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院六天了,这六天除了偶尔出去买包烟,我没离开过医院半步。哥来看老爸的时候,要晚上替换我陪床,都被我撵了回去。
晚上九点,病房熄灯。父亲没一会儿起了鼾声,我躺在陪护床上,闭着眼睛假寐。临床的大爷又“啊啊啊啊”叫个不停,不知所云。他老伴轻轻揉着他的腿、拍着他的身子,安抚着他。老爷子渐渐平复下来,她转过身看我闭着眼睛,轻手轻脚关了床头灯,蜷着瘦弱的身体,头挨着老爷子的脚躺下。如果我此刻睁着眼睛,她会对我歉然一笑。
这六天我没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她也没打给我。
自从女儿两年前考到兰州,妻子变了。开始总是黏着我,今天逛街、明天看电影的,去了几次之后,我再也不陪她了。后来,我发现她总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画的妆和穿的服饰都和年龄很不相称,出门之前会问我,到底陪不陪她,得到不陪她的明确答复后,气哼哼走出门去。
年初她退休后,变化更大。时常回忆起年轻时某一件让她不顺心的事:哪年她过生日,我给忘记了;女儿小时候发烧,我在外地出差,都她一个人管;工作时候,单位谁谁曾对她不待见了。还有诸如谁家孩子不着调、谁家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之类,张家长、李家短的,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听来的。有时我实在忍不住,就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变成扯老婆舌的女人了,她立刻很吃惊地看着我,马上闭上嘴。
上个月发生了更让我忍受不了的事。
因为工作关系,我的电话和微信经常响个不停,尤其前段时间迎检,单位要求不管白天晚上,手机都不许关机,有举报有任务必须马上到位。那段时间,我的大脑和身体整天处于疲惫状态,回到家就想看会美国大片然后睡觉,一听她唠叨,恨不得立刻让她闭嘴。因此,我时常不给她好脸色。有一天冲完澡,看她拿着我的手机正在那儿翻来翻去,我爆发了。
我把手机抢过来,狠命摔到地上,对她吼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
“离婚?!”她先是不知所措看着我,然后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嫌我老了!我把女儿带大,对你没用了,你恨不得马上离婚,好找个年轻的……”
我一听她开始胡搅蛮缠,穿上衣服想出去透透气,她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像要嵌进我的肉里,“走,去你家,找你爸评评理……”
在闲聊中得知,和父亲同病房的老爷子今年八十岁,六七年前患脑梗和心梗,病情逐渐加重。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有语言障碍。他老伴每天除给他按摩、翻身、擦洗、买饭、打水、找医生、换尿布,还得用手指一点点把堵在肛门里的、干燥的粪球抠出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爷子的儿子拎着一兜吃食来看他,还没待多一会儿,老太就对儿子说:“工作要紧,你赶快回去上班,别总往这儿跑。”
“妈,晚上让我在这陪爸吧,你都熬好多天了,别再熬出病来。”
“妈没事,这活儿就是我该干的。你爸就得我照顾,我不在他该闹了。你们把自己日子过好就行了,这几天别过来了。”老太边说边推儿子往外走。
我父亲看老太撵走儿子,对躺在床上的老爷子说:“老哥你真有福啊,看老姐姐把你伺候得多好。”
老爷子抬起右手,指了老伴几下,口里“呀呀”叫着,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老太拿起手绢把他淌出的口水擦掉。
我接过话头,“大婶,你和大爷年轻时特别相爱吧?”
老太听我一问,面色微微泛红,手不失闲地往盆里倒进热水,将毛巾投进水盆,“我可不懂啥叫爱情。咱们年轻时候,饭都吃不上,啥爱情不爱情的。我就知道和你大爷走到一块儿,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就得认命。不管有灾有难,还是有苦有甜,都得绑在一起,等那一天了往起一埋,这辈子就过去了。”
我听到这儿,鼻子不知道为啥有些发酸,仍不死心地追问:“大婶,大爷是不是对你特别好?”
老太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望了眼窗外,然后看定老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神色颇为复杂:“记得有一年,我去山上采草药,谁曾想摔了下来,整整躺了三月啊!那时候孩子们都小,从不着家的老头子那三月一直待在家里,又管我又管孩子,不容易啊……”
那天晚上,老太的话在我耳边翻来覆去地折腾。我突然感觉醍醐灌顶,悄悄来到病房外,拨通了妻子的手机,“等爸过两天出院,我带你出去走走。”
“你爸没事吧?我明天去看他。”突然,妻子的语声提高了,高兴又狐疑地问,“你说什么?带我出去玩?真的假的?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