半的时间体验了海洋和天空,直到降生陆地,开始爬行,聚集的群居性生命活动,让你体验到更深入的“社会情感”,这时你已经初步体验了爱的凝结性。一到有一世你成为夜莺,在寂静而广袤的森林中,你为夜而忧伤,一滴眼泪划出了眼眶——那是你对自然灵性的初次体验,美妙而深广。你感受到天空的自由,你成为了鹰,大雁,后来你又投身好几次飞禽,直到你厌倦了广袤的天空,想要安定的生活。于是你成了小型的陆地生活,狐狸,狼犬,以及各类你能想象的飞禽走兽,你甚至好几次转生为大象,面对森林中的强敌,你所向睥睨,无所畏惧。在那几世中,你被印度的一个法师家族一代又一代收养,听闻了佛法,增长了智慧……那样的过程尽管每个友情各有不同,但都是必然会经历的。于是,后来你转成为人。然而动物的习性过于迁延,你并不能适应人类社会,你又堕落过好多次,直到偶然的机遇,重获智慧而再次成人。可是你依然不能战胜动物的兽性,你成为暴戾的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累累恶行令你一次又一次无止境地堕落……在这些世中,你做过原始人类,你做过狼孩,你成为好几世野蛮食人的土著,成为只懂得鲜血和复仇的士兵,成为杀手,成为刽子手和屠夫。直到有一世,你成为一个贩卖人口的商人,因不忍心杀害其中一个女孩,而积累了小小的善行。那个女孩成为你某世的妻子。她与你的关系之深刻,直到现在你们的灵魂仍有联系,这世她成为你的女儿,不过在幼年时就夭折了。灵魂的关系就是如此,比起亲近的灵魂相互吸引,共同生活,造就共同的生命财富和业债,从而一世又一世纠缠在一起。又过了几千年,你的善恶业报相对平衡起来,经管你过去累积的恶行仍滔天,你所积累的善业中却有一簇率先生根发芽,这也是你在最近千年里成为两世国王的原因。第一世时,你是友善的,你帮助了很多人,积累了更大的善果,以至于没过几世你又成为了帝王。然而,第二世时,你违背了自己的信仰,过去的恶业机缘成熟,开始萌发,以至于你成为了暴君。你拥有强大的军队,攻城掠地,烧杀抢夺,犯下无数罪行。在庸人眼中,你还是位享用人间至福的君主,坐拥后宫佳丽三千,酒池肉林,夜夜笙歌。有一次你只带了几个身边的亲仆,去城外打野,路过一个村庄,夜深时寄宿在一户山上的农家。那个农家是个放牧人,靠着打猎和放牧为生。家中有位漂亮的妻子,还有几个出落得得体且漂亮的女儿。他并不知道你的身份,热情款待于你大半个月,然而你却觊觎那农家的妻子和子女,临走时竟强逼她们做你的后宫,带回城中。当然你也没那么坏心,并没杀害那位好心的农人。许是良心的遣责,让你的谋臣遣送了你的黄金王冠给这农人,以保他下半生衣食无忧,毕竟他也是你一半的岳丈老人。可你却不知,你的谋臣贪污了你真金的王冠,而是打造了一顶一模一样的镀金的皇冠给了农家。所以,这顶假王冠也并未让农人换得多少可供衣食的给养。然而,你本是善人,就在生命最后的时段,你开始厌倦杀戮,也对浮华的宫廷享乐失去了兴致。所以,即便你得知了谋臣的欺诈行径,也只是挖去了他一只眼睛,而饶恕了他的性命。可宫廷之权魅力如此之大,有多少人想要替代你的位置。结果,你被夺了政权,像一只套上了绳索的大鹅一般绞刑而死。临死时,你怀想起那次野猎的乡村生活,不禁发出这样的念头:“做一世帝王,压抑而枯燥,凶险心惊,福大却命舛,倒不如做个牧羊人来得安安乐乐,自由自在。”然而,你并没马上转生为牧羊人,而是先做了几世的山羊,体验了山羊的生命。又过了几世,你转生成牧羊人,并且就这样做了好几世牧羊人。开始几世你都感觉很新鲜,也感受到自由的味道。没有杀戮,没有战争,没有酒色浮华,没有阴险的宫廷权斗,一切与世无争,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生命就在日升与日落的旦夕之间周而复始的循环,平淡却怡然。但是好景不长,不甘寂寞的你终于又开始厌倦,你满肚抱怨,你不满足于生命中这空洞而无味的“享乐”。直到你的今世,你已经忍无可忍,你想重新戴上皇冠,重新享乐肉欲和杀戮。这就是的生命的本质啊——静久了想要活动,活动久了又成疲倦。有情就这样反复折磨着自己。老实说罢,即便你再多做几世国王,也不会比多做几世牧羊人得到更多,这仅仅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态而已。你之所以意识不到,也不得领悟生命的真谛,是由于你不能破除这凡胎肉眼,看清这世间万物的幻象本质。知道吗?你曾经的三千佳丽,便是如今山坡上千百的羊,其中你最爱的十几个妃子,刚刚被你卖给了曾经被你夺了妻女的农人,而他同样将假皇冠还给了你……”

第二天,老羊倌回到家中。羊群在草原上欢笑奔跑,牧羊犬在后面紧随追赶。他坐在山头自己从幼年一直坐到成年,从成年一直坐到暮年的树荫下,眼望着这一切富有生机,却日复一日令其困倦的场景。夕阳逐渐西下,余晖洒在这片伴随他几辈子的青野上,将白色的跃动的生灵们烧成血红,也将自己头顶的王冠染成古铜色,似乎恢复了原本该有的色泽。他不知道牧羊犬就是过去政变时,仍誓死捍卫和跟随自己的卫兵长,当然,也是强行扣押农家妻女的罪人。那么救他的老汉又是谁?老羊倌闭上眼,心思随着山风飘扬到山谷,飘扬到无边无际的原林尽头。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发现自己对这镇子之外的世界,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然而这一切还重要吗?

生命依旧活着,生活依然继续着。夕阳也终会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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