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尽瘁

第一个看到张悟能尸体的，是门卫刘师傅。

刘师傅晚上来接班时，白班的物业大姐说，张老师今天加班，一天没下来。七点了，刘师傅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张老师还不回家呢？就去他办公室看。办公室门关着，他敲了敲，没人应，喊了两声，仍然没应答，就拧了几下门把，门没锁，推开一看，见张悟能躺在办公室的地上，过去一探鼻息，已没有了呼吸。

张悟能是科技局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四个人，两个小年轻是新来的，不知是哪方大员的亲戚，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解决身份，说不定哪天就调好单位去了。还有一个副主任老李，五十九岁了，马上要退休。三个人平时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张科长长张科长短地叫着，他也就心知肚明地把办公室的活都承担了下来。

今天是星期天，张悟能上午八点到的办公室。他先坐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感觉身上的汗下去了，打开抽屉，将小药盒里的六种药物，囫囵地吞进肚里。他是个老病号，六年前心脏里放置了九个支架，为此他在上海工作的儿子，整整请了一个月的假，差点把工作丢了。

最近一段时间，张悟能每天晚上都感觉心脏像被什么堵上了门，有时候还会看到自己的灵魂，在头顶上飘来飘去。老李发现他有些异样，劝他去医院看看，他只是说没事。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去医院，可是一想到去医院，就得住院，就必须做这样那样的检查，就可能手术，就可能把儿子喊回来，就可能把这几年积攒的十几万元钱花进去，他心疼，那钱得给儿子留着讨媳妇用。儿子七岁的时候，他妈妈因为儿子的爷爷看病，家里欠下一屁股债，抛下他爷俩走了。他去找她的时候，前岳母骂他窝囊，说女儿嫁给他除了吃苦什么也没得到。这些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半夜躺不下就坐在床上回想自己的一生，用前岳母骂他的话形容他太对了，他叫什么张悟能呢，根本就是张无能，事事都没有认真想过，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小时候喜欢画画，因为父母认为画画的没好人，就报考了自动化专业。他有些恨自己了，怎么过了大半辈子了，才开始想这件事情呢。

一个念头在心里像草一样疯长出来，压都压不住，死了算了，死了吧，死了一切就都清净了。他开始设想各种自杀的方法，甚至夜深的时候，到公园的大树下、人工湖边徘徊过。他觉得在公园自杀不妥，等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尸体，会觉得害怕的，会给公园管理者带来麻烦的；他又想从高楼上跳下去，可是那样砸到无辜的人怎么办；他又想触电门或者吃安眠药死在家里，可如果死在家里，儿子卖房子就卖不上价了，谁愿意买一个横死的人住过的房子呢。

就在今天早上，又被后背沉重的疼痛折腾醒以后，张悟能再次想到自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惊得一身冷汗：如果他自杀了，警察会介入调查的，那么就可能给儿子、前妻、还有最近新交往的女朋友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站到窗台边，点了根烟，看着早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不停地挣扎。最后，那些喧闹的人声，把他唤了回来。一想到还有几个工作总结下周必须交了，于是匆匆忙忙去了办公室。

警察接到刘师傅的电话，很快就到了。在没关的电脑里，人们发现了接近尾声的工作报告。法医经过查看，初步确定张悟能死于心脏猝死。

区政府对张悟能舍己为公，带病坚持工作的行为给予了高度赞扬，向全区印发了他的先进事迹，并号召全体干部职工向他学习。很快，上上下下掀起了向张悟能学习的热潮。

张悟能的儿子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没再回上海。他用父亲的工伤赔偿金开了一家IT公司，他不想结婚，只想守在父亲的房子里，有时看着父亲的遗像，忍不住失声痛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爸，你怎么这么傻啊……