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黄河滩长大,又在黄河滩变老,其间经历了无数次洪水泛滥,最让我触目惊心终生难忘的,当属1976那场黄河秋汛的洗礼。
那年我刚好23岁,在黄河滩区的五.七联中干民办教师。时值唐山大地震刚过不久,因我们利津震感强烈,上课时教室门是敞着的,以防万一。
记得在离中秋节很近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上课,王校长突然来到教室门口,拍了两下门子:停!马上到教务室有要事相商。
当我快步来到教务室时,各班主任、任课老师已相继到达。校长一脸紧张的神情对大家宣布:据可靠消息,黄河滩生产堤已决口,开始漫滩(当时没有电话)!学校马上停课组织学生撤离,各村的学生由各村的老师护送回村,一定要保证每个学生的安全!啥时开学到时再通知。
当时,学校两个年级六个班,我们村子较大些,约有学生十八九个,男女比例基本各半。男生大多会游泳,女生都不会。当时对决口的具体地点并不清楚,有的说在东边开了,有的说在西边开了,这东西战线将近二十里地。之前已听说光5000立方米每秒以上的洪峰就达五六次之多,数千基干民兵、青壮劳力白黑在堤坝严防死守。这次漫滩可以说来势汹汹,史无前例。
不容多想,我对村上的男生们说,你们放开腿抄近路往村里跑,如果遭遇洪水,一定要靠着有树的地方涉水。然后我护送着女生紧随其后,为安全起见走地上渠,大渠转小渠,小渠转支渠,曲曲拐拐,一路奔跑。当时,秋庄稼顶多收了一半,洪水流不到脚底下,则会全然不知。心里越没数,就越着急越害怕。为此,人人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你说有多么玄乎?我们几乎与洪水同时进村,当女学生一个个进入了她们家房台上时,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时,洪水已从南面、西面、北面包围着村子,开始灌湾,声音巨大,夹杂着猪叫声,羊叫声,牛叫声,大人喊孩子声,令人心烦意乱。我的脚下已经见水,就在这恐慌的氛围里,我时而手把小树,时而跳土岗儿,时而蹦树墩,转转悠悠,最后一步终于跳到了自家的房台上。时间就像老天爷给安排的,你说那个巧劲儿!
村里的情况,有的一户独台,有的是几户连在一起的连台,像我家和伯父家就是前后连在一起的。连在一起的优势是人多护坡面少,如需抢险拿泥堰的话也相对容易些。
傍晚,村内的所有湾灌完了,水位平涨则趋于平静,偶尔谁家平地上的土坯房倒了,则会传来“轰隆”的响声。这时各家各户开始看护房台,往往在房台外坡的水位处插一根小树枝或横划上几道横杠儿,以观洪水的涨速快慢。夜间,各家挑灯笼的,拿手电筒的,在水面上晃来晃去,轮流值着班。
第二天天亮后,我家的房台着水度距离天井还有一大截子量空,左右邻居家的房台也没上去水。如果到此为止,那真是烧着高香了。因为,水一旦漫过了房台,人们就得准备上房顶,这已是河滩人家的老例子了。
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中午时分,公社的人撑来了一艘木船,动员全村社员分批往滩外转移,家里有年轻人的可留一个守护房屋。公社魏书记在船上向大家说:“据上边通知后面还有几次大的洪峰,一切要从安全出发,一定要保护好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有人问:“洪峰多大?能漫过房屋吗?”魏书记拿起一把铁锨,站在船头上朝我家房台中间的一棵柳树杈一戳:“差不多漫到这里吧”!当时,我家房台在村里算是高的,从我记事起没漫过一次洪水,这次是咋着啦?
指示就是命令。哥哥是生产队会计,负责安排撤离社员的食宿,必须先行。于是,母亲、嫂嫂、妹妹及小侄儿等,一起随第一批社员移往大坝以北的村庄。
我留在家里,也一点不轻松。家中一口150多斤的黑猪,汛前没来得及卖出,如今台子下面的猪圈冲毁了,它一下像不着坟茔的鬼,在水里围着房台转圈子,不知它是恐惧还是高兴,昂着头一边游一边叫唤。它势必不是条鱼?再说,弄不好被大水冲走就麻烦了!
在洪水到来之前,家里已把所有木门一齐摘下,加上零散旧木板,在北屋里搭成一排高铺,上下绑有木梯。被褥、食物及怕泡的物品放一头儿,铁炉子、木柴、风箱、锅碗放一头儿。家里人撤离后,我自己开了第一次伙食,煮了一锅地瓜干,我吃猪也吃。
果不出魏书记所说,傍晚时分,洪水开始上涨,大有水漫金山之势,天井内的水很快漫过脚面,即而越过门槛进屋。这时最让我犯愁的还是那口游动的猪。我来到屋东向远处一望,猛然发现大湾深处的树林中,挡下了许多漂浮的杂物,于是我三下五下游了过去,发现从中有一破窗户,便顺水推舟把它弄回来,往西北屋门框上一比划,正好一样宽。之后,我把水中的游猪引到西北屋,将水泡了一半的火炕,几脚踹出一个缺口,来了个“老母猪上炕”。然后旋即退出,把破窗户往门框上一卡,外顶一块大石头,这下总算保险了。
夜幕在一片汪洋中降临,东屋、西屋与北屋连接的两个夹巴道子的土坯墙,都先后被水泡倒。洪水西进东出成了条畅通无阻的水道,这时我在门口左侧的凳子上,大裤衩子一退一蹲,把憋了两天的大便,稀里哗啦全部抖搂到水中。之后转身又从右侧的水流里,舀了几瓢混浊的黄河水倒进水桶中沉淀着,准备上板铺烧水做晚饭。该拉时就拉,该吃时就吃,与“水”斗其乐无穷嘛!你看,刚才被解下的不净之物,早已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等烧开了黄河水照样是甜的。怪不得人们把河水叫成“活水”呢!
就在我心中趣味萌生的一刹那,隐约发现西屋南山向院内漂移过一高出水面黑乎乎的拃巴乌纱的东西,我的头皮一阵发炸!不好,我随手从门口一侧墙上的木橛摘下扁担,一下下击打着水流,高喊着“打、打、打”朝不明黑东西驱赶过去。谁知只是一场虚惊——原是一树疙瘩。
很早就听大人们说,邻村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在一次洪水中,大白天竟被一条大鲶鱼吞进了他的半条腿。据说那露出水面的鲶鱼头木梢般粗,张着血盆大口,非常瘆人!见此情景,男人们抡起木杠咋呼着游过去,使劲砸那鲶鱼的头,半大小子才得以脱险,从此“鲶鱼食儿”的绰号伴其一生。
眼下这次罕见的洪水猛兽般袭来,谁能保证水底世界就没个重量级的水怪到此光顾?啥也别说,保住我这百十斤沉是真。
两天后,哥哥跟着大船从坝北过来,终于把家里的猪绑走了,我也去了块心病。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台子上的水已漫到大腿,且持续不下。凡看家守门的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哪知到十六傍明天,洪水竟平流了。滩区上水,人们早已司空见惯,洪水涨涨涨,一旦稳住便是过了“熬”日儿,接下来就等回落了。家家便开始想法制作水上交通工具,一来串门儿啦呱,二来到外面赶集上店购置生活用品。
这不!中午头儿,景河小叔撑来一只用两个大油桶外框四根旧檩条做成的筏子刚走。同龄的子军爷们儿,竟然撑着一口棺材来到我的院内,我笑着向他伸出拇指,夸他独出心裁。
我们这里从老社会延续下一个习俗,人过65岁后,有条件的人家就用上等的木料给打下棺材,做好寿衣,以备后用,此举被认为是晚辈对长辈尽孝。这种形式的棺材,换句话来说,就好比今天的毛坯房,一旦用着再做装饰。
可子军爷爷的棺材打好后,身体却越发壮实,毛坯棺材就一年年的闲置。现在洪水来了,与其泡着也是泡着,既然孙子提出要求,当爷爷的岂能有不答应之理?这不,我也沾光了。坐上子军的棺材小船去了村北水域游玩,还随手折了些在水中露头儿的高粱穗子。呵!想不到水套子里竟有意外收获,吃上高粱米啦。
下午回来后,伯父从前院过来喊我,说收音机里四点有重要广播,我吃了点东西就过去了。正点不到,电台就开始播送哀乐,并且重复播放,我们感到不好,肯定国家有重要领导人去逝了。谁也没想到,这沉重的语句念到最后,竟是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播送了一遍,又播送一遍,才不得不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沉默了一段时间,伯父说了三个字“天塌了。”
两天后,洪水已回落到房台以下,露出了泥泞的整个天井。上午一艘小木船从我家东边的水面上,钻过几缕柳枝条划过来,靠到了我家崖头边。原来是王校长及联中的老师们,接上我一起去公社参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吊唁活动。此时他们胳膊上都佩戴了黑纱,校长随即将一方黑纱递给我,没做停留,坐上木船我们便划向了北大坝。坝上站了很多人,有年轻人、老人、孩子,差不多都佩戴了黑纱、小白花,人们无一不在寄托着自己的哀思!
下船上坝步行七华里路,来到南宋公社大礼堂。此时的礼堂内,窗子全部用黑布封严,灯光里摆放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花圈,庄严肃穆。签到后我们排队按顺序缓缓走向主席台灵位,在毛主席遗像前三鞠躬!此时,抽泣声、哭声、悼念声一片!
伟人走了,地震、洪水亦恢复了平静。人们心中的那份敬仰、怀念和不舍,变成了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的念叨。一致进入岁月流年,融化在那代人的脑海里。
1976离我们远去了,留给我们的将是抹不去的记忆和心中的痛。不管是大地震的“地陷”,还是伟人去逝的“天塌”。党和人民继承革命遗志,化悲痛为力量,遵循“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指示,再绘蓝图。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在党的领导下,无论是从科学技术方面的治理,还是从生态保护方面的治理,黄河安澜都是以往任何时候所不能比拟的。黄河水不止是近30年没有漫滩,更重要的是养育起黄河滩一片肥沃的土地,小麦、玉米等庄稼年年丰收,蔬菜大棚、果园、中草药基地更是可喜可赞。村村房台加固,房屋整齐划一,道路纵横,车来车往,俨然一派新景象!这不就是我们治理了黄河带来的成果吗?
愿黄河安然无恙,愿百姓幸福安康!
原载:2022.09.26《渤海文学》,此处文字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