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指针,像坠着铅球,动得缓慢艰难。
母亲躺在病床上,昏暗的床头灯也捂不暖母亲瘦骨嶙峋的背影。
“水……水……”母亲又咿咿呀呀地叫我了。我用小勺沿着她已见干瘪的唇,喂她两口水,然后帮她翻个身。我深知母亲已时日无多,心里也早有这样的准备,但面对瘦成皮包骨的母亲,我的心仍然隐隐作痛。
母亲节俭了一生,没享过一天清福。她和父亲年轻时,总是不停地争吵,争吵的原因小到柴米油盐,大到赡养父母。
七十年代的时候,家家都没什么钱,我又经常生病,母亲口挪肚攒存点积蓄着实不易。父亲经常将偷偷攒下来的钱,寄给乡下的爷爷和小他二十岁的叔叔。那时我是站在父亲一边的,直到结婚后,才开始理解母亲。叔娶婶娘时,父母竭尽全力支持叔盖起三家瓦房。那之后,他们因老人争吵的次数少了,却还是闹个不休。
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年,我一直不认为他们之间有过爱情。
我曾问过父亲,你爱过我妈吗?父亲讷讷地说,那年月啥爱不爱的,媒人说你妈会过日子,我看她人长得也不错。
我也问过母亲,你爱过我爸吗?母亲眨几下大眼睛,脸色微红地说,那年月啥爱不爱的,媒人说你爸在城里工作,我想城里生活总比乡下好吧。
记得小时候,母亲把家里所有的细粮都留给我吃,又常以莫须有的理由打骂我。有一次,母亲下班回家,看见我坐在父母的大床上读书,突地发起无名火,大骂我不懂事,把新铺的白床单坐出褶子。半夜,她突然穿上衣服,只身投入茫茫的夜色中。父亲叫醒了我,尾随她来到铁轨旁。列车在眼前呼啸着疾驰而去,父亲走向母亲,夜色里两个苍茫的背影让我不知所措,我大哭起来。也许是我的哭声,也许是父亲的安慰,母亲随我们回到家中。
后来父亲偷偷对我说,盯着点你妈和隔壁的大爷。我从他们无休止的争吵中,懵懂地感觉出什么,但最终一切就像从未发生。
“老佟,老佟……”母亲又下意识地喊父亲了。我拍拍她的后背,告诉她,父亲回家了。母亲浑浊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嘟起嘴生气地说“又回家”,顿了顿又问:“你爸饭没?”我说,爸吃过了,她似乎放下心,“翻身,翻身……”
母亲病了十年,心梗、脑梗、小脑萎缩、心衰、呼衰,各种疾病的名称都在这十年里涌入了我们的生活。周末看望父母的时候,听到母亲像小孩告状般和我说得最多的话是:“你爸傻,做饭慢……”,还时不时用她干枯的手掌,对父亲做击打状。而看到父亲做得最多的是:一遍遍搓着母亲瘦得不成样子的腿,熟练地将围裙扎在母亲的身上,给母亲一勺勺喂饭。
我时常对母亲说:“妈,你真是嫁对了人”。母亲好似不认同地斜眼白我,偶尔也会呵呵地笑。
一天,母亲让我找出压在箱底的相册,一张张翻看。看到父亲穿着军装、笔直的脊梁上背着一只步枪、站在工厂大门口背影的照片,停顿片刻,眼睛里竟蒙上一层水雾。
前天晚上,母亲突感呼吸困难,我喊来医生,看着急救中的母亲,忍不住痛哭失声。当意识到这时候最需要坚强的是我时,发现父亲坐在病房的角落,双手蒙住了脸。我听到他喃喃地说,你要走了,我也时日无多了。
窗外,黎明的曙光已逐渐吞噬黑暗。
我再次帮母亲翻身后,她安然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