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志的乳名叫顺溜,是爷爷起的。
可他的人生真的不顺溜。
正午时分,王守志迈出第二监狱的大门,刺痛人眼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
他打了辆出租车,来到长江街,记忆中的街道已不复当年的样子。要不是那几幢老旧的环保局家属楼,还像等待水晶鞋的灰姑娘般地立着,恐怕他会怀疑自己记错了路。
十八年,足够把一些人和事抛出记忆,也足够把一些人和事雕琢到骨髓的纹理。
十八年前,他二十七岁。在这条街上新建起的科技园里,有个六米的小铺面,卖电脑和手机配件,外兼修理。
他的妻子是他的中专同学,是地道的城里人,很爱他,家务活都不用他做,高兴了,晚上还给他打洗脚水。可唯有一点,让顺溜憋屈,觉得婚姻根本就是一座扼杀爱情的城。
婚后,妻子把住了家庭的财政大权和话语权。他事事都得听媳妇的,稍有忤逆,妻子就会说,“王守志,你别不是人,当年我妈爸那么不同意,我都没听。你说,我哪件事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你还不听我的,你对得起我吗?!”这样的话重复了很多遍以后,顺溜没了脾气,事事都听她的。
出事那天傍晚,他正要关铺面回家,雪冰来了,非要请他出去吃排档。她告诉他,她找到一个家教的活儿,以后就有钱了。他看着她脸上散发着光芒的细细绒毛,心怦怦跳。
雪冰是他的顾客,在科技园后面的大学读书。因为帮她免费修了两次手机,雪冰每次来买东西都到他的铺面看看。一来二去的,雪冰要是总不来,他的心就不踏实。
他给妻子打电话,撒称科技园的朋友过生日,晚上要庆祝,就和雪冰来到离科技园不远的海鲜排档。
当年那家排档的位置,如今已变成一幢30多层的大厦,大厦下面三层是 “魔法精致造型工作室”。起初他没搞懂这个名字的实际意义,后来在门前晾晒的毛巾和那些长发飘飘的美女广告上,判断出这是一间理发店。
那天,他和雪冰聊得开心极了,不知不觉就喝了六瓶冰镇雪花啤酒。这时,一个身穿漏棉棉袄的老头,捧着看不出白地儿的搪瓷缸,佝偻着身子来到他和雪冰的饭台前。他心里一颤,不知怎么,想起了前年过世的爷爷。
他从大短裤的裤兜里摸出来一张五元的钞票,扔进瓷缸。雪冰的眼睛倏地亮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守志哥你真是好人。
老头感激地对他俩鞠了几个躬,又往别的桌走去。
雪冰去卫生间的时候,顺溜又喝了二杯啤酒。正想雪冰怎么还没回来,听见雪冰的尖叫声。他猛地站起身,发现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他跑过去,见几个光着膀子的小伙满脸通红,一个胳膊上刺满了花纹的小伙拽着雪冰,另一个的手正往雪冰的脸上摸,要饭的老头躺在地上捂着肚子。
这几个小流氓太不像话了,不给钱拉倒呗,还踹老头,这小姑娘胆也够大的,管那闲事干嘛。穿着黑色T恤的中年人,跟旁边的人说着。
顺溜看到雪冰惊恐的眼神,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气往上涌,顺手抄起旁边桌上的酒瓶子,冲着死拽着雪冰的小伙脑袋砸了过去。小伙被突如其来的瓶子砸懵了,手一松开,雪冰慌忙地躲到顺溜的身后。另一个小伙又想来拽住雪冰,另外两个人向顺溜围了过来。
只听“哐”的一声,顺溜把手里的酒瓶子往桌子上用力一磕,破碎的玻璃碴像锋利的刺刀,用力扎进了眼看就拽住雪冰的小伙的脖子。
顺溜站在“魔法精致造型工作室”的门外往里看,其实他不知道要看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站在这儿,只是想停在这儿片刻。一脑袋蓝条头发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操着外地口音甜腻腻地招呼他,大叔,剪头焗头?我们这的设计师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他摸了下脑袋,长了一个月的头发哪里还用剪呢,可是他仍然问了句,剪头多钱?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神色颇不耐烦,如果是普通设计师为您服务,剪头八十。
多少钱?
八十……
顺溜感觉自己的瞳孔都要散了,八十?!还是普通设计师?!抢钱啊!他压抑着没有喊出声,不顾小姑娘已经丝毫不掩饰的鄙视,转身离开了。
当妻子知道他因为一个小姑娘杀了人,还没等他入狱就提出了离婚。雪冰倒是来看过他几次,没两年也不来了。
在监狱里最初的几年,他恨遍了世上所有的人。可是慢慢地,开始忏悔自己的罪孽,尤其看到父母日益渐多的白发的时候,就会想起被他杀死的小伙的父母。
这两年,他除了恨自己,再不恨任何人。
天很黑了,他站在通往家乡的火车站台上,抬头看了看月亮,想象着那是来自歌兰的月光,他哼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