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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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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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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岁月的思念(散文)文/佟宝川

母亲的堂兄,我的堂舅,父亲的同窗挚友,人生之旅,都是缘分天空下的机缘。假使堂舅是部书,父母不用看,闭着眼睛也能娓娓道来。如今书的主人公走了,道来的人亦先后走了,只剩曾为听众和仅见过晚年堂舅一面的我,亦满头白发。若到最后一样的走人,心中似有不甘。只有理顺心中的记忆,还原历史的瞬间,把故事留给后人,才不枉称我这晚辈之名。

1/

公元1944年初夏的一天上午,黄河尾闾北岸的玉皇堂完小的教室内正在上课。突然门前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即而“砰砰”两声枪响,子弹即从堂舅与父亲的课桌挨着的窗棂上穿进,此时堂舅正一仰身,父亲正一俯首,神使鬼差地为子弹让出一条路!事出后,校长马上召集教师开会,宣布停课。从此,同学们各奔东西。

在当时这方土地上,鬼子、汉奸、土匪、老缺儿猖獗肆虐,搅得民不聊生。尽管如此,日子还得过。堂舅已到了成家的年龄,下学后叔姥爷张罗着很快给他找了媳妇,人长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和堂舅婚配,可谓郎才女貌。过门后,村上没有一个不羡慕的,馋得那些小伙子、大姑娘走路也愿拐个弯,从他家门前经过。

一天堂妗悄悄告诉堂舅,咱们结婚半年多了,也没拌过嘴、红过脸,且有谁也离不开谁的感觉,为此,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后怕。

“后怕什么?”堂舅问。

人家说:“好煞的夫妻不到头儿”。

“听那个,也不能因这句俗语,咱们去打架的!”

堂妗笑了笑,没再说话。

第二年五月,堂舅与村里几个伙伴,一起去三十里外的蒲台县城赶大集,经过县府门口时,发现贴了一张告示,一旁摆着桌子,桌前有工作人员笔墨守候。他们看了告示又进行了询问,方知县城要招募一批治安人员。正为在家无所事事而犯愁的堂舅他们,感到这是个机会,不比猛不丁被抓去当汉奸强得多吗?于是,他们分别报了名,经目测口试仅堂舅一人过关。官方说,你回家准备一天,后天一早来报到,集中培训六天即可上任。

堂舅回到家时已是掌灯,家人正在等他回来吃饭。堂妗也趁等堂舅的空闲在自己房内织一件毛线织品,当她得知丈夫谋到了差事,很是高兴。她懂丈夫,无论干什么都很认真,认真就能干好。

眼下手里织的紫色毛线是娘家爹买来让自己织毛衣的。可思来想去,还是先给丈夫织一条围脖吧,男人嘛势必在外忙碌,到冬天围上它能抵御风寒。

堂舅听到后埋怨道,你真是,岳父大人本来是关心你的,你却拿它关心起我来了。堂妗赶忙截住话茬,这是哪里话,你我还能分家吗?

堂舅跑了一天,晚上倒头就睡。朦胧中突然被低低的“嗡嗡”声惊醒,原来是堂妗在哭泣。

“你哭啥?”堂舅侧身抚摸着她的肩膀问。

“我做梦了,梦见一只蝴蝶在飞,醒来越琢磨越难受!”堂妗回答。

“做梦哪有真事儿,一只蝴蝶飞能说明啥?说不定另一只还在巢穴等着它呢。”

“你想,往后你若干这一行,难免与盗贼啥的打交道,你一身书生气,有点不合适的。”

“嗨!是个狸猫就辟鼠,哪有做贼的不望见官府的人害怕的?”一句话让堂妗得到了些许安慰。

没啥准备的,拿上床被褥,再备上几件换的衣服,待结束培训正常上班一切就方便了。

第三天的早晨堂舅启程了,堂妗相送到村口。待堂舅走出了村子老远,回头一望,堂妗还站在那里。于是,堂舅就赶忙摆手,示意她快回去!

2/

年轻人脚步快,大约一个时辰,堂舅便走进蒲台县城门,报到后一会儿就集合起十七八个年轻人,一当官的过来对大家说,培训要去一处军营,我送你们去,完事就回来。现在一块去道旭渡口过河,那边已安排好了接咱们的汽车。

这些庄户小青年都没出过远门,乍一听感到很新鲜。果不然在河南岸下船后,就坐上了一辆货运敞车,大家挤在车斗里面,说说笑笑,热闹非凡。那时沿途全是土路,晃晃悠悠,震震打打,时间一长,差不多就都睡着了。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有人大喊了声:“快看!西南上阴上天来了”!堂舅及车上的人一下被惊醒,真是呢!只见西南方天域黑压压、凶火火已逼近头顶。细一瞅不对呀!那云头上咋还长着树呢?是山吧!对呀就是大山。这全因在一马平川的平原长大,一出门就叫石头山给骗了。

不一会儿车停下,司机、押车官员下车,也招呼大家下来各自找个闭塞的地儿方便下,之后,上车继续行走。走着走着则看到山头的亭阁,湖边的小桥,整齐的楼房,马路上跑动的洋车,穿着入时的行人。汽车穿过繁华地段后,驶入一片山坳的平房区,平房前一硕大的运动场地,外围一圈铁丝网,大门处有背枪的士兵站岗。这大概是所说的军营吧,一点不假,已看到远处场地上有士兵在列队训练。

车进大门停下后,一位长官模样的军人在此迎接,与下车的押车官员做了交接。那长官清了清嗓子对着刚下车的大伙说:“你们从今天起就是这大家庭的成员了,欢迎你们!等会儿先去领上军装,安顿好了就去吃饭,从明天开始正式参加训练。党国急需你们这些青年人哪”!大家听后感到有些糊涂,不是培训后回去干地方治安的差事吗?咋听着这些话是另外的意思?莫非上当了?肯定上当了!上大当了!

3/

预期培训,眨眼过去好几天。但在家中的堂妗却感到度日如年。她不由得自责起来,若都像自己把男人系在裤腰带上,那外面还有闯荡世界的么?唉!无非以此来宽慰自己罢了。终于六天过了,家里早早做好了晚饭,迎接堂舅的归来。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叔姥爷说话了,谁家的饭易吃呀?说六天就六天么?说不定七天八天来,咱吃咱的,他啥时来啥时算。

还真邪乎了,七天后没来,八天后没动静。不光堂妗坐不住了,全家人都着急起来。叔姥爷赶忙去县城衙门打问,答复很干脆,国家的事光考虑你一家吗?不来就是延期,回家等着去!到了半月上仍是一点音信没有,于是叔姥爷又托熟人领着再去打问。答案有了:你儿子在济南府报名当兵的了,去哪里人家不告诉。

这话就是把全县人骗了,也骗不了堂妗,堂舅早就对堂妗掏心窝子说过,为父母一时不远游,为夫人一世不远游。这些衙门的混蛋们,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到底了!

这一夜,当父母的睡不着,为兄弟的睡不着,堂妗不光睡不着,她把为丈夫织好的那条围脖,紧紧抱在怀里,整整哭了一夜。她恨自己的命苦,更恨这个世道。

事也凑巧,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村里开进八路军的队伍,温和地敲开百姓家的门,借锅灶做饭吃饭,然后参加战斗。黎明时分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仅一夜之间北镇、道旭、小营、蒲城等八九处据点一锅端,家乡解放了!

解放后的工作紧锣密鼓,妇女工作更进一步,裹脚的放脚了,反对包办婚姻了,参加识字班了等等,人人欢天喜地。可堂妗高兴不起来,她总感没脸面到众人面前去。

一天,堂妗娘家爹过来,与这边的亲家我的叔姥爷嘀咕了阵,便领着闺女回黄河南岸五里多的娘家去了。解放区的天哪里都是明亮的,一个堂妗的改嫁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娘家村的妇救会主任上门做工作,亲戚六人也来劝说,堂妗就是不答应。等啊等啊,一等就是五年,河北岸婆家的丈夫依然没音信。父母都被逼哭了:如此这般,俺老了你咋办?你老了谁管你!堂妗没办法,终于答应改嫁他人。很快,经亲戚介绍,离娘家不远的徐家庄有位后生,是个木匠,只是大堂妗九岁。安排见面后问她有啥意见,堂妗说见谁都没意见,不就是过日子么?介绍人、家人知道这话带情绪,也就接话头顺水推舟,说等有了孩子,老练老练心就安下了!

“还是改嫁他人了!”堂妗心里不是个滋味。入夜后自己在鬼说话:“我心上那个思念的人啊,你到底在哪儿?是死是活,你托个梦给我也行啊!从明天起,我再不是你张家的媳妇了”。

4/

堂舅去哪儿了?天知道,但天不会说。会说,人世间就不会出现阴差阳错的事了。

在训练开始后,自己才知道被骗到了济南,几次想逃跑,都没敢试乎。因为有两个逃跑的被抓回后,绑到树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最后拖出去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堂舅想,若被打残或被打死,那还不如暂且混着,回家也有个盼头。

训练结束第二天,新兵就去火车站乘坐闷罐车开拔,车厢里黑乎乎的,憋得透不过气来,夜幕降临后到达目的地。在一座大山跟前的营地驻扎,只知道这里是胶东的地盘,具体哪里不让问。在此相当一段时间,除了训练就是训练,之后,便开始零星的参加打仗。几个月后,听说国军的六个师开过来,称要“一个月内消灭这里的共军”,还说“把胶东共军赶到东海喝海水去”!谁知,一开打光叫共军牵着鼻子走,人多装备精良也白搭,最后还被少于数倍的解放军拖垮、打败。胶河、胶高两次仗,让堂舅明白了一切。

国民党部队除了打仗不行,坏毛病要啥有啥。当官的之间勾心斗角,相互踩挤,对下面军阀作风,非打即骂。于是,堂舅他们几个被骗去的新兵私下里说,只要解放军包围了咱,我们就缴枪投降,投降就是出路,投降就是回家。谁知,这个机会竟一直没有给。

一个明摆着的原因,国军败了就退,因没有打胜的时候,那就光退。在浙江杭州,当解放大军压进之时,据说老蒋害怕在他的家乡地面上生灵涂炭,直接放弃坚守。就这样一退再退,堂舅随部队最后退到大陈岛。一年后又由大陈去了台湾。

1950年,台湾实行兵役制后,逐渐取代了大陆老兵。他们被当成了“荣民”或“外省人”,极力受排挤,生活难以为继。进过农场,修过公路。尤其是修中横公路,战线100多公里,贯穿台湾的中央山脉,地形险要,伤亡事故频发。这段时光,家乡的轮廓老是在堂舅的脑海里出现,尤其是村前那条宽宽的波涛汹涌的黄河,自己从小在河边长大,就连娶媳妇也是过河娶的,两台花轿抬上大船,唢呐声声迎来了爱妻!大陆的爱妻如今怎么样了?心想自己若在这里“交代”了,一切希望将化为泡影。经过了流血流汗近四年的吭哧,公路总算告成通车。

之后,就在离这条路不远的地方,建起了眷村,堂舅与他的老兵兄弟有了自己的住处。经过这么多年的摔打,人人身体不同程度添了毛病,卖力气已成为过去。堂舅与他们不同的是,他还属于个文化人儿,写写算算,不管过去的工作,现在的生活,都时常用起,自然人缘好。这不,有人给他提亲,女士是彰化当地人,原籍福建泉州,从老爷爷辈上过来的。一年前他的丈夫因车祸去逝,身边有一小女孩,这对其他光棍子老兵来说,求之不得。但堂舅没应口,理由是:我的心中依然装着家乡的结发夫人,盛不下她人。曾经的山盟海誓,岂能食言!

5/

堂妗嫁到徐家第二年,便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全家人高兴。丈夫激动地对夫人说,这就叫姻缘,你等了多年,我也多年“杆”着,如今,大人孩子一样不缺,咱们有了真正的家。一句话,你来我们老徐家立功了!堂妗笑了笑说,立啥功呀?一家一家,祖祖辈辈,不都这样过吗。丈夫说,往后你只管带好孩子看好家,地里的活你一概不用伸手,我再零打碎敲出去干点木工活,这日子一定比别人家强,或者说根本没问题。

别看徐木匠只上过三年小学,手巧活好出名,他的拿手技术是装梁,本村的外村的,只要盖屋差不多都来上门找他。他装起的房梁,榫卯衔接严丝合缝,三角比例,即使后来学过数学知识的中学生,也很难找出毛病来。

亲戚六人老庄乡只管帮忙,外村生疏的人家收费也合理,百姓用得起。其实,那些帮了忙的,也都不白用他,事后送点生活食用品之类过来答谢,不但省下自家的钱,还减少了赶集上店。

就是这种滋润的日子,在之后的年月里堂妗又先后生了两个“千金”,三个孩子间隔都是三岁。大小子开始上学后,上下学半大小子同学们,一来一大帮,活跃了家中的气氛。堂妗从而感受到了有生以来的天伦之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家里儿子上高中,闺女上初中的节骨眼上,堂妗的木匠丈夫,突发脑溢血,医治无效,撒手人寰。因他生前多帮助于人家,前来帮忙和随礼的人甚多。堂妗是个明白人,人死不能复生,她节哀忍痛,按当地丧葬习俗,一项不落非常体面地发送了丈夫。晚上关门后才开始自己的难受:前面那个男人,他欠我的;后面这个男人,我欠他的。因果也好,造化也罢,人一辈子谁该谁的,是一就一的。不再想了,越想越矛盾,今后挑起这个家的重担,把三个孩子扶养成人也就老了。

6/

堂舅,自打在彰化拒绝了提亲之后,也许是无事可做的原因,老是思念家乡,思念父老,思念曾经的恩爱夫人,离家时夫人送至村头时的一幕,时常浮现在眼前。他考虑到父母早已年迈,在世的可能性不大,但爱妻应该健在,若嫁他人,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丈夫脾气如何?受虐待不?第一个对不住她的是我,俩人走到一起都是十七岁,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很是遗憾!

一天堂舅带着眷恋、困惑、无奈,走进了一家寺院,在地藏菩萨殿一位师父告诉他,地藏王菩萨以大愿著称,专去超度阴间鬼魂,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说。而人间的病灾与不顺,往往与鬼魂的作祟有关。只要你信奉这尊菩萨,把念经、念菩萨名号的功德回向给你的亲人,不论相隔多么远,他们都会得到福报的!

从此,堂舅与地藏菩萨结缘,凡佛菩萨圣诞日及居士打佛七,他都去参加。同时还参与一些慈善活动。他把对家乡对亲人感情上的那份缺失,在这慈善的世界里尽心地修补着。他相信自己的诚心一定会感化菩萨,即使活着回不了大陆,死了菩萨亦会护持他的灵魂回归故里。

谁知,生活的岁月还真的出现了奇迹。1987年两岸关系和缓,先是“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成立,即而通过《台民赴大陆探亲法》,在开始的10万多份申请中,老兵们正分批准备踏上返乡之路。

这阵子堂舅最忙,先是帮着老兵们写申请,后又帮他们向老家写信,打探家中现状。堂舅自己的家信发出后,天天盼回音,一旦有眉目,马上启程!

7/

1988年月近中秋,徐家庄的堂妗一早起来打扫庭院,即而烧水,洗刷茶具等。昨天,县乡领导打听着过来,说她失踪40多年的第一个婆家丈夫,从台湾回来探亲了,就在黄河北岸的老家,他家里的二老双亲也早已去逝,挂念的只有你,愿明天过来看看你,为这事儿我们来争取下你的意见。堂妗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天爷爷,他还活着呀!老一辈人都碍于旧习俗的脸面,堂妗对前来的领导说道,啥意见不意见,我听过广播,这事儿好像不只是我个人的事,也牵扯到国家方面的大事。那就叫他明天过来吧。

明人不做暗事。堂妗随即叫来儿子、儿媳、闺女、女婿,让事情公开透明。孩子们压根不知道老娘有这么一回?突然冒出个台湾来的老头,真有点难以接受。堂妗在这个家一向说了算,若在她面前说个“不”字,还都“敢”不出来。为此,议程“全票”通过。

早饭后刚拾掇过来,外面汽车喇叭响,屋里人向外一扒头,“来了”!于是开门呼啦啦都涌了出去,同样外面四邻八舍也围过来不少人。堂妗没有出去,她在屋里的炕沿上坐着,此时,她的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堂舅挎着黑色皮包在前,当地的几位干部随后,簇拥着走进屋。眼前的这一幕,让堂妗想起17岁堂舅娶她时的情景,不过今天年迈的堂舅西服革履,与当年那个穿马褂戴红疙瘩帽垫的英俊少年判若两人。但,透过他的一脸沧桑,还能扑捉到些许过去的影子。是他,正是他:

“你,你回来了!”堂妗从炕沿上下来迎上去说。

“啊!你身体可好?”堂舅应声站下问道。

这时,随从的一位干部说,你们二老见面好好叙叙,我们到外面还有事相商,说着,那位干部把屋内多余的人全部拢罗了出去。此刻,堂妗把堂舅让到正座上,一边沏茶,一边打量着面前这个几十年一直让她放心不下的男人:

“你家大人孩子,可都好啊?”

“我一直没找,独身。”

“为啥呀?”

“没想找,一个人习惯了。”堂舅沉思了一下,略带微笑的答道。

“年轻时的话不是金口玉言,该变还得变,不都是为了好好活着吗!”堂妗嗔怨说:“这么些年,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能叫过日子么?家里人能放心么?”

“家里人”?堂舅感到这是最亲的三个字,只有称得上“家里人”的人才能说出这三个字,在那边又有谁提起这样的字眼。此时,堂舅强忍住即将掉下的泪滴,两人的时空霎时停滞了似的。

堂妗一边倒茶,一边向堂舅让茶。堂舅尽管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此时却不愿涉入过多的过去的情感之事。忙叉开话题说,我从台湾来给你和孩子们带了点礼品什么的,说着他便打开皮包。堂妗说你先等下,待我把他们喊进来。儿、闺女三家子人应声鱼贯而入,别管内心咋想,为了自己的娘亲,叫大爷的,喊爷爷的,让堂舅感到一阵的温暖。堂舅也很场面儿,拿出一打美元和外汇券交给堂妗的儿子:“你们兄妹三家分一下,我的一点意思,不多。以后好好孝敬你们的母亲”。堂妗的儿子、闺女等,连连道谢。接着堂舅又拿出三个装有黄金首饰的小盒,交给堂妗说:

“再贵重的东西也抵不了我对你的愧疚,请原谅!”

“别这么说,都是那个黑暗社会造成的,也许这就叫命!”

堂妗接过首饰盒说,我也给你准备了件礼物。说着走进里屋,拿出一个老蓝印花布小包袱,然后解开,取出一条紫色长毛线围脖,在屋内的光线里还保留着年代的光泽。堂妗把它拿给堂舅:“你还认得它么?”

“认的,这是当年你给我织的,这么留心还放着!”

“是啊!那天织好了,等你回来,就是等不来。然后今日等,明日等,这不一等就是40多年,今天终于见到你,我把它物归原主啦!”

这时,堂舅从椅子边站起来,接过围脖把它抖开,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下长短,堂妗双手顺势沿堂舅的两肩及脖颈处为他整理着:“你现在比从家里走时,高了一大截子,也胖了许多。就是人老了”。说话间,彼此眼里都闪着泪花。

因堂舅第一次来,有当地部门领导跟着,时间定在两个小时左右上,为此,见面很快结束。

8/

堂舅从早年嫁往徐家的夫人那里回家后,第二天便来到我们家,一来探望堂妹,二来慰问同窗好友的妹夫,以及这村他的另外两位老同学。在堂舅的嘱托下,父亲让我把那两位也请到,实现了他们历史性的老同学聚会。曾经的读书郎,今天的白头翁,一阵寒暄之后,堂舅从提包内拿出三块宝岛产的金光闪闪的电子手表,长短针儿刷刷转圈的那种。对老同学的见面礼都没客气,三人分别挽起袖子,瞬间都成了金手腕。堂舅说,真羡慕你们对家乡不离不弃,共享男耕女织生活的幸福。老同学们都说,谁能想到有今天呀,感谢这个社会吧!

此时,母亲把在厨屋炒好的菜肴端上来,我也为他们开开一瓶好酒,把每人的杯子斟满。堂舅不饮酒,只好以茶代酒。出于对有着传奇色彩又是远道而来的堂舅的尊敬,我特意为堂舅敬了一杯香茶。之后除了倒茶或有父亲指使的活儿之外,我基本在屋外院子里转悠。总感自己是一个小字辈,在跟前不方便他们的说话,势必都年轻过。

交谈由话少到话多,第一个切入的话题,当然是堂舅的黄河南岸之行:

“老夫老妻,这么些年没见,就没拉拉手,或抱一抱什么的?”

“咳!有道是名花移主,那样多不好意思呀。”

“双双盼了四十多年,又没离婚,那边的老伴又走了,这不顺理成章的事吗!”

“那也不行,按旧习俗,能答应我去见见,我就知足了。”

这村在席的一位老同学,突然插话说:“我有一个表弟就是那村的,等有机会我叫他给你老俩牵牵线撮合一下,重归于好,不行么?”

“对呀!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老来都有个伴儿!”大家一起说。

“马上行动!”

堂舅赶忙阻止道:“这刚接头见面,就折回去提这个,不合适呀!”

最后经酝酿讨论,确定半年后实施。

其实,没等半年,在堂舅返台后不久,他的那位老同学就去打发其表弟提亲了,哪知当即吃了闭门羹。

堂妗说,都老了!不去做些叫年轻人或街坊邻居笑话的事儿了。堂妗的儿子直接烦感,俺娘都当上奶奶、姥娘了,咋能再去闹这个呢?他对前来提媒的庄乡说,你愿喝碗水就在这里坐坐,不然你就走人。一语下了逐客令!

明白人清楚,儿子说的是实话,可母亲说的却是违心话,关键时候还是摆脱不了封建意识的束缚。

因为,好事没有办成,老同学也就懒得写信告知堂舅。

9/

堂舅的上次探亲,从精神层面上讲,可谓高兴而来,满载而归。人逢喜事精神爽,堂舅自打老家返台后,每天早起跑步去附近的小山晨练。他考虑对他来讲,老来的身体似乎比别人更重要一些,因自己生命中的一份缺失在等待他去弥补。

另外,寺院那边的活动依然按部就班的不落,内地探亲之行的顺利,使得他更加感恩佛菩萨的护佑。

尤其是入冬后,堂舅不管是晨练还是进寺院拜菩萨,比往年多了一道装束,那就是少年夫人亲手为他织的并保留至今又亲手交给她的那条毛线围脖。尽管羽绒服上都带有帽子,他总感系上这条围脖,如同夫人伴随身边。闲暇时用手抚摸下搭在前胸的围脖,就像当年抚摸着夫人的头发。设想顺风顺水的话,下一步就回内地老家安度晚年。

眼下,新年过了,半年的时间也过了,老同学咋没给个回音呢?内地的婚姻法已颁布几十年了,说到底两个人同意了,政府是支持的。上次回去与早年的夫人相会,从她的眼神里话语里,流露出的关爱不减当年。莫非她的儿女们?堂舅想到这里,思想又出现了急转弯,我的老同学都是老小孩,说不定在搞恶作剧,到时给我个惊喜!

堂舅本想秋季回内地,由于思想的波动,如今改在清明节前,探亲祭祖双项行。关于行程的时间路线已写信告诉老家里的大侄儿,飞机最终的降落地点选择了北京。计划很快付诸实施,在北京堂舅拿出一天多的时间,游览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博物院等,从而去感受祖国的伟大及壮美。此时此刻,触景生情,唤起他的奇思妙想:仿佛思念中的伴侣,正随其左右一步不离。四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天随人愿啊!

回到旅社,晚饭后即上床休息,在家乡企业做销售工作的大侄儿打过电话,说正在京城办业务,明天返程过来拉上他。自家的顺风车,再赶巧不过了。

翌日,在回家乡的车子里,堂舅一直与他的侄子快活地聊着,堂舅愿意听听徐家庄堂妗的情况有什么变化。可侄子总是不提,看来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干脆我提吧:

“河南岸你那个婶子,怎么样了?”

“噢!她?她前几天没了!”

“没了,是啥意思?”

“就是去逝了!得了个急病。”

“啊!你看看!这是咋着了?!”

堂舅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之前,这边与他家有过什么联系没有?”

大侄儿说:“联系过,你的老同学来咱们家说,去给你老俩撮合,遭到他家儿子的反对。”

“怪不得呢,我明白了!”接下来只听车轮前行的刷刷声,没有谁再说话。其实,那边堂妗儿子的一句话,大侄儿还没有说出。这就是他家把母亲的突然去逝,归咎于堂舅的出现。说“俺娘就是想念台湾那个大爷,想死的。我得去北岸找他的家族,不要银子不要钱,只要一个说法!”

10/

堂舅到家的第二天上午,老兄弟们即凑在他大侄儿家,是接风也是吃团圆饭。席间就黄河南岸堂妗去逝的情况,人们说了一些宽慰堂舅的话。堂舅虽应声作答,但话语里听得出此时他内心的自责与痛苦。一向不喝酒的他破例倒了一小杯,随着大家时而端起,时而放下,说话明显减少。在准备吃午饭时,他突感身体不舒服,别人便扶他上炕躺下,要他歇会儿再起来吃饭。

个把小时,正当人们唤醒他时,却发现他再也醒不来了!脉搏停跳,呼吸全无。或许在西去的路上已经走远,从而为他一生的思念画上了句号。

对于堂舅的突然离世,本家人痛心,庄里人惋惜。外婆家是个大家族,他的侄子们一研究,决定正儿八经打发老人,一定要比有妻室儿女的走得风光!

第三天上午,我陪同母亲一块去参加了堂舅的葬礼。按我这个外甥的服值,已经排不上了,但,出于对堂舅的一份敬重,只好做一个不穿孝衣的“编外”孝子啦。

随着吹鼓手的哀乐声起,灵前的侄儿、侄孙、外甥、外孙等孝子,跪了两大溜,灵棚已远远盛不下;灵后的侄媳、侄女、侄孙女等亦为爆满。上午十点后,前来的亲戚开始吊唁,磕头作揖一板一眼地进行。看事儿的人有本村的、邻村的、过路的熙熙攘攘,难以分清哪是帮忙的,哪是看事儿的,哪是来走亲戚的。主要是本村的人为外村的人讲述堂舅生前所发生的故事,有的青年男女对堂舅爱情上的逆境和忠贞,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堂舅这种独身下葬属于孤坟,据说对家族后人没有好处,鉴于此种情况人们毫无办法。就在上午的吊唁过程中,有人猛然发现一件怪异之事:“你们看那只蝴蝶,很长时间在灵柩处徘徊!”

此时,灵棚的孝子,周围看事儿的、帮忙的都把眼光投向那只飞舞的蝴蝶。橙黄色居多黑线勾勒的花纹,煞是漂亮!时而驻足棺材头,时而驻足棺材尾。有人轰走它,一会儿又飞回来,继续重复它的位置。家里人突然想起堂舅曾提起的当年堂妗的那个梦,这不分明是灵魂化蝶嘛?

不管真有假有,在大家的提议下,很快叫人钉来一个梳头匣子大小且钻了窗孔的棺盒,漂亮的蝴蝶被乖乖地“请”了进去。接着二表兄吩咐我,将堂舅的灵牌位改为双称,我欣然应允。此刻,我一手执笔,一手扶牌,似乎就在堂舅、堂妗的注视下,竖排先左后右工整地写下:

显/

叔考/张公/讳/x书/

婶妣/刘氏/x花/之灵位

11/

午后开始起灵下葬。起架棺材是整个葬礼的高潮,可谓重中之重。这天的抬棺人,即有力气,又有技巧,又有讲究,在丧葬白帽子的招呼下,几步一落,几步一起,待祭拜的项目一一完成后,也就进入坟茔墓穴处落棺。就在这棺椁落穴的关键时刻,除抬棺的人外又有几个身体健壮的人靠过来搭手帮忙,从中人们注意到有一个陌生小伙子,心生疑虑,他是谁?因为,本村的认识,邻村的或认识或面熟,正在人们纳闷时,竟有人认出,他就是南岸堂妗在徐家的儿子。其实,对于他的出现,家人并不感奇怪,赶巧在今天算是冥冥之中对已故老人的一种理解和成全吧!落棺完事后,那小伙儿即可离开人群,向岸边渡口快步走去。家里人说追上问一下,若是,请他来家喝碗水坐坐。

待我们表兄弟几个赶到渡口时,船工已载上他离岸启航。

我望着驶向彼岸的渡船,移目滚滚东去的黄河之水,心胸澎湃,感慨万千:爱情、亲情、乡情、民族情,江河隔不断,海峡隔不断,时空隔不断!我魂归天堂的堂舅啊,您说是吧?

原载:2023/01/11《渤海文学》微刊

注:

1/原创作品,10027字。

2/家乡解放的那次战斗,为1945年6月上旬,“蒲滨战役”的开始。在网络“红色渤海寻踪”中可查到。

3/“白帽子”,当地指挥丧葬的人(指挥嫁娶的人叫“红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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