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已经20多年了。没有子嗣,也缺少了激情的周梅和秉国权依然过着日子,年轻时的打情骂俏的甜蜜的私语和欢声笑语少了,少了很多很多。
周梅年轻时是一家国字号纺布厂的女工,长得青春动人,追求她的人络绎不绝,几乎从村里到厂里,只要年龄符合要求的男人都有意或无意的和她搭讪或想搭讪来着,他们的眼中,周梅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小张曼玉的模子刻出来,清新,活泼,妩媚,调皮。但是她周梅就一个条件,要找就找个品貌都过关的好男人。可是,男人这东西,是禁不住挑三拣四的,表面正派洋气的男人一个个在周梅锐利的目光下显出原形,不是好色,就是虚伪,不是奸滑小人,就是无骨伪男。总之,各色各样的毛病。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入她周梅的法眼,那就是厂里刚被提拔的先进年轻干部秉国权。同属下层的劳动阶级,但秉国权从来没有自视轻卑,而是刻苦努力地专研机械技巧,学习纺染工艺。在同厂同职的工人打牌喝酒泡妞调笑的功夫,他独自一人泡在简陋的混合宿舍的茶水房的隔壁10平米多大的半废半仓的房间内自习,每每到深夜才回到宿舍。同房的工人笑他是个书愣子,每天工作都已经辛苦得不得了,还不好好珍惜夜晚的娱乐时间,竟然钻进书窝就不出来了,真是傻得可怜。可他毫不在意,他有梦想,有渴望和抱负,他知道只有知识才能改变他这一代人的命运。过了几年,他设计的新型纺布机通过了国家二级专利申请,其高效的纺织效率不仅为企业节省了生产时间,增产数倍。其光纺布机原型的生产和销售就为该厂收益拓展了一条史无前例的光辉之路,使得在若干年后,该厂区专门被改造成机器生产的厂区,成为中国最大的纺织机连锁销售中心。这一切,功劳都得记在20多年前,一个初出茅庐的26岁的小伙子身上,他的名字就叫秉国权。
周梅清楚的记得,在秉国权刚被评为先进干部的第二年。从来没主动和她打过招呼的秉国权竟然在一个寒冬的深夜,约她走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路。仅仅只有10分钟,或者5分钟,周梅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尽管每次从她面前路过时板着脸的秉国权,刻意的咬住牙关,他那紧张而倨傲的脸上还是透过与他那个年龄所不符的羞赧。是的,他的羞赧也是那么地甜蜜而遭人喜爱。
就在秉国权满31岁时,他当上了该厂历史上最年轻的副厂长。同年,他和周梅结婚了。多少倾慕抑或说多少带有些嫉妒的厂友门眼看着这位年纪如此之轻,却能干有为的与自己几乎同龄的男人事业爱情双丰收,感叹不已。其中就有一个女性,她是厂里自周梅来以前的厂花,名叫琳翡。如果说秉国权一生中有过两位爱慕的女人,有过两次爱慕的表白,一次伤彻心扉的痛,那,第一次就是这个女人造就的。琳翡本也应是个识人的女人,但比起周梅,她还是眼光略短了些。她看得出秉国权的好,看得出他的志向与上进,看得出他的才干和与众不同,当然也明白他必定会有出息。然而,她还不能满足。不知道为什么,琳翡就是不能从这个无论从长相,气质,才能等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人上找到安全感。他应该还缺少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好了2个年头零7天的第一次恋爱剧也是在一个冬夜闭下帷幕的,那一夜琳翡把初夜秘密地留给了这个陪伴她整整2年的男人。秉国权一直不懂,为什么女人可以把那么重要的初夜留给自己,却不能一直陪着自己满满变老,老死,直到入土。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或者,更重要的东西。那东西是她迫切要的,现在就要,立刻,马上。直到秉国权40岁时才想明白,原来那东西很熟悉,就在眼前,那就是钱。也许他秉国权成功是迟早的事,但琳翡不能等也等不起,青春就那么几年。她需要钱所能赋予女人所有的魅力,所有的给养,以及所有的虚妄的美好感。她在秉国权结婚后几个月嫁给了老厂长,那个几乎可以做他爸爸堂兄的人。
人之间的关系是那样微妙,后入职的周梅和先她入职的琳翡可能因为先天傲人的气质,也可能同是常被人指点调笑的美人胚子,双方都觉得对方有种和自己的亲缘,于是越走越近,成了姐妹。琳翡当时把秉国权介绍给周梅时并没怀着多少激动,抑或说炫耀的意思。她只是随口说了句:“周梅,你看,这就是咱家男人,你瞧,还戴个眼镜,你看土不土气!”而在周梅眼里,那是斯文人的专利。即使在琳与秉分手后,琳翡在路上见到了周梅手拉着手一块徜徉在厂区的一片林荫道上的秉国权,也会大方的叫一声:“你瞧,这土鳖,还是一副酸不溜秋的样!”然后躲进他们的怀抱中。就是这样一种曾经三角的关系,被已经甩出局的琳翡用心很好的平衡着。她并没有伪装的很辛苦,至少她是自愿甩出这个局的,并且,她在还没意识到秉国权在她生命中竟如此重要之前,一直保持着天真傻乐型的中立者的角色。
在这场三角关系中,三人各自有着一定的心结和秘密。所有公开的信息会从他们的交谈,娱乐,正常的朋友间的聚餐,家庭拜访,年节送礼等活动中获取到,而只有一个秘密是属于秉国权和琳翡的,那就是他们的初夜。甚至结婚至今的周梅都不曾知道,甚至想过琳翡可能已经把身子交给过秉。他们那个时代是纯真的,纯真到小说和现实的差别需要用过于严肃的文字来表达一个极其简单的生活事件——做爱。这个词是不宜在任何公共场合或读,或念,或写,或书的。他应该是隐晦的,也应该是诗意的去表达,而不是像一口唾沫一样轻易从嘴里吐出来。然而,20多年的感情下来,周梅对这个词汇是陌生的。不是因为他从来不被人轻易公开或读,或念,或写,或书,而是因为他是不存在的。也许曾经存在过,但是仅存的记忆已经不足以支撑周梅绵弱的海绵体,那些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
秉国权爱周梅,他当然比谁都爱周梅。但他却不能主动地,直观的,甚至生理的去爱她。每当他想要去爱周梅时,他的神经就紧绷起来,他感觉来自身体之外的某种东西正在掏空自己,他觉得可耻,甚至觉得轻度的犯罪感。他不明白同样是女人的肉体,为什么会如此不同。琳翡的肉体是圆润的,饱满的,像天然的忽略掉海胆的刺的海胆球一样,那种饱满和弹性是被气体或黏液所占据的空间所释放的力量。而周梅呢,同样的圆润,同样的饱满,甚至更为细腻和白净。但两者是不同的,一点也不相同。秉国权在每一次和周梅的做爱中获取的来自外层空间乃至宇宙之外的信息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膨胀,爆裂开,甚至来不及捕获到那信息的方位,能量就从各个方向泄尽了。
很快,当孩子出生后,周梅就很少感受到来自秉国权那曾经疯狂和不羁的激情了。起初周梅以为生了孩子,身材变形,老公不喜欢了,于是买了专门为孕产妇收腹的缩腹机,也买了减肥茶等功能饮品等。本就恢复地不错的周梅,半年时间又恢复到当年标准身材。可是丈夫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变化。他无动于衷。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发现他们的做爱次数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小。到了35岁正如狼似虎的年纪,秉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成为了彻底的修士,竟然像个绝育卫士一般绝口不提做爱,再也没有办点做爱的意思。每次面对妻子的挑逗,秉总是笑笑,说:“都老夫老妻了,算了吧。”搞得兴致高涨的妻子一下子败了兴致,连续这么几次后,周梅也开始硬起脸板了。她学着不主动去挑逗秉,也学着像秉一样调整心态。可是无论如何她是个女人,她并没有犯任何女人的过失或错误,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她呢,她想不通。她也试图问秉:“你觉得我们夫妻这样子生活正常吗?”秉也是沉着脸反问道:“你指什么正常不正常。”这是明知故问,周梅虽然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问:“我指做爱!现在我们几乎一个月都不能做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出了什么问题?”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妻子,因为他似乎知道些原因,但让他说却也始终说不清。就像刚睡醒来时要回忆刚做的梦,明明就在眼前,可下一秒就想不起来了。他只能模糊的应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肾不好了吧。”“借口”一听丈夫这么狡辩,周梅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泪水也随之涌出了眼眶:“你这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秉嘴上复述着妻子的话,同时也在心里复述着这句话,仿佛在扪心自问:“难道我真有心理问题?”
尽管生活中缺乏了一剂有味的调料,但生活依然还要继续。我们不知道别的正常夫妻是否会在年龄渐长后逐渐减少做爱次数,甚至不做爱了,但大致理性去思考,也应该大抵如此。只不过,周梅和秉国权之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早了些。大约婚后2年生产,孩子没过两年就早夭了。之后又流产2次。大约婚后5年左右两人几乎没有了性活动。尽管彼此间性交流还是有的,也不过是两人之间成人的玩笑,为了填补性缺失而替补的性安慰而已。就这么过了20来年,本来还有性冲动的周梅,也变成了和秉一样寡欲的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候,连秉的肤浅的性安慰就像一记勾拳重重地敲击在她脸上,让她无地自容。她甚至厌恶起性来——这是多么个不洁的词汇!然而,所谓40只天命,恍恍惚惚活了40来年的周梅也终于觉悟到什么,她明白秉国权不爱她了。
她不知道她周梅,当年那个人见人爱的大众情人到底做了什么孽,竟然嫁给了一个性无能。尽管随着秉事业的发展,她家早已超越一般民众概念中的小康,甚至大康。几辆豪车,全国各地十多处房产,数千万资产,等等这些,周梅已经失去了概念。她不明白这些东西能赋予她什么,她只知道幸福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而,幸福的生活又该是怎样呢?她苦苦冥思着。忽然,头脑里闪现出一个亮点。逐渐放大,逐渐扩散,直到变成一片空白。再然后,在这片空白屏幕的中央浮现出两个字:做爱。她似乎得到一个天大的灵感,尽管她不确定,但她已经开始相信,一定是这么回事。她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真相。
在一个舒心的傍晚,她请来了许久不见的故友琳翡吃饭,约在一个高档西餐厅豪华包厢内,就她们两个人。琳翡准时赴约,虽说美貌和风姿不减当年,但毕竟年纪也大了,需要打扮。虽然琳翡打扮入时,但在见过多少大品牌的周梅眼里,裘皮大衣开领处细微劣质的毛料,皮包上拉链的材料,以及皮鞋反光的色泽,早就暴露出她身上多是高仿a货的大牌。周梅只是浅浅一笑,那朴素的仪容上就显示出高雅不凡的气质。周梅并未看琳翡太久,她只是点了下头示意她坐下,然后又从自己的爱马仕里拿出萝卜丁唇膏涂了下有些干枯的嘴唇。也许日子太久远了些,即使相距1米都不到的面对面的座位让两个曾经的闺蜜都觉得太过靠近了,彼此都把坐位向后挪了挪。
“老厂长他还好吗”
“早死了。秉大哥还好吗?”
“很好,多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啊!”
“谢谢你还关心着他。”
“瞧你那什么话,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也变这么酸了。看来人家说夫妻相,真是夫妻像!”
“他还爱着你呐!”
“你说什么话呢?周梅,你什么意思啊!”
“我说他还爱着你呐!”
“你今天请我来吃饭就为了说这些!?”
“不,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周梅,到底怎么了啊”
“你们做过爱!”
“他说的?”
“他说你左胸下有一颗红痣。”
“你不是也知道?”
“我是知道,所以他告诉我时我很震惊。之后他都告诉我了。”
“好吧。没想到到了我们都这把岁数了吗,你还在乎这些。”
“你承认了?”
“既然他都说了,还有不承认的理吗?”
沉默片刻,周梅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用锡纸包的鞋子盒大小的盒子递给琳翡。琳翡不知所以,打开盒子的一刹间竟有些目眩。盒子里面装满了百元大钞,以她的经验看,至少有30万。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帮我个忙。”
“没什么,小忙而已,只是做道测试题罢了……”说完,周梅都没有抬眼看下眼前的琳翡,押了一口酒,就走出了包厢。
在离婚后的几年里,虽然周梅还一直想着那个男人,但他已经渐渐模糊,身影也逐渐远去了。假戏真做的琳翡在出色完成了她的任务后,成为了第二人秉太太。而她最终竟没有收下那诱人的赌约整整30万,因为她觉得这场赌约下真正亏欠的人其实是周梅。即便如此,尽管房子易了主,坐在原来周梅家客厅的两个闺蜜仍像当初那样无话不谈起来。
她告诉琳翡:“如果你一直对他说,你爱他,他也只会回应你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你用身体和魔鬼做了交易,你怎么可能背叛一个你如此爱之人呢?他一直觉得我是你的影子,是那样爱着我吧。但我们不同,你比我更风骚,不是吗?虽然我们离婚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而琳翡说:“错了,他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男人比较复杂罢了。他这个人脑子里墨水太多,都可以下饺子了,真是难捉摸。他其实一直爱的是你。否则他也不会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你了。而到了我这个年龄,钱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发现我依然爱着他,那样强烈的爱着他。我只想陪他走过最后的日子!”于此同时,门铃响了。一封医院寄来的病诊通知书,上面写着:“因早年左边肾结石治疗逾期,导致两肾功能严重削弱。检查得右肾病变部位回声异常,建议切去病灶部位。”
周梅惊诧问道:“他的肾不好吗?我从来不知道!”
琳翡答:“你和他结婚20多年他都隐藏你这个秘密吗?那是因为他太爱你了,不想让你难过吧。我早就知道了,在和他交往时就知道了。你知道他年轻时有多辛苦吗,白天有干不完的活,晚上还要熬夜学习,结果把肾都搞坏了。因为肾结石开过一次刀。也许那时的我离开他,正因为害怕……”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这个秘密直到周梅离开这个家几年后才被发现。这是因为秉国权在临死之前,把医院里留下的通讯地址从单位办公室又改成了原来的家。
2016年12月15日下午于杭州市图书馆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