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死牢,就是比一般的单人囚室更大些的房间。里面除了一个蹲坑卫生间,一张联结在墙壁上的铁床,空无一物。犯人走进这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手脚被镣铐固定,静静地度过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夜。当东墙顶头的被钢栏隔离的潮湿的银灰色气窗上薄雾散去,鱼肚白升起的时刻,他的一生也就走到了尽头——等待他的便是上刑场行刑。
死囚,必不可少经历的一关便是死牢。死牢中,形形色色的犯人都有。有哭哭闹闹的,有彻夜高歌的,有自己给自己壮胆,也有忏悔暗泣的,但无论哪种,当那天光照射进这间灰暗的特殊囚室,绝望情绪越来越浓,因为他们知道,再过几个小时,自己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而真正送行他们的人,并不是他们的父母,也不是刑场的战士,而是老韩。他是长刑犯,由于学历较高,被监狱管教分配了一个职务:帮死刑犯写遗书。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不让犯人自己写?这并不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一支笔,在普通人眼中过不是写字或绘画的工具,而对于一个犯人,特别是行将枯败的死囚,意义是特殊的。它可能被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所以,对于死刑犯的最后一顿晚餐,猪肉大排会被抽去骨头,鱼肉也会挑掉鱼骨和鱼刺……
他见过各种罪名的,各种性格的死囚,即使是十恶不赦的人,在生命最后一刻,却也掩饰不了对尘世的留念。即使从不说真话的犯人,在遗书中,也会留下真诚忏悔的告白。生命,此刻显得那样珍贵,可却已回不了头了。
他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中年的死囚女犯。从走进遗言室就一直在唱歌,断断续续地唱,似乎还疯言疯语地对老韩谈起了自己下乡时,知青们对自己的苦苦追求。老韩清楚记得那歌词这样唱道:“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多少个忧愁苦闷的夜晚,多少个欢乐愉快的黎明……”这是首当年流行于重庆,云南一带知青里的歌曲。老韩还记得,整个遗书记录过程,女犯人几乎唱给他听的。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到像歌词一般的遗书上。很久以后,老韩才回想起,她可能是怀念内心深处最软的那个东西,以致于她的眼光里是有光彩的,是有对人间,至少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那份感情。天亮了,女犯人简单地化妆,嘴里轻轻地哼歌,显得那样镇定无惧。
另一个是21岁的男孩子。180几的高个,长得很白净。尽管是杀人罪,可他青涩,甚至略带稚嫩的眼眸里丝毫没有戾气。三年前,在没有任何征兆下,刚成人的他杀死了他的酒鬼兼赌鬼继父。这个寄生虫一次又一次将他贪婪的爪子伸向母亲,酒后还无端打骂她和自己。这一切他都平静的忍耐着,直到他迈出那一步。在看望她的母亲面前,他表现出并不后悔的样子。
“遗书你帮我写吧,现在你陪我聊聊天就行了。”年轻人一边轻声说,一遍慢慢吃着最后的晚餐。
监狱一般都会满足死囚提出最后的要求。他点了一盘酸菜鱼。酸菜鱼被剔除了骨头和鱼刺,嚼在嘴里,酸酸糯糯的。
“你不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吗?”老韩问。
“不。我想说的早就对她说过无数遍了。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做她的儿子。只是,我会选择另外一条路……”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简直像嗫嚅。眼泪混进了酸菜鱼汤,可他还细细地品尝着,仿佛一切都那样自然。
“你为什么要点酸菜鱼呢?喜欢吃吗?”老韩问。
年轻人停下来,微笑着看着老韩,眼里还噙着些许泪花。
“我只吃过半次酸菜鱼,和妈在馆子里。那天我被他打了,后来妈特意带我去……我妈一口都没吃,就看着我吃。那是我第一次吃酸菜鱼。可吃到一半时,他出现了……”年轻人不愿将那个禽兽用父亲来称呼。过去,他或许还叫继父为疯子,可当他杀了这人渣后,反而异乎寻常的平静。也许恩怨已了了吧,之后每当谈起继父,他只是平淡地用“他”来称呼,没有感恩,也没有怨恨,仿佛只是人生中一位寻常过客。
老韩当然了解这些,之前的交谈已经让他充分了解了这个年轻人的过去。就在委派见死囚前,管教会向他先简单介绍犯人的罪行。有时,直接扔过一张犯人的判罪书给他,让他自己看。每次,他都看得格外认真。他知道,判罪书只是结束他们生命的犯罪事实。而在此之外,他们确是真实有血肉,有思想,有情感的活生生的人啊!
年轻人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才吃完了酸菜鱼。他含着泪,默默无声地将汤都喝个精光。被押送进死牢前一刻,他转身对老韩微笑着说:“告诉我妈,我帮她这份也吃了。”
老韩那个夜晚没睡着。
黎明,他看着天光一点点透进囚房。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陪那位年轻人,最后听一听这窗外嘶哑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